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離開成都那天,天氣不太好,暴雨在正午時分突然襲擊了這座孕育了許諾快21年的城市,許諾在宿舍陽臺坐了将近一個小時,就那麽一動不動的看着雨水牽了線一般往樓下墜着,心像天氣一樣,悶的有些無法呼吸。

她覺得她是正在經歷一場暴雨的魚塘裏的魚,水裏沒有氧氣,她拼命的想浮出水面來呼吸,可雨滴從萬米高空落下,每一滴拍在臉上,都讓她痛的想要任性的就這麽與這個世界告別。

宿舍樓外高大的水杉樹樹冠在暴雨狂風中發顫,伸出的枝桠往陽臺搖擺,細密而看似嬌嫩的樹葉被風吹着幾欲墜落,許諾站起身,走到陽臺角落,雨水迎風,鋪面而來的水汽濕了她的額角和被風吹起的長發,她抿着唇,伸出手去,任暴雨将她手臂濕透,雨水順着她的胳膊滑至她腋下,濕了她純白的掐腰小襯衣。

風吹着樹葉在她手心來回滑動,在濕潤而帶着些暢快的溫柔的觸感中,她忽然想起二零零七年的九月,她在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水杉樹下斑駁的光點落在她的書桌上,絢爛的陽光讓迷了她的眼,而那個人溫軟沉穩的聲音才一入耳,就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後來,她莽撞的正青春年少的歲月裏,便多了一抹純白。她又想起,在天臺山看見的那一大片螢火時她曾無法抑制着心動的問過一個女人,可不可以和她一輩子都在一起,而那時候,她得到的答案,是好...她還記得在磨坊水車下的客棧裏,那個女人體貼細致到先看了她的身份證之後,才動情的給了她這個世界最美好的成年禮物。那時候,她以為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幸運的人。

直到後來,那個女人,消失了...

“你在想什麽呢?”張清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許諾低眉眨了眨眼,收回有些僵硬的手回頭,看着依然打開着擺在走道中間的兩只巨大的行李箱,搖了搖頭:“沒什麽,只是在想,這樣大的雨,航班會不會延誤。”

“放心,我看過天氣預告,只是暴雨,沒有雷,而且大概三點的時候雨就停了。不會耽擱什麽。”

“噢。”許諾輕嘆了一聲,彎腰把板凳拿起走進宿舍,放在自己的書桌前面坐下,幽幽的說:“你別看了,我東西不多,都夠。”

“行。那我也休息會兒,過會兒老師該通知出發了。”

張清邊回答,邊壓着箱子把鎖扣拉上,她前前後後幫許諾整理了三次行李箱,一件一件對着清單點數,生怕她忘了什麽,操心的像是要離開的人不是許諾,而是她。

兩個人像事先約定好一般,誰也沒有再說話,宿舍裏突然安靜下來,只聽得見陽臺劈裏啪啦的雨聲。

幾分鐘後,還是張清先受不了這樣的沉默,她起身,拉着自己凳子往許諾身邊挪了挪,雙腿蹬直了拿腳後跟在地上搖晃,有些試探着問:“背信,你真的,誰也沒通知嗎?”

許諾側眉看了張清一眼,沒有說話,只用眼神給了她肯定的答複。

“唉....”張清有些失望,長長的嘆息了一聲:“你難道,一點都不後悔?”

“選擇留在成都,你後悔了嗎?會後悔嗎?”許諾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反問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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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清愣了愣,随即堅定搖頭:“不後悔,也不會後悔。”

書桌上的手機震動了一下,許諾拿起來看了一眼通知集合的短信,又擡眉看了一眼張清,點了點頭,輕聲發出一聲“嗯。”,之後,再沒說話。

張清張了張嘴,猶豫了一下,伸手拍了拍許諾的肩膀:“有時候我覺得你冷漠的像是沒有心,她是真的在意你。可每次你沉默,又讓我覺得你或許是對的。許諾,同吃同住兩年,按我們的關系來講,我們彼此應該算的上很親近了,可有時候,我總覺得我好像從來就不了解你。”

