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巴蒲的天悶熱粘膩,即便下雨,也是那種淋漓不斷的小雨,一點也不爽利。

雨下下停停,從昨夜一直到轉天中午,空氣潮濕得仿佛天然桑拿館,只要離開冷氣,稍微動一動,滿身黏答答的臭汗。

細雨綿密,天地陰沉,騰起散不去的霧氣。

一輛黑色的GL8從拐角處駛來停在別墅前,車輪碾過一粒小石子,将它彈得老遠,正打在周铮的鞋幫上。

擡起眼皮,周铮将視線拉回這輛車,深暗的車窗倒映出他們這一行等在門口的人,韓小毅為岳念廷高舉着傘,特意護着他的右肩,周铮站在他們旁邊,獨自在雨中撐傘……

先是一個被擦得泛亮的黑色皮鞋踩到車外,深色西褲混搭一件T恤衫,這個人散漫地用一根單指勾着西服的領邊搭在後肩上,頂着一個锃光瓦亮的光頭下了車,出現在衆人面前。

要不是他迅速拉開後車門,與下來三個穿黑西服的人并排站到一起,那種趾高氣昂的勁頭還真讓周铮以為他就是這些人的頭目。

車旁有人打傘,最後出來一個白淨的年輕男人,他穿着正裝,樣貌帥氣,有着爽朗的笑容。

光頭一把搶過旁人的傘殷勤地為這個人撐上,他點頭哈腰,臉上現出谄媚的笑,周铮一眼就能看出這兩人的等級地位。

男人上前朝岳念廷熱情打招呼,岳念廷要與他禮節性擁抱,被對方及時制止,說他傷沒好,省了吧。

岳念廷笑了下,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目光淡淡地掃到光頭身上。

周铮注意到,這份目光突然變得陰冷起來。

光頭也感覺到了,一臉巴結的讪笑,露出一排白牙,指着自己頭頂說:“岳叔,您看我剃了個大光頭,特地過來賠罪了……”

岳念廷面無表情,男人立時接過去圓場:“岳叔,我讓他剃的,算是給他個教訓……袁慶喜,給我跪下!”

撲通一聲,跪得幹淨利落,膝蓋泡在岳念廷腳邊的泥水窪中,袁慶喜手掌撐地,重重磕了一個響頭,直起身後一個接一個不斷抽打自己嘴巴,嘴裏罵着:“誰讓你不計後果地撞警車了?!還他媽撞得這麽狠!別說傷了岳叔一條胳膊,就是他身上掉下一根汗毛把你腦袋削下來都抵不上,你個傻逼弱智!我他媽抽不死你!……”

眼見袁慶喜抽得自己滿嘴血,臉上一道一道鮮紅劃痕,韓小毅害怕得想要躲開,又擔心岳念廷肩膀淋到雨,不住地往他身邊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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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念廷毫無反應,他甚至看都不看袁慶喜一眼,開口叫旁邊男人的名字:“阿沐,進來吧。”

啪啪的抽打聲不絕于耳,岳念廷轉身向別墅門廳走去。

就在身體轉過去的瞬間,周铮捕捉到這個人臉上流露的冷漠和厭惡,他從沒見過岳念廷這麽情緒化地表現出來……

随後人們魚貫而入,當身影盡數消失後,袁慶喜扶着膝蓋站起來,他活動着自己的下颌骨,冷眼瞟向別墅,将一口血唾沫狠狠啐到地上。

吐完,剛要抹嘴,正撞上周铮的視線,袁慶喜吓了一大跳,知道剛才大不敬的動作被岳念廷的人看見了,立刻堆上滿臉的假笑,朝周铮弓身哈腰,最大程度地現出恭敬順從……

很明顯,這人就是襲擊警車的首犯。

将這個人的臉和名字記在腦中,周铮向別墅走去。

屋檐下幾個人聚在那裏,收傘的收傘,擦衣服的擦衣服,即便有傘遮雨也無法隔絕空氣中的潮濕水汽,或許是傘有什麽問題,韓小毅一個不留神,‘砰’地一聲傘又彈開了……

姚浩沐在他的正對面,來不及躲避,水直刷刷地向他濺去,他本能地閉起眼,用手遮在面前……當韓小毅手忙腳亂地弄好傘一看,對方滿臉水漬,連額前的碎發都浸濕了。

韓小毅吓壞了,想過去幫他擦又不敢,結巴地連連道歉:“對,對不起!……是我傘沒弄好……您,您原諒我!……”

