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順應天時

第73章 順應天時

仙官府門前, 開闊廣場與街道被人群擠滿,一眼望去,水洩不通, 只見黑壓壓的人頭攢動。

人們紮着頭巾,懷裏揣着硬邦邦的幹糧,身後背着鐵鍬、背簍等物。

他們從各地各村來到天城, 正竊竊私語地互通消息:

“這次挖河道, 真能每天發豬肉?”

“我聽說隔壁洪福郡, 也只有過年才能吃上豬肉。說親事娶媳婦, 才舍得拿兩條風幹火腿。”

如今若要形容一個地方豐饒、日子富裕,窮盡想象也只能想出“天天吃豬肉”這種美夢。

消息靈通的人繼續道:

“那火腿, 看着硬邦邦,其實切下薄薄一片,瘦裏帶肥,吃在嘴裏油滋滋, 又鹹又香,吃一口,饞一天啊。還有,兩口子結婚擺席面,飯菜不用水煮,都用豬油炒,油香味一晚上不散。”

吞咽口水的聲音接連響起。

“你說那豬油炒菜, 得是啥滋味?”

“不曉得, 咱又沒吃過,都是聽說嘛。”

有人嘟囔:“娘呦, 洪福人命真好, 上輩子積下多少德!”

口水聲還沒消停, 這說法便被人反駁:

“我是邊境花岩村的,聽我一句。今年洪福日子也不好過,黑河兩岸遭了澇災,淹死不少人。田也毀了,屋也垮了,豬崽還沒長大,全活活沖死了。”

“死人漂在河裏,等撈上來,都泡腫了。活人該收的稅,還是一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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羨慕嫉妒的聲音頓時低下去,變成同情哀嘆:

“老天爺,咋一年比一年苦。”

“旱的旱死,澇的澇死!”

經過苦難的人,更容易對別人的苦難感同身受。

“都別哭喪,等咱們挖好河道,新仙官一施法,把水分過來。以後洪福不澇,咱們也不旱。”

“對,千渠現在有了宋仙官!告示上說,每村都能有條渠,那我們村再不用跑十裏地挑水了。”

山路崎岖難行,水車沉重,路上水灑一半,稍有倦怠,車翻人傷,水連一半也不剩。

普通村民對天城和仙官懷有敬畏,不敢大聲叫嚷。因而雖人群密集,卻并不吵鬧。

周小芸剛出府門,當即被這場面震了震。難怪他們在府中,沒聽到任何動靜,還以為沒人來。

“你家住哪個鄉,哪個村,真是自願來修渠嗎?”她問排在最前面的人。

那莊稼漢緊張地搓手,反問她:“修渠真能發豬肉?”

身邊人低喝:“怎麽跟仙師說話呢!就算不發,咱們也都願意來的!”

紀星試圖勸退一部分人,指了指天:“夏天到了,日頭一天比一天大,幹活又曬又累,老人和孩子們先回去吧。”

隊伍中沒有人動。

那些五六十的男人,看着面相滄桑顯老,但平日一樣下地幹活,不覺得自己是老人。

那些十五六的少年,看上去尚且稚嫩,但有的已經成了家,也不覺得自己是孩子。

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是“壯勞力”,幹活正當年。

徐看山和丘大成只好按身高、體重、年齡宣布三重标準。

篩過一茬後,離開的人暗自惋惜。剩下的兩千人,都聚着不願意走,絞盡腦汁自薦:

“仙長選我,我腿腳好,跑得快。”

“仙長,我身板結實,一肩能挑四筐土。”

紀星與送雞隊四人商量:“不如我們分出小隊,搞輪休吧。”

周小芸點頭:“輪作輪休,不耽誤工期。”

徐看山朗聲道:“不篩人了。以後每人按排好的工期上工,做工半月,休沐三日,正好可以回家看看,把發的糧食和肉帶給家裏人。”

衆人忙不疊答應,但心裏納悶。

到底啥是個休沐?為啥還能回家?

……

早在六十年前,洪福與千渠沒有明确的邊界線,兩郡邊境甚至有一處小集市。

居民在那裏交換糧食和布匹,鹽巴和牲畜。更不存在“千渠逃民”一說,有千渠的姑娘嫁到洪福,也有千渠漢子娶回洪福女。

後來千渠大災,洪福司軍派人在邊界修建城牆、派守衛鎮壓暴動。

逃民的屍體被守衛高高挂在城頭,讓禿鹫蒼鷹分食。

那是一場噩夢。天氣陰冷,血流成河,灰蒙蒙的天空下,禿鹫嘶鳴盤旋。

如今已經沒人再敢偷渡。

這連綿六十裏的土城牆,成為阻隔千渠災民的鋼鐵惡獸。

城前是荒蕪的死地,城後是觸不及的生機。

劉鴻山此時便站在城頭上。

他負手而立,身姿筆挺。夏日暖風迎面吹拂,吹動他發白的胡須,華麗的法袍。

日光幹淨和煦,曬得他渾身舒暢。

牆外,千渠的千裏赤地,沙塵茫茫。牆內,洪福綠意盎然,水澤泛泛。

劉鴻山感嘆道:“山中一日,世上千年。仙家一念之間,凡塵滄海桑田。”

“好詩!”洪福郡司軍連聲贊嘆,“您簡直是文曲星下凡!”