許諾笑了笑,站起身,眼神真摯的看了張清兩秒,随後上前兩步,彎腰抱了抱她,退開的時候,她認真的對她說了一句:“你一直都是我的朋友。”

不知道是許諾長時間表現的不願意多和人親近的原因,還是因為她給的那個摯誠的擁抱和簡短卻真誠的一句話,張清忽然有些鼻酸,她什麽也沒再問再說,握了握拳,不輕不重的捶了捶許諾的肩膀,回身從書桌上取了傘,又大方的拉起一個行李箱說:“走,送你去機場。”

許諾在張清的陪同下跟着領隊的老師和另外兩個同學辦理好登機手續。離登機時間還早,有大把的時間給他們用來告別,許諾坐在大廳裏,安靜的看着幾米外紅着眼睛跟父母親人朋友告別的同學,面無表情。

張清坐在她身邊,低着頭一言不發的玩兒着手機上無聊的小游戲,到機場後,她一反常态的變得沉默起來,一句話也沒對許諾講,只是一路跟着她換登機牌又辦理托運。她沒有問許諾為什麽家人沒有來送她,因為在過去的兩年裏,她從許諾嘴裏,沒有聽到過任何關于家人關于朋友的過去,她就像一張努力的白紙,從一入校就知道自己要什麽,并為了那個目标奮鬥。她唯一知道的關于她的高中的模糊的故事,還是在她和周清茗分手後,周清茗情緒失控的情況下對黃思瑩說的那只言片語。她能感覺到許諾的沉默背後住着的可能是讓人心痛的秘密,可她再大咧,也知道自己不可以問。因為有些人并非生來就是刺猬,她們身上的刺,是生活逼着她們長出來的自保的防具,沒有人能輕易的讓她們打開心門,而打開了那扇門的人,就必然的,成為了扼着她們軟腭的存在,就比如,周清茗說過的許諾心裏藏着的那個她從未聽她提起過的,高中老師。

還有一個半小時起飛的時候,帶隊的老師開始叫人集合準備過安檢,許諾聽着聲音擡起頭站起來,回頭看了一眼另外兩名還在依依不舍的和家人擁抱道別的同學,朝張清勾了勾唇角,靜默的走到老師身邊距離不到三米的地方等着。

張清坐在原位上,鼻頭有些發酸,許諾越沉默,她心裏越不是滋味,不知為什麽,在許諾和周清茗分手後的一段時間裏,她都有些正義的反感她的做法,可當許諾變得越來越沉默的時候,她又覺得她倔強的很可憐。

終于,那兩位同學完成了最後的道別,一步三回頭的走向領隊老師,許諾這才擡起手,對張清揮了揮,随後,轉身快步走向安檢口。

“許諾!”

張清在排隊的隊伍快要輪到許諾的時候忽然大聲喊了許諾的名字,許諾聽聲回頭,看向張清。

張清激動的指着右邊的一個地方,許諾順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遠遠的望着一個高挑的影子,她站在距離許諾大約十米的地方,正一瞬不瞬的看着自己。

許諾低了低頭,在身後的同學叫她去給朋友道別的時候,她捏緊了拳頭,強忍着眼角的酸意,搖了搖頭。沉默着轉過身,面向着前面的通道。

同學有些莫名的看了看她,與身後的人交換了一下眼神,沒再說什麽。只回頭看向那個目送她們離開的人。

直到眼前只剩最後兩個人的時候,許諾依舊僵着身體沒有回頭去看一眼身後,她知道周清茗在看着她,可她無法去回應她,哪怕只是一個眼神,她知道自己很殘忍,可她也同樣軟弱,在這樣離別的場景,她怕自己再一次犯錯。

周清茗強行拉着她從排隊的隊伍出來的時候,似乎用盡了全力,她纖細的手指下蘊藏着讓許諾無法反抗的力量,她被迫踩着與周清茗急促的步伐同樣節奏的步子跟着她有些踉跄的走到人群之外,她聞到周清茗身上掩蓋不了的香煙和酒混合的味道,也聞到了更加厚重刺鼻的香水味,這三種不同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熏染着她的眼睛,沖擊着她的神經,讓她的心痛到好似揪在了一起。

“你就這樣怕我嗎?怕我阻礙你?還是怕我纏着你?”