姚浩沐饒有興味地打量他,轉臉對岳念廷笑:“岳叔,我終于搞明白為什麽你能青春永駐永遠十八了,瞧瞧你身邊多少個年輕漂亮的男孩啊,剛才站在你旁邊撐傘的那個人長得也絕了……”說着他瞟了一眼收了傘剛走進來的周铮,他半個肩膀濕着,脖子上水汽很大,T恤的圓領印出水痕,發絲凝結貼在臉上,睫毛濕漉漉的,全身上下透着一種水樣的性感,讓人忍不住看了又看……

故意拖出長音,姚浩沐憂傷地感嘆:“唉,看來你這裏顏值最低的就是我了,拿不出手啊。”

“胡說什麽呢?”岳念廷玩笑地推了對方一下。

姚浩沐笑着接下來,晃動身體時,目光随意在屋中游走,下一刻他笑容盡失,完全怔住了……

沙發旁,倚在窗邊的一個人影焦距了他的目光。

沈輝靠在那裏,波瀾不驚地看着他們。

他沒跟着一起去外邊搞迎接,這些人跟他半點關系都沒有,他留在這裏唯一目的就是保護周铮。

巴蒲常年下雨,濕度大,越是豪宅越會将地基打深,房底架高跟地面拉開距離,用以隔絕潮氣和蟑蟲鼠蟻,站在屋內透窗的視角極佳,視野也最開闊,他們進屋前沈輝就站在那裏,他雙手插着口袋,嘴裏嚼着泡泡糖,看似不在意的散漫模樣,實則始終繃緊了弦,監視門口的一切動向。

姚浩沐站在那裏不動,袁慶喜這時候走進來,他尋找自己的老大,卻被對方的眼神勾到了沈輝身上,袁慶喜猛地大叫一聲:“我操!是沈輝?!”

看了他一眼,姚浩沐得到了肯定答案,他用贊賞的目光看向岳念廷:“岳叔啊岳叔,你這方寸之間可真是藏龍卧虎啊,這麽個大人物都能被你請來。”

沈輝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向他們這邊走過來。

周铮相當驚訝,看看沈輝,又看看他們。

“沒什麽,就是跟他有點交情。”岳念廷輕描淡寫。

“快得了吧,誰還沒個交情,我怎麽就請不來他……”姚浩沐苦笑,無意間發現周铮一臉誇張的吃驚神色,有了解釋的興趣:“小兄弟,你不知道嗎?他可是道上的狠角色……”

沈輝連忙打岔,說都是些陳芝麻爛谷子的破事,別提了,姚浩沐卻非要給周铮講個明白……

“兩年前有個轟動一時的富豪綁架案,綁匪綁了富豪的老婆兒子當人質,富豪當然報了警,卻因為受不了綁匪的恐吓,露了警察的底,營救行動失敗了,本來以為鐵定撕票,人財兩空,卻沒想到轉天人質和鈔票不但物歸原主,連那十幾個綁匪都被捆到了警察局大門口,以一人之力滅了一個團,想不出名都難了,之後‘沈輝’的名字一夜爆紅……”說着,姚浩沐對沈輝報以微笑,換來對方謙虛的擺手。

周铮知道沈輝很能打,卻沒想過他有勇也有謀,就算以一敵十,身手逆天,那也得找到這十來個人才行啊,綁架案最難的就是尋找人質的落腳點,沒點本事絕辦不到 ……

周铮眼神變得更加怪異,消化着這個突如其來的訊息,耳邊又是姚浩沐聲音:“真不錯啊岳叔,有他在你身邊護你周全,我放心多了……”

