15
陶立陽那天在外面閑逛了一個多鐘頭才又回酒店,許雲清已經不在房間,隔壁燈也關着,不知道是睡了還是也出去了。
他只覺得身心俱疲,夢裏反反複複都還是那些話不停在耳邊繞。結果早上一推門,又碰見許雲清從隔壁出來。
他昨晚那些話多少是帶了點醉意,雖然的确也是真心,酒醒了再見卻也不免有些尴尬。
陶立陽一時站在門邊不知該說什麽,許雲清看他這樣便也沉默了,只安靜地關上門,從他身邊走了過去。
這仿佛一個不好的開頭,人前他們還能保持着默契打招呼說笑,不讓別人看出異樣來。一旦沒人注意到,就一齊變成了啞巴,不再和彼此說一句話。
陶立陽自己也說不清楚這算怎麽回事,冷戰嗎?談不上也不應該。似乎更像是錯過了時機,就總也找不到機會再開第一句口。
他那天告訴許雲清也告訴自己,話說開了,就這樣了。在那個瞬間,他只是想結束自己的單相思,不是要徹底和許雲清劃開界限,變成陌路人。沒想到越攪越亂,成了這樣左右為難的樣子。陶立陽有時候會勸自己這樣也好,本來也沒有什麽可說的,但心裏卻仍不免為此煩悶。
終于,在又一次半夜驚醒,輾轉反側之後,陶立陽想他要不還是先離開這裏。彼此不見面,或許一切就都會好起來。
要走的念頭一冒出來便一發不可收拾,陶立陽雖然不确定這一定會是個能見效的好主意,可眼下似乎也沒有別的辦法。他借着陽臺透進來的光看了眼表,淩晨五點,強撐着又眯了一會兒,拖到九點過,猶豫了一下,便給王安去了電話。
王安的妻子上個月生了個男孩,陶立陽還專程托人給小孩送了對金镯子過去。算日子他太太該出月子了,估計王安不那麽忙,也可以把駐組編劇的活再交回他手上。
他心裏計較好了,然而剛剛寒暄兩句還沒來得及開口,王安先找他訴起了苦,說太太有些産後抑郁,小孩子又鬧騰得很,不知道小小的一個人怎麽那麽能哭,家裏請了兩個阿姨都不得安寧,講了好大一通,才想起來問他:“哎,光聽我說了,你打電話來是有什麽事?”
他這樣一講,陶立陽哪裏還好意思開口,接了杯水晃到陽臺上去透氣:“也沒什麽事,就是想着好久沒聯系了,你這又剛有了孩子,關心一下你當爸的感受。”
“能有什麽感受,這一天天的。看着孩子沖你笑吧,覺得值,這一哭起來,真想愁人。”王安說完,頓了頓又問他,“真沒事啊?不是劇本有什麽問題吧,要是你和我說啊。”
“不是劇本的問題......”陶立陽無聲地苦笑了一下,“沒事,我心裏有數的,師兄,你忙你的吧,代我向嫂子問好。”
陶立陽捏着眉心坐下,從玻璃桌上摸了根煙。不知是早上風大的還是煙在外面受了潮,半天也沒點燃。他也懶得再進屋去拿,就叼着沒點的煙看着遠處光禿禿的樹幹出神,想着王安這裏丢不掉,還有誰可以來接這個攤子......只是要換其它人,也還得和劇組知會一聲,他盤算着找個合适的機會和杜複庭通個氣,沒成想杜複庭倒是先找上了他。
“什麽事?”陶立陽推開休息室的門,杜複庭正在裏面看前兩天拍的幾條片子。
“來來來,立陽,你坐。”他招了招手,“是這樣,中午的時候王安給我打了個電話,說你上午找他了,聽着不大對,問是不是劇本上有什麽問題。我本來想說沒有,但你師兄不放心得很,你也知道這個劇本他重視,所以還是叫你來當面問一聲。”
杜複庭其實并沒有太當回事,一面說話,眼睛都還盯着屏幕,隔了一會兒沒聽見陶立陽回答,才有點納悶地擡起頭。
“杜導。”陶立陽摸了下鼻梁:“我也正想找你來着,這個駐組編劇,我大概是沒辦法做了。”
杜複庭驚訝地瞪大眼睛,老半天才想起來按下暫停,側過身面對他:“怎麽了?你跟我開玩笑呢吧......還是家裏出什麽事了?”
陶立陽知道他想岔了,“沒,沒出事。”
“那怎麽回事?”杜複庭想了想道:“是不是最近給你的壓力太大了,我知道這部戲要磨的地方比想象的多了一點......”
“也不是。是我私人的原因不太想做了。現在是想問問你,有沒有什麽樂意合作的人選,我盡量去聯系......”
