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傳奇開篇

第72章 傳奇開篇

天似穹廬, 黃土廣袤。

由暗轉明的天光下,初生紅日躍上地平線,光芒卻像隔着一層輕紗, 模糊而混沌。

空氣幹燥, 不知是霧是霾的東西漂浮在平原上。

紀辰眯眼望去,一棵棵枯樹的剪影凝固在濃霧中。

枝條光禿,枝幹萎縮,像遲暮的老人。

已是初夏時節,瑤光湖千重垂柳如幕, 華微城街道兩旁高槐如蓋,惱人的蟬鳴響徹全城。

而在千渠郡西邊的村落,生機最旺盛的夏天被徹底遺忘了。

沒有蟬鳴鳥叫, 死寂的曠野上大風呼嘯。陣陣沙土揚起又落下, 打得人臉頰刺痛。

“我小時候,這兒是全千渠最大的林子, 從東到西, 七八裏地啊。東邊有榆樹,西邊有楊樹, 綠油油看不到邊。小孩鑽進林子, 根本瞧不見日頭,迷進去就出不來。

“後來一夜之間,樹死了一半。那年又趕上荒年,野草根都挖完了, 人吃樹葉剝樹皮, 樹就死得更快。荒年過完, 又是大旱災, 反正這些年折騰過來, 整片林子都沒了。”

說話的是一位幹瘦老人,右手拄着拐杖,被兒子攙着左臂,正站在新任司農劉二身前,緩慢又輕飄地嘆息:

“現在給村裏小孩講樹林,他們都不信。誰知道那年怎麽回事,有人說,是有一任仙官施法,壞了風水……”

攙扶老人的中年漢子大驚:“爹,咋能說仙官的不是!”

老人依然雙目混濁,也不驚恐,麻木地下拜:“是是,我老糊塗了,快該死了,司農大人饒我兒一回吧。”

“不敢不敢。”劉二木匠急忙把人扶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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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即使換了新袍,戴上高冠,也很難把自己當司農老爺。

他好像還在做木匠,語氣像詢問訂木具的客人有什麽需求:“張老族長,咱們這次來呢,主要是看看地,再看看大家有什麽需要的。

“上次送來的糧食,能不能吃到今年秋收?雞鴨崽子養得活嗎?地裏有沒有蟲災?至于以後怎麽辦,都要聽新仙官安排。現在大家夥想說啥,就說啥。”

村民們怯怯地跟在族長身後,一個個幹癟黑瘦,像一根根豎着的包谷杆。

他們有的跟劉木匠打過交道,見他還像從前一般,沒有官老爺架子,膽子便大起來:

“那新仙官到底啥意思?”

“我聽說從前那麽多稅,都要作廢了。是不是要交新稅?”

“鄉上有人說,新仙官喂飽我們,是為開壇祭天……”

新官上任三把火。鄉上換個小吏,都要在村裏剝下一層皮,何況是最大的仙官。

新仙官反常的舉動,讓整個千渠像過年,村村戶戶歡欣慶幸。

好景不長,匪夷所思的各種流言傳開,像一塊大石頭落下,打散歡樂氣氛。

“誰說要交新稅?土地百畝以上的地主,才交‘田畝稅’。祭天更是胡扯,你們不信,可以去天城看,神廟鎖上了,誰都不許進去拜,祭天都沒地方祭。”

“你說神廟鎖了?”老族長忽然握住劉木匠的手,“再不用上供了?”

劉木匠一驚,沒想到他昏沉幹瘦,還能爆發出這麽大的力氣:

“新仙官上任第一天就鎖了,他是好人,發糧發雞,咋不念他點好?”

村民們嚅嗫着說不出具體理由,表情尴尬猶疑。

劉木匠鄭重道:“你們村裏的田地,仙官已經施了法,谷子明天早晨就能出芽!”

人群轟的一聲炸開鍋。

今年缺水,土地硬得幾乎犁不動,全村都着急上火。

老族長再次握住劉木匠的手:“真的!”

劉木匠道:“我親眼見過仙官施法,你們可以去隔壁村問,他們的豆子已經發芽了。我要說一句假話,天打五雷轟!”

後半句他急得發毒誓,村民們氣氛一變,喜不自勝:

“仙官是不是坐在天城的雲樓上,手指一點,就給咱們土地施法啦?”

“真是仙人本事啊!謝謝仙官,謝謝司農大人!”

老族長指了指不遠處,納悶道:“那個年輕後生是誰?為啥那麽多人都圍着他?”

被他一提,衆人頓時起了好奇心:“對啊,昨天就見他在村裏田上走,大半夜都不睡,一直晃悠。今天一早,他又在村外這枯林晃悠。”

劉木匠轉頭望去,怔了怔。

一片枯木間,一道人影半跪在地,緩慢撫摸幹硬土壤,神情認真。

他身旁站着十餘位年輕人,都望着他,莫名像一群子女環繞父親。

然後那人站起來,招了招手,身邊人适時遞上鏟子,他便開始挖坑,像要種樹苗。

劉木匠見此情景,眼中情緒變得複雜,崇拜、尊敬、感激幾乎滿溢而出,隐約還有一絲自豪。

但他沒有回答,只說:

“等我們走的時候,你們就知道了。”

……

宋潛機每到一個處,先摸土地。

為了防止被人跪拜,他沒有透露身份。

劉木匠猜測新仙官行事低調,每次等他即将離開,才會告知當地村民。

見宋潛機動手,紀辰也拿起鏟子挖坑:“這片枯林還能種什麽?種谷子還是種豆子?”