話沒說完,姚浩沐就看到沈輝往旁邊跨了一大步水平移動到周铮身側,指了指這個人。

姚浩沐大抵明白沈輝的意思,卻着實不能理解。

他望向岳念廷尋求答案,對方卻認可地點點頭:“沈輝不是保護我,我是為周铮請他來的,他只對周铮一個人負責。”

話說出口,不但姚浩沐這些人張口結舌,就連周铮本人都驚詫得瞪大眼睛,他猛地去看身旁的沈輝,這人沖他擠了擠眼,輕佻地說了句:“寶貝,我一切都是你的。”

岳念廷一向謹慎低調,身邊的人少之又少,傳言他不但把一個卧底條子‘拉攏’成了自己人,還調教得甚是乖覺,兩人關系親密,還有傳言說,這個‘條子’就是他養的一條狗,脫光了舔他鞋都願意……

謠言再離奇也不過以訛傳訛,在親眼目睹岳念廷的這份‘寵愛’之前,姚浩沐是不信的,一時之間這種打臉的感覺讓他不知說什麽才好,尴尬地愣在那裏……

反應最大的要屬袁慶喜,他露出一種極端鄙夷的神色,轉頭做了個作嘔的動作,低低念了聲,臭玻璃,死兔子。

姚浩沐狠狠瞪了他一眼,沒來得及做補救,岳念廷低沉的聲音響起:“走吧,去書房說話。”

**

這些人是什麽背景?

為什麽目的而來?

他們跟岳念廷又是什麽關系……

周铮一無所知,但有一點他可以肯定,他們當中沒有一個是幹淨的。

事實上,圍繞在岳念廷身邊大多都是這樣的人,看着跟他勾肩搭背親如兄弟,稍有分歧或感覺不對,便會背過身亮出利牙尖爪撲向對方最致命的位置撕咬啃噬,這不過是岳念廷最平常的日子,是他幾十年卧底生涯中最普通的一天……

周铮有些走神,直到岳念廷輕推了他一下,半合房門對他說:“不用跟進來,在外面等我。”

周铮立刻警覺,将注意力集中在對方陣營,姚浩沐也是一樣,遣走了所有人,跟岳念廷單獨進入書房。

他不敢離開,面朝房門倚在三樓木雕欄杆前點上一顆煙,正抽着,左肩一沉,一只大手搭在上面,周铮頭微側,沈輝笑吟吟一張臉出現在他面前。

“把眼睛看成鬥雞眼也沒用,姓姚的有求于老岳,不會把他怎麽樣,”沈輝壓低音量,嘴貼在周铮耳朵上:“兩個大佬聚在一起,說的肯定都是些見不得人的東西,事越髒聊得越久……走吧走吧,別等了,跟我活動活動筋骨去。”

自從岳念廷承認他留下沈輝是為了保護自己,周铮心裏就憋着一股火,他不明白岳念廷的用意,更不能理解将它公之于衆的原因,他隐隐有種感覺,岳念廷是要把他排除在案子之外,說穿了,就是對他的能力沒有信心……

周铮心情不怎麽良好。

“怎麽活動?”冰冷的眼神投到沈輝那裏。

對方收緊手臂,摟着他的肩膀:“我看了,一樓有個健身房,就在廚房再隔一間,真挺大的,賊爽,咱倆玩玩去。”

“嗯”了一聲,周铮同意了。

**

健身房确實不小,器械也全,周铮選了一塊有墊子的活動區。

他确實很想發洩,在警校時,周铮年年在散打搏擊上拿名次,一碰上不如意就想找人練,這回沙包自己找上門來,他太可以了。

兩人去更衣室各自換上運動服,沈輝把毛巾水壺擺在墊子邊緣,蹦蹦跳跳做着熱身運動:“友誼第一,打架第二啊,點到為止,別傷了……”

