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陷入夢境
陸肖沒有因此放下警惕,反而撐着重傷的身體,無聲無息地将屋子偵查了一遍,确定這裏只有那個洗手作羹湯的少女與一只溫馴的黃狗後,才重新回到卧房。
不遠處竈房的瑾夭正不緊不慢地熬着粥,忽然回頭看了一眼,隔着木質的窗戶,只能看到卧房緊閉的門窗。她的眸色沉靜,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繼續拿着木勺攪着鍋裏的粥,時不時在裏面加一兩樣滋補的藥材。
而在另一邊,陸肖已經斟酌完情況,将小刀放回來原來的地方,掩飾掉自己下過床的所有痕跡。
他正要回到床上,又忽然想起了什麽,幾步走到角落的銅鏡前,看着鏡子裏的蒼白狼狽的自己,回憶着曾經練習過的,扯了扯嘴角,試圖露出一個笑。
然而鏡子裏的人表情僵硬,勾動唇角,卻帶着一股死氣沉沉的意味,看着讓人發寒。一連嘗試了十幾次,最後嘴角的弧度像是被一板一眼丈量過。
陸肖看着鏡子裏自己的笑,對照着記憶還是覺得生硬。那雙黑漆漆的眸子陰陰沉沉,映襯着臉上燦爛的笑,怎麽看都別扭萬分。
最後,他在笑的時候,眯起了眼睛。
他有一雙形狀極為漂亮的桃花眼,在笑着眯起眼睛的時候,眸中的死寂被掩蓋,身上倒也像是有了幾分人氣兒。
瑾夭看不到屋中發生的事情,等她端着飯進來時,屋中一片安靜祥和。随着木門知啦一聲響,床上的人動了動手指,緩緩清醒了過來。
男子剛剛睡醒似乎有些迷茫,有些吃力地坐起身來,轉頭看到瑾夭後,先是有些詫異,随後似乎回憶起了之前的事情,掙紮着翻身下床,朝着瑾夭露出一個燦爛的笑:“感謝姑娘出手相救!”
他的嗓音清朗,病弱中帶着幾分喑啞,像是帶了無盡的笑意溫柔。
瑾夭掃了他一眼,将端進來的那碗粥放到一邊的桌子上,取了一根香點上,一陣淡淡的苦澀藥香在屋中蔓延開來。
陸肖顯然還記得昏迷前的事情,見她點香,瞳孔驟縮,下意識屏息。可是顯然瑾夭做出來的迷藥不是那麽好抵禦的,更何況他還是重傷狀态。
他身體脫力倒回床上,面上僞裝的神色消失了半瞬,在瑾夭重新看過來時,才重新恢複成了人畜無害的樣子,帶着幾分茫然無措開口:“姑娘,這是?”
“我只留你七日。”
瑾夭冷淡地扔出一句話,緩步走到床邊伸手扶着他坐起來,捏住他的下巴,取了那碗溫熱的粥,一勺一勺喂進去。
只淡淡一句話卻似是玉石叮當撞響,嗓音清冷繞人心弦。
陸肖配合着她一勺勺咽下粥,眉眼微垂,似乎因為中了迷藥而有幾分委屈。細長的睫毛打下一小片陰影,将那雙漆黑無光的眸子掩蓋起來,所有冰冷都被掩藏在面具下。
瑾夭的動作算不上溫柔,只帶着幾分醫者的細致。
溫熱的粥使身體慢慢暖和了起來,被扶着靠在枕墊上,身體提不上力氣,整個人像是陷在被褥裏。
若是他存了自保的能力,自然不介意将計就計在這裏養傷。
可是如今……作為一個殺手,他無法接受自己失去抵抗的能力。
他們這種人不管落入任何組織的手中,等待着的往往是無休無止的折磨,報仇也好,想要刺探那些辛密也罷。
陸肖命懸一線叛逃出來,自然不是為了那樣的下場。
至少……
他不想帶着淩霄閣殺手這樣的身份死去。
曾經學過的殺招在心中快速運轉,餘光掃過床邊小姑娘纖細的脖頸。
瑾夭目光落在他的臉上,清透的眼神似乎能看透一切,聲調清冷,沒有半分起伏:“醫毒不分家,你最好安分些。”
她說着話,喂粥的動作卻沒有停下來,甚至沒有幅度都沒有半分變化,就像是抛出一句極普通的話。
陸肖心中的念頭一頓,随後帶着幾分茫然擡眼看過起來,又只剩下一雙眼睛能動,其實是一件極難受的體驗。
四目相對,眼神交錯而過。
陸肖清楚自己眼神僞裝的功夫算不上高明,所以沒有和少女長久對視,只看了一眼,便沉默地閉上眼睛,像是黯然沉默。
瑾夭的神色沒有波動,不急不緩地給喂完了粥,擡手扶着人躺下,動作利落地脫了他的亵衣,拆開紗布,開始一處處換藥。
陸肖從小便是被當做最鋒利的劍培養起來,其實沒有太多的羞恥心。相比之下,這種任人魚肉的感覺讓他幾乎掩飾不住殺氣。
瑾夭先拆開了那處使了幾種方子傷口的紗布,俯身靠近,仔細将傷口觀察了一遍。