“你再接兩句。”劉鴻山淡淡瞥他一眼。

司軍抓耳撓腮,終道:“千渠不見千渠,洪福托您洪福。”

“不錯!”劉鴻山滿意地微笑。

司禮見他心情好,趁機進言:

“河西村鐵三牛獻上‘治水圖’一張,他自稱觀察三十年河流水量,走遍兩岸,繪制此圖,願助您重修堤壩,整饬河道……”

劉鴻山笑容淡了:“不是發了赈災糧嗎?不夠吃?”

“是是,夠吃,但不知明年——”

劉鴻山再次打斷:“澇災耽誤今年的神廟供奉嗎?”

“這,這倒不耽誤。”司禮小聲說。

“那還讓本仙看什麽?!”

司禮汗如雨下,諾諾稱是:“我這就把人趕走。”

不遠處響起掙紮求救聲,很快變成痛呼。聲音越來越遠,終于聽不到了。

劉鴻山不耐地皺眉。

凡人境界不高,不明白道理——

玉輪月月盈虧,河流年年有汛,乃天道循環,自然規律,人當順應天時,哪裏管得?

他自诩是位好仙官,有災赈災。但修整河道費時費力。

比起洪水滔天,當然還是修煉要緊。

與趙仁拼命想離開爛泥沼一般的千渠郡不同,洪福郡富庶豐饒,劉鴻山很滿意。雖然凡間靈氣不比山上濃郁。

但在華微宗內,金丹如雲,連虛雲真人的女兒都即将突破金丹。

他有些酸酸地想,那陳紅燭只是個驕縱的小姑娘,真不知門派給她堆了多少資源。一樣的東西給我,我早該結嬰了。

在他的家族中,老祖宗坐鎮分配資源,嫡系和天才後輩優先享用,他也不占優勢。

只有在洪福郡,他獨自吞吐一郡氣運,說一不二,不用面對更高階修士的壓迫和管束。

劉鴻山計劃在突破之後,再以元嬰修士身份離開洪福郡,重回門派。

元嬰修士大可獨占一峰,如此才算揚眉吐氣。

“對面有仙船,應是宋仙官的隊伍!”司軍驚道。

碧空下,七絕寶船飛速而來,由渺小的黑點變為一座龐然大物。

高度不斷下降,罡風卷起煙塵,壓迫感十足。

劉鴻山冷冷道:“司禮,派禮儀隊去接引。”

他想,若不是我前日閉關,遇到瓶頸難破,左右無事,本長老才沒有閑功夫站在這裏等人。

名門出身的高階修士大多自恃身份,很少與凡人出身低階年輕修士打交道。

但宋潛機不一樣,他身上不說聖人留下的寶物,單靈石就有整整二十萬。

剛從紫雲觀傳出消息,第二批玉簡再次售罄。

“摘星三劫”的棋譜早已傳得人盡皆知。陣師和棋道愛好者,仍然願意買一份紫雲觀玉簡收藏。

這或許是棋鬼傳世的最後一局,恐成絕響。

宋潛機很快又要來錢了,不知又是幾十萬。

這麽年輕,要這麽多錢幹什麽,花都沒處花,劉鴻山不屑地想。

寶船平穩降落,船頭走下三人。禮儀隊仍在奏樂,樂聲喜慶激揚,響遏行雲,卻見寶船已經被收起。

劉鴻山有些驚訝,宋潛機號稱追随者上千,這次竟然只帶了兩個人?

來得好!他仿佛看見三只咩咩叫的小肥羊,正抖着綿軟的羊毛向他走來。

千渠豪族剛寫信送禮苦求他,宋潛機就送上門來。

劉鴻山下意識磨了磨後槽牙,像在磨刀。

那三人随司儀和儀仗隊登上城頭,兩前一後。

前面的白衣少年梳着高馬尾,意氣風發,似利劍出鞘。錦衣少年束紫金冠,通身氣派,富貴逼人。

劉鴻山目光在兩人之間打轉。

最後笑容滿面地迎上,握起孟河澤的手,為二十萬靈石用力搖晃:

“宋師弟。久仰大名,真是百聞不如一見。你我從此毗鄰而居,同為修士,合該時常走動,坐而論道!”

宋潛機險些被書聖棋鬼收徒後,輩分立刻水漲船高,虛雲見他也稱師弟。

“劉道友好,久仰。”後面另一道聲音響起。

宋潛機微笑。

“不是我。”孟河澤掙開,一身雞皮疙瘩抖落。

不由懷疑地看了眼宋潛機。

難道宋師兄每次躲在後面,就是不想被這些人拉手?

劉鴻山有些尴尬,到底是見過大世面,神色不變地轉向宋潛機。

他明知宋潛機來引水挖渠,卻裝作不知:

“宋師弟,可是來與師兄論道的?”

宋潛機露出真誠微笑:“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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