後面的話沒出口,周铮拳頭已經挨近面部,沈輝靈活地躲開了,随後淩空飛起一腳踹向對方胸口,周铮兩手接下來,緊緊擒住對方腳踝用力一轉,眼看沈輝的身體就要跌在墊子上,這人卻迅速利用兩手支撐墊子,形成一個平衡,腳瞬間就踢踹出去,力量刁鑽又狠辣,周铮勉強招架,往後退了一大步,這一回合他沒讨到半分便宜……

喘着粗氣,周铮臉上漸漸浮出笑容,他太喜歡這樣的對手了。

笑容即逝,身體已經撲上去……

安靜的健身房你來我往大打出手,很快,兩人衣服全濕透了,濃重的喘氣音充斥周圍,頭上的汗水濺落在墊子上……

酣暢淋漓的格鬥讓彼此盡興投入,誰也沒有注意到墊上潛在的隐患。

兩人光腳切磋,腳底汗濕外加墊子上本來就甩上的汗滴,沈輝腳下突然打滑,招式使了一半,兩只手還在周铮身上,他來不及松手,揪着他一起向下摔去……

或許沒考慮過墊子上有人玩格鬥練散打,四周邊沿并沒被好好檢查過,在靠近器械區的邊角旁,一個器械突起的支腳越過墊子出現在那裏……

支腳很小卻足夠鋒利,不是近距離根本發現不了,沈輝面向周铮後腦朝地,位置在他下面,眼見他的腦袋就要磕上去,周铮情急下在空中将自己的右手墊在對方腦後,沈晖不知道怎麽了,卻感到事情的不對勁,他努力将頭向一旁偏去……

最終兩人一同摔在墊子上,沈輝感到腦後的手猛地一顫,他爬起來一把拉過周铮的手,同時去看剛才摔倒的地方……那裏一個器械的支腳上血跡斑斑,沈輝心下一驚,去看他的手,手背上一條長長的血口子……

“等一下,我去拿藥箱!”沈輝拉着他的手站起來,卻被對方不耐煩地掙脫掉,周铮什麽也沒說,一個人往健身房浴室走去。

幾步跑到儲物架抄起藥箱回來,一進浴室就看到周铮在手池旁用水沖傷口,血水順着白色瓷盆蜿蜒流淌下去……沈輝急了,上去一把将手揪過來,扯着嗓子吼:“水不幹淨!你瘋了嗎?有藥你不用?!”

沈輝氣勢兇猛,手上力氣很大,周铮掙不開他,只得任憑他擺布。

“不想我碰你給你上藥,這麽讨厭我剛才把手墊我頭後幹什麽?你倒是讓我撞啊!……”感到周铮還在抗拒,沈輝狠捏了他手一下:“別他媽再動了!”

過電一樣的疼痛讓周铮鼻尖冒出冷汗,他消停了,沈輝先用酒精消毒,擦拭完後他看到周铮這只手缺失了一根指頭,小拇指的地方空空蕩蕩,那裏皮肉組織結實,傷疤已經很舊了……

“周铮你聽着,無論什麽狀況不要反過來保護我,我是你的私人保镖,你多一道傷口都是我的責任,你不要毀我名聲……”沈輝卷着紗布纏繞在周铮手背上:“傷痕累累不是好事,更不是榮譽,那是你沒本事把自己照顧好,沒什麽能比你的命更重要……哎?!”

手猛地抽走,沈輝來不及反應被對方狠推了一下,驚異的目光中是這個人沉下的一張臉,他嘴向下抿得厲害,怒氣顯而易見。

“我用不着你,更不需要他來保護我。”

拉下紗布扔在腳邊,周铮甩了甩手,推門離開。

原地楞了很長時間沈輝才醒過神來,他欲哭無淚地吐槽:“這他媽個犟驢子!”

出了健身房,周铮擡頭去看三樓書房,姚浩沐的人仍然守在外面,沒什麽變化,裏面兩個人沒出來。

木然地下垂眼睑,周铮走上二樓,向自己的房間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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