“不種糧,只種樹和草。”宋潛機說。

紀辰感嘆道:“這麽一大片地,可惜了。”

宋潛機覺得很正常,種什麽都是種,快樂不打折!

原本這片樹林就為千渠郡防風當沙,是一道天然屏障。

并不是每片土地都應該種糧。

千渠地廣人稀,比一百座華微城還大。後者人口多達百萬,千渠只有區區十萬。

真正有人耕種、能結出糧食的土地,本就少之又少。

有的貧瘠缺肥,有的幹硬缺水,有的一年中大部分時間鬧黑沙暴和旱災,還有的溝壑縱橫,路都挖不出來。

如今千渠,畝産極低,五毒俱全。

大肆開荒,結果只會越開越荒。修複屏障、保護水土、蘊養靈氣比開荒更重要。

宋潛機與不死泉越來越默契,但他還不能真正使用這等天地至寶。

他悄悄取出的,只是飄出瓶口的靈霧。

靈霧滋養他經脈,最終順着他指尖,飛速浸透土壤。

沉睡的土地仿佛被喚醒,生機從無到有。

他喜歡創造生機,這種成就感與播種、收獲類似,令他滿意地微笑。

“創造生命,比毀滅生命更難。”

宋潛機又想起這句話,這是上一世一位老和尚告訴他的。

對方四處講經布道,他不以為然。重生種地後,許多他不認同或不明白的話,漸漸在腦海中清晰起來。

不知可會再見那個雲游的老和尚?

這念頭一閃而逝。但就像想見“救世主”衛真钰,他沒有非見不可的執念。

紀辰和其他外門弟子第一次看到時,只當宋潛機将體內靈氣注入土地,震驚不已。

有人提議:“我們一起來,好讓宋師兄省一點。”

宋潛機堅定拒絕:“我練的功法與衆不同,你們這樣做沒有效果,只是浪費靈氣。”

背地裏大家讨論這件事,不免帶上苦情色彩。

紀辰搖頭:“宋兄為千渠鞠躬盡瘁,我實在佩服。”

紀星:“他這樣為千渠,千渠人還不怎麽領情。”

周小芸安慰道:“前面歷任仙官把百姓騙傻了,留下一堆爛攤子。咱們剛來,發發東西,讓人吃幾天飽飯,就能建立信任嗎?天上掉餡餅,總會懷疑是陷阱吧。”

苦情之後互相打氣。

丘大成:“宋師兄棋書雙絕,何等驚才絕豔的天才人物,尚且下地鋤田,我等所為,不足道哉。”

徐看山:“千渠從前是寶地,如今落敗至此。修士們找風水寶地算什麽本事?我們能自己造一個!讓千渠在我們手上重聚靈氣,恢複生機。”

有宋潛機“以身作則”,外門弟子們衆志成城,不管入村送雞,還是入林打獵,都仿佛在做一件改變世界的大事。

宋潛機放下鏟子,招來他任命的新司農:

“我走之後,請告訴大家,之前發下的樹苗可以栽了。秋收時會有人來驗收,每活一棵樹苗,獎勵二兩谷子。”

劉二連連點頭,同時在心中飛速計算,如果栽下的樹苗僥幸都能活,那這個村今年不用種地,單靠種樹都能填飽肚子、存下過年的餘糧。

新仙官太仁慈了。

“您要休息嗎?”劉木匠恭謹地問,“您已奔波半月。”

他與外門弟子打過交道後,便知道修士從前也是凡人,與人鬥法也會受傷,仙法并非無窮無盡,使用過度一樣會疲累。

新仙官四處施法,消耗一定很大。

“去下一個村。”宋潛機幹勁正足,揮手,“上船!”

紫府中不死泉響應他心意,嗡然輕鳴,煥發七彩蘊光。

宋潛機帶隊走遍千渠。

很多年後,這段經歷出現在劉木匠的晚年回憶錄——

《與神王同行》的開篇。

已經識字且博學的劉二筆耕不錯,在書房徹夜不息的燭火下,用質樸通俗卻真誠的文字,寫下珍貴的回憶:

你若從海外來,問四大洲的中心在哪裏,每個人都會告訴你,當然是千渠郡。

千渠,千乘之都,富饒美麗,繁華昌盛。游子在夢中向往它,詩人為它寫詩,稱它為奇跡誕生之地。

這裏有最長的大橋,最大的水庫,最多的風車,最先進的冶金術,最精确的灌溉法器,最安全的陣法,以及最完備的法度。

這裏模糊修士與凡人的界限,不斷創造奇跡、帶來整個世界的偉大變化。

千渠的崛起并非一帆風順,它伴随着血與火的抗争,無數頂天立地的英雄人物,曾為它出生入死。

我只是千渠微不足道的建設者之一,也是這段歷史的見證者。

一切傳奇的開篇,要從宋仙君踏上這片貧瘠土地開始。

他來到這裏,封鎖神廟,對子民們開口說第一句話:“不要供奉我,我不會滿足你們任何願望。”