滿背都是重重疊疊的鞭傷,右邊肩胛骨的位置被利器劃開,傷口深可見骨,邊緣還有灼傷的痕跡。
她當初看到師父留下的筆記中有這樣傷口的描述,配合方子推算了一遍,覺得師父的方子藥效過于猛烈,若身上單單只有這一處的傷口,倒是還算是勉強能用。
然而問題在于,會造成這樣的傷口,顯然是被用過刑,這種甚至不是一般的折磨。這類病患身上絕對不會有只有一處傷口,很容易虛不受補。
所以其中的兩味若是換成藥效更溫和的兩種,又或者可以配合另一個方子來使用,這樣效果才會更好。
瑾夭比對着三種方子效果的細微差異,動作小心地觸碰了一下傷口的邊緣,擰着眉仔細思索起來。
陸肖趴在床上,看不到對方的表情,只能感覺小姑娘溫熱的呼吸鋪散在裸露的皮膚上,帶起一陣酥麻,讓他不适應地閉緊了眼睛。
但……第一次,有人給他處理傷口。
小姑娘換藥的手法很高超,幾乎沒有太多疼痛,在人為刀俎的強烈不安中,有莫名的感覺一閃而過。只是他還沒有來及意識到,那種感覺就已經消失不見。
陸肖的臉埋在柔軟的被褥中,空氣中的那陣苦澀的藥香似乎更為濃郁了幾分。
方才在屋中點燃的香,不僅僅是讓為了能安穩地換藥,更多是為了安神助眠。然而陸肖從小就在組織中各種非人訓練,這種越是不受控制的昏昏欲睡,他的神志越會下意識掙紮反抗。
大概,半刻鐘他還是睡了過去,只不過陷入了混沌的夢中。
“動手,殺了他。”有人在大聲嘶吼,趾高氣昂的命令格外刺耳。
“不,我……”
那個三四歲的孩子身形瘦弱,滿眼恐懼,顫抖的聲音中帶了幾分哭腔。他手裏猛然被塞進一把刀,驚恐地想要掙脫。
只這片刻的遲疑,下一瞬帶着血的鞭子便抽了上來。
“啪”的一聲,男孩瘦可見骨的後背上便多了一道皮開肉綻的鞭痕。他踉跄一步摔倒到地上,疼得發顫,恐懼地咬緊了嘴唇,連一聲哭腔都不敢發出來。
黑暗像是迷霧一般,将男孩吞噬。
再一晃,站在原地的男孩已經變成了十一二歲的少年。
黑衣、蒙面。
手起刀落,溫熱的血濺到他的臉上,那雙死寂的眸中閃過掙紮、痛苦。
“你是淩霄閣的一把刀!”
有人在大聲地喊叫,語氣嚴厲。
少年眼中的情緒歸于虛無,最後眼神空洞,似是呢喃地重複着:“我是淩霄閣的一把刀……我是淩霄閣……”
迷霧越來越濃,黑暗已經将世間萬物遮蔽。
原本單薄瘦小的少年,已經變成了一個身形颀長的俊美青年,周圍的黑衣人拱手喚他為魁首。如今的他殺人時,血已經不會再濺到身上。
他執行完任務正要輕功離開,屋中的櫃子裏卻突然沖出一個三四歲的男孩,用仇恨的眼神死死地盯着他:“惡鬼!你不好死!你……”
這樣的話,他明明聽過無數次,可是那一瞬腦中似是忽然回憶起了什麽,動作不由一頓。
而就是這樣一個片刻的遲疑,男孩已經被他的同伴殺掉。
随後,他因為這個任務中的失誤被像死狗一樣拖入刑堂。
潮濕陰暗的刑堂裏,血腥的氣味像是如蛭附骨。
他已經受了幾輪刑罰,身上的黑衣早就被鮮血浸濕,遍體鱗傷。如今被捆了雙手吊起來,面色蒼白如紙,額上滿是冷汗。
“啪!”
帶着倒刺的鞭子以淩厲的力道抽到他的背上,瞬間便是血肉模糊的鞭痕。
“一百七十一。我是淩霄閣的一把刀。”
他疼到痙攣,卻沒法發出一聲悶哼,努力發出的聲音已經微不可聞。
“大點聲!啪!”
随着一聲訓斥,狠厲的鞭子又抽了上來。
“一百七十一!我是淩霄閣的一把刀!”身上的疼讓他幾乎要死過去,聲音不受控制地顫抖,形狀漂亮的薄唇早就被自己咬破,神志已經開始有些模糊。
恍惚間,回憶起曾經見過的場景。
“媽媽!我要吃這個糖葫蘆!”
“囡囡慢點吃。”
“二牛,你是要吓死媽媽嗎!說了不許去水邊,你若是死了,讓媽媽還怎麽活?”
“生辰吃完這碗長壽面,希望相公以後都能平安長壽!”
……
越來越多的聲音混雜,他身上痛到了極點,就像是将用刀劃開皮膚,把骨頭寸寸挖出來,再一點點碾碎。
死,真的會比這樣活着更可怕嗎?
他的頭疼得像是要炸開,神志沉寂了下去。
行刑的人發現了他的狀态,“嘩”的一盆冰冷刺骨的水潑了上來。
随後,便又是一場殘暴的刑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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