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棹動

天涯進門的時候嘴角沾着一枚綠豆,遠望着像是媒婆,花別枝撲哧一聲笑出來。

天涯不明所以,将端來的湯碗放在花別枝手旁。

花別枝看了眼碗中碧色的湯汁,顆顆綠豆破沉于碗底,澱出爽口的豆沙。自打天熱了些後,千重每日都從廚房鼓搗一些綠豆湯來消暑,好在不難喝。

天涯期期艾艾說了句,“聽說,左堂主明日便會回來呢。”

花別枝淡淡應了一聲,想起那日棉桑走時留下的只言。

他于她耳畔清淺道,“在下必親來迎你。”

窗外漏進幾聲慵懶的鳥鳴,花別枝将喝完了的瓷碗擱在桌上。碗底剩了不少綠豆,她原本是喜歡吃熬煮的綿軟的綠豆的,怎奈湯水喝的多,這會兒也只得望着無奈嘆氣。

天涯将碗收了,又道,“樓主說,若三姑娘無事,可到竹籬館小坐。”

她在這坐了這許久,窗外花謝盡,枝葉滿覆。她在日光晴的灼眼的早夏擡腳踏出呆了好些日子的西苑。

臀上的傷痕早就不疼,只是天一熱結痂的地方便有些癢。她整日在房裏,便不管不顧的去撓,才結痂又叫她揭破,這傷就越發不易好。

千重來時若恰巧遇到,便忍不得好一番的嘲諷,千重說她如被摔了屁股的猴。那日她甚無聊,倚着咯吱作響的半扇窗往外看,湊巧見了只從樹上跌下來的幼猴,她看幼猴捂着屁股跳腳的狼狽樣,覺得千重說的也不無道理。

她這般想着走,路就倏忽像是比平日短了些,她還未想好要說的話,人就站在花離愁的身前。

竹籬館四周蓊郁長滿了青竹,因剛下過雨,青嫩的竹筍便瘋了般沒商沒量刺破泥土。

山風打竹而過,滿耳只剩落雨似的響。

花離愁握着一只杯盞,卻不飲,半晌道,“坐下。”

她看了看涼森森的石凳,手指在臀側蹭了蹭,甚為糾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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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幹笑,“這竹子站着看更好些——”

花離愁似笑非笑看過來,她唇角還未來得及收回的弧度就凝滞住。

他來回掃量她,道,“可是知道錯了?”

她忍住嘴角喜滋滋的顏色,忙不疊的道,“大抵是錯了。”

花離愁眉間陡然舒了幾分,連帶着她也暗自舒了口氣。他狀似不在意的道,“以後還會随意應別人的婚事麽?”

她蹙着眉頭好些時候。

那日她跑到花離愁跟前說應了公子棉桑的婚事,花離愁捏着筆杆子,筆尖在宣紙上暈出極圓潤的墨痕。

她嘴角方噙着恰好的笑,手腕卻被花離愁擒住,拉着去了思過堂。

思過堂她不大來,上一次來的記憶依稀是幼時。她與夏雲時去山下的桑園摘桑葚時摔斷了胳膊,那時花離愁已漸退了少年人的稚氣,一言不發将她扛在肩頭帶回樓中。

她傷養好後以為天下太平,卻叫花離愁關在思過堂跪了三天三夜,她此後便繞着思過堂走,連不小心瞧見匾額都忍不住發抖。

如此故地重游,她恍惚覺得公子棉桑的面子果然購足。未想完就被花離愁掼倒在長條凳上,凳上塵土嗆了她一口,她咳着,臀上卻火辣辣的疼。

她甚丢臉的哭出來。

花離愁面無表情,一手将她死死按着,一手将藤條握緊。

一下,兩下,——十五下。

剛好湊足她的年紀。

花離愁從未打過她,就是她将他喜愛的匕首拿來挖紅薯也未動過怒。藤條極細,浸了涼水,縱使花離愁使了不足一成的力,花別枝也覺得與思過堂前那棵合歡樹相較她的皮肉也開的極是絢爛。

花離愁抱起她帶她往回走,她腦袋貼着他胸口,覺得他胸膛裏的跳動有些亂。她的傷口麻木的疼,她還未曾細細*這一刻他抱她而行的無間歡悅,便頭腦昏沉痛暈過去。

打過之後便是罰,她被禁足。花離愁一次也未曾來見她,半夜醒來心頭一片探不到盡頭的空落,額頭竟有幾滴濕冷的水痕。

她不知自己何時将淚哭到額上去,窗外滂沱的雨,她隔日叫人來補房頂。

此時兩兩相對,她見花離愁如此認真地問,有些狡猾的道,“離哥哥不願我嫁人麽?”

花離愁手一抖,衣袖上沾了酒香。一片半枯的竹葉落進杯盞裏,他将餘酒潑了。

花別枝想了想,道,“棉桑是皇子,人長得好,性情也好,我覺得女孩子早晚是要嫁,錯過這村便無這店,我不如嫁他。”

“你的傷可是好了?”花離愁不郁道。

她深知魔道相忤,不敢再言,笑嘻嘻道,“千重煮的綠豆湯,離哥哥覺得怎樣?”

花離愁将她一把抓過來,她便被他圈進了懷裏。

傷口又有些癢,她蜷曲着手指痛苦磨牙。

“好是沒好?”花離愁皺緊眉頭。

她試圖抓撓的手被花離愁制住,她哀求的看他。花離愁無奈笑了笑,将白玉瓶子遞給她。

她一把抓過來,狠狠抱了花離愁一把。樂颠颠捧着瓶子往回跑。

花離愁兀自倒了一杯酒,對着滿目空涼慢慢飲下。心中棹動波生,搖曳映出一雙琉璃似的眼,杏核般看的人心頭微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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