“沒有!”杜複庭聞言手一揮,利落地打斷他,“什麽叫不太想做了,咱們也不是頭一遭合作了,你不是憑心意亂來的人。這事兒你和周業成說過了沒有,他同意?再說了,還有投資方那裏也不好交代啊。”
“周業成那兒,我晚點會去找他,違約金該怎麽算怎麽算,另外再請編劇的錢也由我來出。至于投資方,我可以去交涉。”這部電影最大的投資方也是耀星,雖然不是唐冉直接負責的項目,但陶立陽和他開個口,總不會有什麽問題。
“知道你家大業大,不差這幾個錢。但這是錢的事嗎?”杜複庭眉頭皺起,“你要真有什麽問題,你說出來,大家都可以想想辦法,結果你又說沒問題。那現在戲每天都拍着,劇本也一直都在磨,你說丢開就丢開,這不好的啊。”
“咱們這個戲現在拍攝進度也算穩定了,後面其實沒有那麽多要改的地方,我可以等新編劇來了再走......”陶立陽說着,自己也知道這些借口站不住腳,只得又說了一句:“實在對不住。”
“知道對不住你還要走。”杜複庭看他說不通,幹脆站起來,手捶着掌心繞着屋子走了兩圈,往他面前一停,“這樣,你要能把你家老爺子請來坐鎮,我就放你走。”
這純粹是氣話了,陶立陽無奈搖搖頭:“不要開玩笑了,我爸要知道,一準抽我。”
“是你在和我開玩笑......進。”
門被敲響了,陶立陽那個不能說的私人原因就站在門口。
“在忙?”許雲清看表情不知道陶立陽也在這裏,微微怔了下,很快又若無其事地挪開目光去,“那我晚點再過來。”
“沒事,雲清,你進來。”杜複庭原本是約許雲清過來談接下來的戲,結果陶立陽來了這麽一出耽誤了時間,就撞上了。他在氣頭上,正愁沒人一起數落陶立陽不負責任的行為,不顧許雲清的推脫,忙不疊地就拉了他進來,“你走什麽。你正好也來聽聽這叫什麽事,咱們編劇正琢磨怎麽甩手呢。”
許雲清一進來,陶立陽就覺得整個屋子的氛圍都不自然起來。許雲清只怕一樣有些坐立不安,但聽杜複庭說他要走,還是忍不住偏頭迅速地看了他一眼。
話已經到這裏了,哪怕天塌下半邊來——雖然現在的情況于陶立陽而言也差不離,他也只能堅持坐在這裏和杜複庭周旋完。
“我知道這事兒是我的問題。”陶立陽調整了一下坐姿,盡量避開和許雲清對視,“所以來找你商量怎麽減少影響,不要耽誤咱們這個戲。”
“你認錯态度再好也沒用,少來這一套,你不走就沒有影響。”中途休戰了一會兒,杜複庭的情緒也平靜一點,“我也不是不通人情的人,但你至少拿出個正當理由來說服我吧。就給我來個什麽私人原因,有多私人,你這麽不好開口......啊”
他如夢初醒地一拍腦門:“我知道了。”
陶立陽看神色覺得他知道的不會是什麽好事,果然,下一秒就聽見杜複庭說:“是不是因為衛蕭?早想提醒你,不要随便勾勾搭搭,這下甩不掉了就想跑,你不至于吧......”
陶立陽抓了抓頭發,擡頭看了眼天花板,一瞬間真是明白了什麽叫啞巴吃黃連。
“杜導。”許雲清說話了,聲音聽不出什麽情緒,“你別瞎猜了,也不是不能找人來接手......”
“你這怎麽回事,我還指望你幫我說說他,你往哪頭歪呢?”杜複庭一揮手,還是對陶立陽道:“真要是因為衛蕭,你不擔心,我記得他沒幾場戲了,我讓統籌調一調,最遲下周安排他殺青走人。”
“真不是。”杜複庭這個人一心就撲在電影上,陶立陽知道和他解釋不通,微弱地争辯了一句。
“反正你拿不出個可以說服我的理由你不能走。我這接着都還有好幾場戲要改呢。”杜複庭看了眼手機新到的信息:“我不和你說了,周業成明天過來,你要不死心再去找他吃碗閉門羹,不過就算他瘋了同意你,我這裏也不答應的。也就兩個月戲就拍完,天大的事你給我忍住了。B組那邊有點狀況我先過去了。雲清啊,我一會兒過來再找你說戲。”
大概事情的确急,杜複庭抓起外套就走了,關門的時候帶起一陣風來。從許雲清身邊吹過,一直到陶立陽這裏,讓他似乎聞到一種很清淡的樹木的香氣。
真奇怪,陶立陽想,他們分明用的是相同牌子的沐浴......他有那麽一瞬間的心猿意馬,回過神來,忽然意識到現在這屋裏只有他和許雲清兩個人了。
陶立陽快速起身走到門邊,許雲清忽然開口了,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對不起。
他們有時間沒有私下說過話了,陶立陽也沒想過要在走之前就讓許雲清知道這件事,卻還是條件反射一樣立即說:“是我自己的原因,不幹你的事,你不要抱歉。”
許雲清沒說話,陶立陽也知道這話騙鬼鬼也不信,緩了一緩道:“的确不是你的錯。”許雲清不愛他,不能接受他的感情,不是許雲清的錯。
“我那天失态了,只是覺得現在這樣大家都尴尬。”陶立陽想起剛才許雲清幫着勸導演讓他走,苦笑一下:“我走一段時間,你不用看見我,也不用煩。”
“你別這樣想。”許雲清聲音聽起來有點累。
難道不是嗎?陶立陽心裏嘲諷地一笑,低頭看着門把手,遲遲也按不下去。過了一會兒,又聽見許雲清輕聲問他:“我們還算朋友嗎?”
陶立陽想說當然,又覺得應該說取決于你,但幾個念頭轉來轉去,開口卻變成了:“這對你來說很重要嗎?”
許雲清大概沒料到他說出這樣一句話來,下意識地要開口,卻又想到了什麽,生生咽了回去。他最終沒有回答,只是抿着唇轉頭看着窗戶外頭殘敗的冬景,一直到陶立陽離開都沒有再說一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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