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跟李峰結束聯絡,周铮睡不深,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天光大亮,窗簾外透出一片火紅,他坐起身晃了晃腦袋,去開窗戶。
巴蒲清晨很熱,特別是下過雨的晴空,豔陽普照,連簾子都騰着熱辣辣的溫度。
窗戶落地式,直通陽臺。
伸展雙臂,站在陽臺上剛想搞個舒适的懶腰,胳膊卻停在空中,周铮看到樓下不遠處一對身影在草坪上……
岳念廷今天穿得很清爽,白色的褂子,袖口剛好可以遮過繃帶,一條九分麻褲露出一截腳踝,寬大的人字拖踩在下過雨的草地上有些打滑,他雙手插在褲袋裏,調整了一下靠在階石上的姿勢,眼裏噙着笑,去看蹲在他前面的韓小毅……
韓小毅臀部下沉,腰彎得厲害,從周铮的角度都能看到這人後腰一片白花花的嫩肉,郁郁蔥蔥的青草被他使勁抓過,手心手背翻動着讓露水全粘在上面,他突然回身張開手一下子貼上岳念廷的臉頰,捧着這個人的臉,笑得恣意純然,陽光在他側臉和耳朵上勾出一層粉嫩的光邊……
草坪外,依稀印着并排的兩雙腳印,被蒸發得只剩點點痕跡。
周铮發了下楞,他不想再看,扭過頭時忽然意識到自己這種行為很奇怪,于是神走得更厲害,整個人完全定格在陽臺上……
再把目光移回時正撞上岳念廷投過來的,這人仰着臉注視他,旁邊韓小毅朝他大力揮手打招呼。
看了他們一眼,周铮轉身,消失在陽臺。
廚房裏一桌豐盛的西式早餐,陳叔把鮮榨橙汁一杯一杯地擺放好,他招呼下來的周铮,讓他入座。
桌邊的沈輝已經開始吃起來,腮幫子嚼得鼓鼓的,仰頭咕咚咕咚喝橙汁,豎起大拇指,誇贊陳叔的功力了得。
陳國生不滿地踢了他椅子腿一腳:“吃倒是夠積極,怎麽不見你下來幫忙?!不是說好了早晨做你拿手的港式早茶嗎?人影呢?還他媽有臉點贊?!”
咽下一口幹的,沈晖騰出嘴:“陳叔,我跟你不一樣,你年歲大作息規律,我是越到晚上越精神,淩晨才睡早上根本起不來……”
耳朵被揪起一大塊,陳國生對沈輝下了狠手:“你知道我多大嗎就說我老?再說一遍,啊?你說啊!……”
沈輝随着力道站起來,咿咿呀呀地哀聲求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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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铮躲開他們那裏,在隔着沈輝兩個座位的地方坐下,把面包拿在手裏,剛撕下一塊,岳念廷和韓小毅走進來。
目光下垂,周铮看到兩人拖鞋滿是水漬,腳上散發潮氣,踝骨泛出水珠打濕的亮澤,韓小毅的腳趾上甚至還黏着一根青草的碎葉。
“散步回來了。”陳國生坐下,叫他倆洗手吃飯。
韓小毅顯得很興奮,“陳叔,你說得真沒錯,下過雨草地可濕了,涼涔涔的,特別舒服!”
沈輝揉着又紅又燙的耳朵,瞟了兩人一眼,目光順勢拐到周铮身上。
周铮低垂睫毛,一口一口咬着面包。
陳國生催促,告訴韓小毅吃的都在廚房,自己弄去吧。
周铮擡起頭,這才注意到餐桌上五個座位卻只有四份刀叉和餐食,按理說像陳國生這種家裏家外一把好手的大管家,自律得有些強迫傾向的人不可能犯這種低級錯誤,怎麽會少擺一副碗筷呢?
正想着,韓小毅端着一個兩手才能擡得了的長方形不鏽鋼盤過來,擺到岳念廷面前時,周铮張大了眼睛……
盤子之所以大,是因為上面放了一個比昨天吃飯時還要大的白色瓷盤,瓷盤上的勺子盛着滿滿的雞蛋碎,伴着調味粒,賣相很不錯,這樣的勺子一共十五個,勺柄向外,擺出好看的勺子花,旁邊一個精巧的鹽罐,是怕吃着淡可以随時加鹽,果汁的玻璃杯有些水汽,被加溫過,另一個圓盤裏兩三片烤面包散着撲鼻的香味,一片被均勻塗上果醬,一片只有黃油,另一片什麽都沒有。
為岳念廷準備好,韓小毅将餐具體貼地擺在他左手邊,事實上,以他這種細致入微的做法根本用不着這些。
拉開椅子,坐到岳念廷旁邊,韓小毅笑着說:“岳叔叔,吃吧,溜達了一早上一定餓了。”
岳念廷坦然地道了聲謝,拿起其中一個勺子放入嘴中。
沈輝托着腮,饒有興味地觀賞眼前兩個人,聲音懶懶的:“小毅弟弟,你要再這麽伺候下去,等你岳叔叔的傷痊愈,右手也廢了。”
“為什麽?”韓小毅有些吃驚。
“肌肉損傷要靠康複訓練才能恢複,要動才能好,你們白天黑夜吃在一起睡在一起,什麽活都不讓它幹,”插起一塊蘋果,沈輝咬在嘴裏,說後面的話:“你告訴我它要怎麽好?”
