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第二天,兩個人醒的很早,小院裏的人都還在沉睡,許諾和顏如一在清晨的曦光中無聲的洗漱好,許諾回房拿了自己的雙肩包,顏如一跟在她身後。

臨出門的時候,許諾忽然駐足側身,往房間裏看了一眼,不知道為什麽,她總覺得,她以後,再也不會來這裏。

顏如一站在她身後,同她一樣回頭看去,随後,她擡手揉了揉許諾的頭發,低聲說:“走吧,我送你去車站。”

兩個人并肩走在清晨六點半的學校,一路上除了幾個稍微年長的退休教師,她們誰也沒有遇見。

清晨嬌弱的陽光透過那片濃密的大葉玉蘭林徑,落在兩人身上,許諾深吸了一口氣,夏日清晨的風帶着花草的清香味,在距離校門還有大約五十米的地方停下腳步,她側身看着顏如一的臉,微風浮動,斑駁的光點随着葉片的上下擺動而在她眼角顫動。經過一夜,她右眼已經能勉強睜開些,只是眼底的血絲還沒退去。

“怎麽了?”見她停下卻不說話,顏如一微微仰頭看着許諾的眼睛,柔聲問她。

許諾沉默了片刻,朝着顏如一彎起唇角,語氣故作輕松的問:“顏如一,你會放棄我嗎?”

顏如一看着許諾微揚的唇角,眯了眯眼睛,表情并沒有多大的變化,她睨着許諾,薄唇輕啓,吐出一個字:“傻。”

許諾不明白這個字在這個時候是什麽意思,她擡手拉了拉顏如一的衣角,微微低着頭小聲祈求:“顏如一,我們不分手,然後,以後都小心些,好麽?”

其實她也不知道為什麽她要這樣問顏如一,好像只有顏如一給了她肯定的答複,她才能安心回家,安心過這個暑假。

顏如一輕輕嘆息了一聲,眸光黯淡了幾分,握住許諾拉着自己衣角的手緊了緊,牽着她往校門外走去。

那随後清風般飄進耳朵的一個好字,終于在許諾這兩天悲哀的情緒上添上了一點色彩,她看着顏如一拉着自己的手的纖長指節,忍不住彎起唇角。陽光落在顏如一後腦,那些斑駁的光點在她漆黑柔順的長發上如同一只只可愛的精靈跳動,甚是好看。不知不覺間,她和顏如一竟已經認識一年了…

拿期末成績那天晚上,許媽媽在餐桌上忽然問許諾要不要轉學。

許諾夾菜的手抖了一下,她垂下眉,心裏有一絲慌亂,不明白許媽媽突然提起這件事是因為什麽。學校的事,老王說找她談話,因為張祁鳴在學校被他爸當着老師的面暴打了一頓而耽擱,直到今天回學校拿成績,她都還沒聽老王說什麽,許媽媽更是一直沒有表現出什麽異常,她以為會留着下學期才處理,卻不知道為什麽早就默認了讓她在這裏繼續讀書的父母會在即将升高三的這個關鍵點問她要不要轉學。

許諾沉着氣,面色如常的吞了嘴裏的食物才慢條斯理卻清晰的回答了許媽媽:“不轉,現在這裏挺好的。”

“兩科交白卷,還叫挺好的?!”許媽媽還沒說話,許爸爸已經重重的放下手裏的啤酒杯,沉着臉訓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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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覺得自己翅膀硬了可以為所欲為了?學生交白卷,你的理由是什麽你倒是說給我聽一下?!”

大約是老王聯系了家裏人,她不知道他們之間說過什麽,但交白卷的事情,他們知道了并且又提出讓自己轉學,估計,老王說過的事情不少。許諾放下手裏的筷子,低眉看着自己面前的飯碗,覺得喉頭有些發脹,她緩緩的呼了一口氣,解釋道:“那天不太舒服…”

“哪天都沒不舒服,就考試不舒服是不是?!你還記得我給你說的話沒有?你那破學校,不上也罷了,你非要留下,那就要給我拿點兒成績出來。”

許諾沉着眉,沒再說話,許媽媽坐在旁邊唉唉的嘆氣,拉着許爸爸叫他別說了。

“許諾啊,媽媽覺得你們學校升學率确實不高,你們班主任對你期望倒是很高,但是媽媽覺得,你還是要為自己的未來打算,高三不比高二,你可走不得彎路啊。要我說,你就轉學吧,讓你爸去給你辦這個事…”

“我不想轉學。”眨了眨眼,許諾站起身:“我不吃了。”

許爸爸見她想走,更是漲紅了脖子,指着許諾罵道:“說你兩句就走,你在哪裏學的不受教的怪脾氣,許岩比你小幾歲,歷來就知道怎麽聽老子的話!你倒好,一天一副看哪個都不順眼的樣子,我就給你說明白了,你許諾以後有天大的本事,也還要叫我一聲爸!”