直到千渠風調雨順,田野皆綠,他成為萬千子民的精神信仰,他依然說:“不要供奉我,我不會滿足你們任何願望。”

很多年後我才領悟宋仙官的真意:

一切不靠求神拜佛,只靠自己雙手創造,才是真正的千渠精神。

但那時人們不懂,我也不懂。

十五歲的宋仙君,沉靜站在田地裏,更像一個脾氣溫和的年輕人。

而不是一位改天換地,開創新世界的神王。

……

這本《與神王同行》一經問世,立刻被搶購一空,後來遠銷海外。

人們試圖從簡單文字的縫隙間,窺得宋潛機和那些熟悉名字,風流人物們的真面目。

但那已是很多年後的事了。

如今宋潛機剛拿到隔壁洪福郡,劉仙官的親筆回信,約他在兩郡交接處會面。

“可以準備修渠了。”宋潛機說。

孟河澤翻來覆去讀信,略過長串客套虛話,沒看出對方半點妥協的口風,不由擔憂起來:

“宋師兄,這劉鴻山好像要訛咱們一筆啊,據說他即将突破元嬰,不好對付。這信寫得也九曲回腸彎彎繞繞。”

宋潛機微笑:“沒事。”

他淡定地說沒事,孟河澤便胸有成竹:“好!誰怕誰,只管來吧。”

宋潛機招來司禮:“貼出告示,仙官府招人挖河道、修水渠。管吃管住,每天再給兩斤谷子半斤豬肉。哦,你和司軍最近閑來無事,也可以去。之前神廟獻寶的那些人,似乎也無事做,正好都叫來吧。”

司禮一怔。

讓他們修水渠?開什麽玩笑。給這一點點谷子和肉,哪個豪族大老爺願意幹粗活。

他只覺宋潛機故意為難,另有深意,小心試探道:“何時動工?您不是正要出門嗎?”

算時間,他們的禮物和李太爺的信已經送到劉仙官手中。

一想到此處,他強忍激動。

宋潛機看了他一眼,神色沒有不悅,只平靜道:

“征人。”

這一眼讓司禮壓力極大,無法呼吸,瞬間冒出冷汗:

“是,仙官大人!”

千渠三年不下雨,天城外的村戶大多依靠井水過活。

西南邊旱災說來就來,從不講道理,不知道哪天開始,井裏就打不出水了。

人們翻過溝壑,去鄰村取水,運氣好,鄰村井裏有水,運氣不好,聽天由命。

北邊靠近毒障林,兇獸更不講道理。

高階妖獸領地意識強,它們在毒障林中心地帶劃下各自地盤,将低階妖獸趕到林子邊緣。

于是低階妖獸趁着夜色,竄出林子,吃人毀田。

今年不一樣,新仙官上任後,親自走遍千渠施仙法。新司農随之推廣曲轅犁。

雖然西南邊旱災,種子仍然發芽了,綠瑩瑩的嫩苗一天天蹿高,長勢喜人。

北邊有一支仙師們組成的獵隊,由仙官手下的弟子們輪流值班,徹底讓人與妖獸的食譜掉轉。

妖獸體積大,北地村民頓頓有肉吃,吃不完的挂着風幹,留到過年,有些還能送給鄰村的親戚。

“仙官征人挖河道,從鄰郡引水”的消息一經傳開,立刻引起各地轟動:

“不是加蓋神廟、擴建仙官府,是挖水渠?”

“你傻了?神廟早都封死了。我信宋仙官!”

“要是修渠,能讓咱村以後不愁水,不給錢不給糧我也幹。”

仍有許多人保持懷疑。從前征民夫修神廟,起先都允諾許多好處。到天城後,必日夜趕工,稍有懈怠,就要被工頭抽鞭子。

吃不飽、睡不好,天天挨打,實在苦不堪言。

“每天管飯,還有豬肉,哪有這麽好的事?”

孟河澤、紀辰陪同宋潛機前去邊界交涉時,送雞隊四人負責這次招工登記。

紀星出府看情況,其他三人坐在房裏,愁眉不展。

周小芸:“萬一招不來人,怎麽辦?總不能強迫人家打工吧!”

外門弟子從前在華微宗打工,最讨厭的事,莫過于被執事強行安排某些髒活累活。

徐看山一拍大腿:“那咱們努力幹呗,把毒瘴林的獵隊都叫回來,修士力氣大,幹活快。”

丘大成道:“有手有腳,沒什麽不能幹的!”

紀星忽然闖進門:“不好了不好了!你們還坐着幹嘛?”

徐看山大驚:“華微宗派長老通緝我們?這麽快就打進千渠了?”

“呸呸呸!”紀星氣道,“是來報名的人,将整條街堵死了,咱們只要一千,外面快有五千了!快跟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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