或許真沒想到這一層,韓小毅大吃一驚,他轉頭看向岳念廷,露出些無措的慌亂。
韓小毅坐在沈輝旁邊,離他很近,沈輝湊過去,聲音卻不足夠私密,說的話別人也能聽到:“我問你……要是岳叔叔想玩點花樣解決一下那方面需求,把他右手搞廢了你幫他啊?”
韓小毅像是沒聽懂,一臉困惑。
沈輝壞笑,做了個上下活動的手勢。
對方臉嘭地一下迅速燃燒,紅得要爆炸,根本不敢擡頭看沈輝……
一聲刺破耳膜的強烈剮蹭音驟然而起,周铮把刀叉砸在碟子上,拉開椅子轉身就走,沈輝趕緊去拉他的胳膊,嘴裏說着:“幹嘛啊?逗着玩的,你認什麽真……”
話沒說完,周铮毫不留情地猛推過去,力量出乎意料的大,沈輝冷不防地撞在桌子邊沿帶倒了兩張椅子,跟着發出一串巨響,老陳吃驚地看着他倆……
周铮沒去看沈輝,卻将視線落在岳念廷臉上。
對方與他對視,眼底毫無雜質,只是單純地,仔仔細細地審視他……
“我吃飽了。”這話說給老陳聽,周铮沒上樓,徑直向門口走去。
……
…
安靜後的餐廳感覺出一絲寒意。
岳念廷嚼着嘴裏剩下的食物,用餐巾擦手:“沈輝,下次再開這種玩笑,你就別下來吃飯了,我讓老陳把飯送你屋裏去。”
韓小毅縮了縮脖子,偷偷去看岳念廷,臉上的紅暈還沒有完全褪去。
陳國生一個‘你他媽活該’的眼神狠狠殺向沈輝。
沈輝吐了吐舌頭。
**
快走到另一家別墅時周铮才放緩腳步。
他心中的怒氣散了一些,腦袋也清明不少……他是越來越弄不懂自己,更适應不了這種徹徹底底的失控感,心緒煩亂,他停下來坐在一旁樹蔭下的長椅上,點火抽煙。
擡起頭,茂密蔥郁的綠植幾乎将外面的圍牆全部遮擋上,卻掩蓋不住一藍如洗的天空,這裏的空氣清新得只剩花草的清香味,鼻腔中滿是一股甜甜的濕潤感覺,周铮做了一個無比用力的深呼吸……
別墅東面入海,西面進山,又是在這樣一個偏僻的小村莊裏,村裏人口繁雜,國別各異,外國人多到見着一個本地人都感到新鮮的程度,無論天時地利人和都太适合隐匿了……
這樣的地方是岳念廷自己找的,還是別人提供給他的,撞擊警車的到底是些什麽人?他們去哪了?……
岳念廷的右手怎麽傷的?在這裏就為了養傷?……
煙灰攢得太厚,周铮彈掉它,重新放入嘴中,将煙氣吸入肺中循環,噴出一口濃濃白霧,他又開始陷入思考……
韓小毅,在岳念廷進看守所前從沒聽他提起過,就因為關系好才帶到緬甸,還住在一個套房裏,親密無間得過了吧……
兩個房被中間一層類似日系的薄薄拉門隔開,絕不可能隔音,像是摻雜某種材質的特殊白色漿紙,由細細的方格條板固定,無論什麽時候,人影都會透在那上面,映出動作的輪廓……
……
當腦中浮現出岳念廷和韓小毅住在那間套房的畫面時,周铮狠狠閉上了眼,他發洩似的把煙頭撚在木椅橫梁上,用手胡亂拍打煙沫……他覺得自己真是太廢物了,又一次對這種‘無聊的失控感’加以鄙視。
捋不出一條清晰的線,關鍵還動不動就跑到這兩人身上,案子根本想不下去……
周铮無奈地站起來,掉頭向別墅走回去。
上了二樓,一個高大的影子映在走廊的窗戶旁,他背對陽光,外面刺眼的明亮将他的樣貌變得濃暗,只留下一個邊際輪廓,他低着頭劃弄左手上的手機。
猛地看見岳念廷,周铮有點不适應,而這人的位置又‘恰巧’在走廊盡頭,靠近他的卧室……
周铮知道他是在等他,可他不知道該跟他說什麽,動了動嘴還是閉上,去開房門。
聲音響在耳邊,語氣平穩:“別生氣了。”
門上的手一動,周铮沒看他,目光放在把手上:“您誤會我了岳先生,我怎麽會生氣。”
收了手機,岳念廷擡起頭,他不露聲色地瞟了一眼身後的窗外,樓下空地上韓小毅正一個人在破舊籃球架下打着籃球……
“你去哪了?”岳念廷問。
“就是瞎走了走,我沒事,岳先生您回去吧……”擰轉把手,剛要推門卻覺得門體瞬間失控了,更大的力量拍擊在門上,手臂同時被拉向房間裏,那一瞬周铮看得很清楚,岳念廷是用左手推門,他吓了一跳,不但不敢用力抵抗,甚至怕傷到對方的右胳膊自己主動往卧室裏面跑……
重重的一聲關門音,把兩個人隔絕在裏面。
卧室的光線并不好,陽光被垂下的厚重窗簾擋在外面,只有被風吹得前後浮動時才能将一寸半寸的光影送進來。
周铮最先想的是去看岳念廷的右臂,他急急地摸上肩膀,問他:“幹嘛啊?!你沒事吧?”