許諾捏緊了拳頭,看着桌對面的喝了酒扯着嗓子吼的面紅耳赤的中年男人,和他身邊坐着從頭到尾只在她說話的時候哀戚戚的嘆氣的老年婦女,忍不住發出一聲冷笑。

許媽媽拉着她想讓她坐下,許諾低眉對她搖了搖頭,随後勉強的對着那邊的兩位笑了一下:“我知道,爸。”她故意将這個爸字咬的很重,卻又在許爸爸擡頭看她的時候飛快的把視線轉到一邊:“我知道你們是為我好,但是,我不想轉學,我保證的事,也能做到。我出去走走,你們吃吧。”

出門後許諾避開了所有吃過晚飯出門在大樹下搖着蒲扇乘涼聊天的鄰居,走進了奶奶家後院後面一條偏僻的長滿了野草的小道,那裏有一片墳地,小時候她特別害怕晚上被奶奶或者爸爸使喚着去那墳地後面的院落裏鄰居家買醬油或者味精。夜幕之下,小小的她,總覺得那墳地裏立着的墓碑是站在那裏的一個人,越看越像,越看越怕,可又必須硬着頭皮往前走。

夏夜多半清朗,月明星稀的時候,她時常可以看見自己的影子,在那片墳地旁邊的樹林下,夜風吹着水東瓜樹葉沙沙作響,她小小的影子被慘白的月光拉長,一路随行,是她心中要吞小孩的幽靈,讓她害怕想哭,可她記得她曾激烈的反抗過,拒絕去給許爸爸買啤酒,只是,無論她怎樣哭怎樣喊,最後得到的,依然只是許爸爸沉着臉說的必須去這三個字…

那些被強迫一個人走夜路的日子裏,許多時候她都放聲高歌,唱些自己都還不明白是什麽意思的歌,那一句接一句歌聲喊出去,就像是有人在和自己講話,那樣,那條彎曲的墳地樹蔭的小路,就變得短了些。而每每看到鄰居家亮着的燈光從瓦房屋檐裏透出來的時候,她都會不自覺的停下歌唱然後朝着那一片昏黃的光猛的跑過去,如同在被野獸追趕和安全的天使召喚,可越是着急,越是容易出問題。鄰居家青瓦房後面那被雜草被清理的幹幹淨淨本不如墳地樹蔭絆腳的不到五十米的小道,如今,她已經記不清自己曾經在那裏摔破過多少次膝蓋。

後來,大約許岩四五歲的時候,開始喜歡她去哪裏就跟去哪裏,很多時候他都惹的許諾不耐煩,更多的時候,卻又讓許諾覺得溫暖。那去買啤酒味精的小道上再也不只有她一個人清冷的影子。許岩喜歡拉着她的手,走到墳地邊的時候,會怯生生奶聲奶氣的對她說:“姐姐,你怕不怕?岩岩害怕,你拉着岩岩。”

她開始不再害怕,反而喜歡逗他,說那墳裏住着一個可怕的老太太,會爬出來把走在後面的那個小孩拖走吃掉,每每這個時候,那個才有自己肩膀高的小小人兒又會特別有男子氣概的挺着小胸板脆生生的糾正許諾:“奶奶說那裏面住着爺爺的哥哥,不是老太太!”

“而且岩岩長大了,會拉着姐姐一起跑。”

路過墳地的時候,許諾在曾經說話來吓過許岩的那座墳頭站定,她定定的看着那座墓碑,淡淡的月光下,那石碑看着,依然有着模糊的人的輪廓,她吸了一口氣,攤開右手,在空氣中緩緩并攏,那曾經留在掌心的小小的溫暖,再也不在,對着自己半握着的拳苦笑了一下,擡頭往依舊透着燈光的鄰居家走去。

許諾在鄰居笑着問她是不是出來給爸爸買啤酒的時候微笑着點了點頭,最後結賬拿了兩罐啤酒,一包香煙還有一包香辣豆腐幹,原路返回。

月亮很高很亮,腳下的路再也不像十來年前那樣長那樣叫人害怕,她提着裝了啤酒和香煙的袋子,一路沉默着走到奶奶家的後院,後院裏的黃狗聽到自己的動靜之後開始汪汪的狂叫,它也不喜歡她,所以才來家三年了,還不認識自己的腳步聲。許諾面無表情的轉了個方向,借着清冷的月光照亮,順着屋後的小溪往更遠的地方走去。