終于,周清茗松開她的手,回身抱着胸面對着她,她鼻梁上駕着的巨大的墨鏡下面,藏不住的眼淚順着臉頰急促的往下滑落,打濕了她說完一句話就緊緊抿着的唇。

“......”許諾無法回答她的問題,她不知道要怎麽做,才能減輕傷害,所以,她只能沉默。

“你為什麽不說話?你回答我啊!”周清茗壓抑着情緒低吼出聲,她來是淋了雨,卷發部分粘在一起,看上去有些狼狽卻讓人心疼。

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兩秒後無力的垂下,許諾低下頭去,看着周清茗攥緊的雙手,眼角發潮。她深吸了一口氣,擡頭看着周清茗,心痛到幾乎麻木。

周清茗戴着墨鏡,許諾依然看清了她臉上妖豔的妝,眼淚聚集在她唇畔,将她嫣紅的口紅顏色趁的更加刺眼。她張了張嘴,想作出大方的樣子和她打個招呼然後再道別,還沒來得及說話,耳邊已經扇過一陣極快的掌風,随之而來的,是指尖邊緣的指腹滑過臉頰帶來的不太明顯的刺痛的感覺。

許諾本能的微微偏了偏頭,小聲喊她的名字:“清茗...”

周清茗取下墨鏡,筆直的站在許諾面前,雙眸帶水卻又帶着讓人無法忽視的恨。

許諾已經記不清她們到底有多久沒有見過面,從那次賓館裏說分手開始,這是她們第一次見面,她猜她是從張清那裏知道了自己的航班,可她從來沒有想過,她會來見自己這一面。

周清茗瘦的幾乎脫了型,她原本帶着一點點嬰兒肥的臉如今顴骨高聳,濃厚的妝容下,許諾再也找不到她臉上單純青澀的樣子,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她無法形容的清冷孤高的模樣。這樣的周清茗,讓她心痛,可她能悔,卻不能過問哪怕一句。

“對不起,走的匆忙,所以,沒有通知你...”

許諾蹩腳的借口說出口的時候,周清茗盯着她的臉忽然笑了,眼淚順着她畫着濃厚卻精致的妝容的臉滑下,在她下巴下聚集成滴,然後連成串的墜落。

“清茗....”

許諾看着她的臉,再也忍不住,捂着眼睛,眼淚噴湧而出,啞着顫抖的聲音說:“清茗,對不起。”

周清茗在看見尋諾的眼淚的一瞬間撲進她懷裏,緊緊的抱着她,在她肩膀上拼命的搖頭拒絕她的道歉:

“你不欠我什麽了,真的,許諾,我都忘了,你再也不欠我什麽了。你不要哭,不要道歉...我剛剛已經打了你,你受到了懲罰,所以,你再也不欠我什麽了。”

“你再也不欠我什麽了...”

“你走吧...”

直到坐上飛機,許諾依然無法忘記周清茗反複在她耳邊說的那句話,她明白周清茗是要讓她釋懷,縱然已經分手許久,當她面對這一刻,她以為自己可以輕松一些了的時候,卻發現,原來欠了就欠了,她傷害了一個至真至純的女孩,并且再也無法彌補,她更明白,那句你走吧,對周清茗和她而言意味着什麽,周清茗要走了,她要走了,不只是簡單的像自己這樣,去往另外一個國度,而是,她還存在在這個曾經與自己相處過的世界上,卻會像從來沒有來過這裏一樣,不會給自己留下任何痕跡,就像流星滑過天際,她奮力的燃燒過後,連灰燼都消失幹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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