肩膀任由他摸着,岳念廷像是沒聽見,只是歪着腦袋看他:“我跟韓小毅之間什麽都沒有,就是單純地住在一起,我們分房睡。”
周铮停下來,一樣地注視岳念廷:“岳先生您想多了,跟誰睡是您的自由,我無權幹涉,您也沒必要跟我解釋。”
“啧”地嘴裏打出一聲響,岳念廷皺起眉:“怎麽火這麽大啊?”
周铮愠怒地瞪過去,忽然發現從進門以來岳念廷的手就沒離開過他的胳膊,兩人彼此貼得很近,他急于擺脫這個處境,肘關節自然向後擺去,岳念廷的手卻一時抽不回來,他“啊”地叫了一聲……
周铮吓壞了,以為扯到傷口了,忙又迎合過去,一退一進之間,手牢牢落入對方的手心裏,岳念廷攥着周铮的手,臉上浮出得逞的笑意,流暢地解釋說:“韓小毅長相顯小,但其實25歲了,他犯故意傷害罪拘役三個月,分到我對面的監房,因為一起出操就認識了,我倆在看守所關系不錯,他提早出來了,警車被撞時小毅正在送外賣,他當時認出了車冒死趕來救我,算是我的救命恩人,既然目擊了全程也就沒辦法讓他離開……”岳念廷覺得肩膀很酸,調整姿勢,将周唯的手握得更舒服:“就這些,你還有想知道的嗎?”
“你什麽都說?”周铮下拉眼睑,斜斜地瞅他。
這口吻岳念廷聽着很順耳,他點點頭。
“你們一個卧室套房,中間只有薄薄一層板子,根本不隔音,你做什麽他都看得見,沒有任何私密性,咱們的事你想怎麽進行?”
“在你房裏一樣做,低調一點不成問題。”岳念廷大拇指剮蹭周峥的手背:“韓小毅是局外人,他的事你不用顧慮,不需要考慮太多。”
不需要考慮,不需要多想,什麽也不要做……這是周铮再一次見到岳念廷聽到最高頻的一句話。
岳念廷比較傾向單打獨鬥,或者說,他更喜歡在想清楚一件事可能帶來的結果,權衡完利弊後才會和盤托出,這種處理方法周铮是知道的,他們共同經歷過不少,可這一次這種感覺卻尤為鮮明……迄今為止,岳念廷做的就是把他排除在外,像是在給他構建出一個毫無傷害的壁壘,妥妥地将他放置其中……
這不對,太不對了……
已經做不到聽話,周铮認真地問他:“岳先生,您怕什麽?”
岳念廷一怔,他放開周铮的手,靠在桌邊去看陽臺被風吹開的簾角,耳朵裏響着外面籃球架被擊得晃動的聲音和一下下富有節奏的拍球響聲……
“這次跟218案不一樣。”
“有什麽不一樣?不都是要活捉這些畜生嗎?!”周铮壓低音量,卻擋不住咬字的氣勢;“不過就是畜生有多少,任務有多艱巨的區別,對于咱們都一樣,當你提着頭往前沖的時候有區別嗎?!”
“我不想你沖,這就是區別。”岳念廷擡眼看他。
周铮恍惚了一下,他跨前一步,貼近岳念廷,把聲音壓到只許對方聽到的程度:“岳先生,我警校畢業成績優異,在一線工作了三年,積累的經驗不少,您沒必要替我考慮這麽多。更何況這是找到當年害我們全家的真兇唯一機會……”
岳念廷像是被說動,又像是敷衍地應了一聲,他對周铮說:“行吧,明天要來幾個人,你準備一下。”
轉折太快,周铮淬不及防,只能順着他問:“他們是誰?”
“撞警車的人。”
周铮完全怔住了,他聽到岳念廷用低沉嗓音告訴他:
“這別墅是他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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