身後的狗吠停下的時候,她到了目的地,夜色變得深重,腳下河邊的水草沾了露水異常潮濕,許諾擡腳踢了踢腳下土橋上茂盛的草叢,将上面的露水都踢掉,草裏的小青蛙從腳背上躍過,留下有些黏糊的觸感,她跺了跺腳,将腳上的拖鞋脫下并放在腳邊,然後慢慢的探身坐了下去。

微風拂過,她聞到水草的味道,聞到水稻的味道,也聞到自己自己渾身上下透着的悲傷的味道。她把兩罐啤酒都打開,一罐放在腳邊,一罐捉在手裏,然後拆了煙盒,從裏面抽出一只香煙點燃,準備放在腳邊的啤酒罐上,手剛放下,又忽然想起什麽一般,喃喃道:“噢,我忘了你還沒成年,不可以抽煙,還是吃你最喜歡的豆腐幹吧。”說完,苦笑着搖搖頭将捏着香煙的手縮了回來撕開豆腐幹的包裝袋,放在了啤酒罐邊上。

香煙的味道讓許諾無法喜歡起來,第一口,就将她嗆的咳了很久,她聽到自己的咳嗽聲在那一片只有蛐蛐兒和青蛙叫的稻田裏,突兀又驚悚。

橋下清水潺潺的流着,許諾一口接一口的啜着啤酒,時不時嘗試着吸一口煙,這兩個她不喜歡的味道混在一起之後,她依然無法接受,她試着彈了彈煙灰,左手撐在腿上支着臉小聲說:“這啤酒,沒有我想象的那麽好喝…”

沒有人回應她,除了身下土橋下清盈的流水,許諾揚起頭,反手撐在身後望着浩瀚星空,今夜的月亮很圓很亮,她可以清晰的看見那一輪圓月邊緣的雲層,絲絲縷縷。她在漫天的繁星中尋了很久,才找到一顆最大最亮的星星,舉着酒罐眯着眼睛對着它說:“幹杯,不過你要少喝點,你還未成年…”

她笑笑的縮回手的時候,喝了一大口啤酒,逼着自己将那惹中帶着些苦的液體全都吞進肚子裏,酒太多,她來不及咽下,被嗆的淚流滿面,冰涼的河風吹着她的長發,她揚起頭,再次望向那顆星星,幽幽笑着抹了抹臉上冰涼的淚說:

“你生來就讓人讨厭,誰叫你是男孩兒,所有人都喜歡你,就我讨厭你,可你偏偏喜歡跟着我,喜歡讨我打讨我罵,因為你,我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我該恨你的,許岩…我該恨你的,你看啊,這麽多年了,你依然是他們眼裏的驕傲,而我依然,是罪不可赦的那一個,你看你多讨厭,你看…你多讨厭…可是,你那麽讨厭,許岩,你那麽讨厭,卻為什麽,是最愛我的那一個?”

“再也沒有人陪我走那條怕人的夜路,再也沒有人嬉皮笑臉的叫我姐姐,再也沒有人被我揍的哇哇大哭的時候還護着我說是自己先動手,再也沒有那個傻乎乎的蘿蔔頭搖着小腦瓜虎頭虎腦的聽了我的話也不問真假,什麽都照做…許岩…如果時間倒回去,我不會讓你下水的…我寧願,那個被水泡到全身都發白了的小孩,是我…我記得我有叫你上岸,我真的記得…可是,呵呵…誰會信呢?誰在意呢?你沒了,家裏,就再也沒有小孩兒了…”

顏如一的電話打進來的時候,許諾已經在土橋上坐了快兩個小時,胳膊和腿上被蚊蟲叮了無數的紅點,她吸了吸鼻子,擦了眼角才接起電話,唯恐顏如一聽出她聲音裏的異樣,卻不想,才剛說了一個喂字,就破了功,大約是因為喝了酒,而酒都化成了傷心淚。

“怎麽了嗎?是和家裏鬧矛盾了還是身體不舒服?”

顏如一焦急的聲音從聽筒裏傳來,許諾低頭埋首在兩腿之間,嗫嚅着說:“顏如一,我想你了,你可以帶我走嗎?去很遠的地方…”

面對許諾的問題,顏如一沉默了很久,許諾知道自己又孩子氣犯傻了,她吸了吸鼻子,對着電話露出一抹大大的笑,好像那相距甚遠的人能透過無線波看到她的表情:“沒事了,我剛剛喝了一點啤酒,可能有點醉了,顏如一,你好麽?”

“嗯,好。”

許諾聽見顏如一輕輕的一聲嘆息,心裏後悔自己剛才的失态,她将手機開到免提,緩緩舉過頭頂,讓顏如一聽那稻田裏的蛙聲與河岸邊的蛐蛐叫:“你聽,聽見了麽?蛐蛐兒很想你,青蛙很想你,稻田很想你,顏如一,我,也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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