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丢下所有不好的記憶……

從海邊返回酒店的時候天已經黑了,華燈初上,正是熱鬧的時候。

坐在副駕駛的位子上,知柚雙手扣在一起,腦袋枕在座椅靠背上,靜靜地看向窗外。

晚上吃飯時她就沒怎麽說過話,陸格自然地認為她是累了,所以便也沒有再多說什麽。

耳邊有車外隐隐的喧嚣和人聲,晃眼的車燈在知柚眼前掠過,光影浮動。她的心緒沉悶,心間像壓了塊鋼板,憋得她喘不過氣來。

傍晚在小漁村聽到的話還蕩在耳邊,每每想起都沉重到壓抑。

知柚渾身冰涼,腦子裏浮現出陸格在海邊的那個笑容,只覺得胸口發悶,呼吸都痛。

在栖塢的日子明明那麽難,可陸格面對她時還是一笑帶過了。

抑郁症嗎,這是知柚第一次知道。

東臨到栖塢這麽遠,他肯定很辛苦。

眼眶模糊的瞬間,知柚閉上眼睛假裝困倦,眼淚流進喉管,全是腥鹹的味道。

其實他沒必要陪着知柚一起來栖塢的,可是他還是來了,丢下所有不好的,可能讓人難過的記憶,再一次回到這座城市。

知柚想,她好像,真的太自私了。

從一開始都是陸格在為她考慮,她接受得理所當然,全然沒在意過陸格的想法。

就算是未婚夫妻又怎麽樣,他本不需要對知柚做到這樣。

晚間高峰期,車流密集,紅綠燈口排起了密集的長龍。知柚一直閉着眼睛,不想讓陸格發現自己的異樣,奈何耳邊的車鳴聲刺耳,車子卻沒有行駛的感受。

她偷偷用靠近車門的手迅速擦了一下眼角,然後睜開眼睛,發現綠燈已經亮了,車還停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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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柚扭頭,看到陸格正看向窗外。

不只是看到了什麽,眼神沉凝着,格外專注。

順着他的目光,知柚看到了一個公交站牌。嘉

長長的座椅上都是十幾歲的學生,背着雙肩包,穿着清一色的藍白校服。少男少女眼神清亮又張揚,喜歡惡作劇的男孩子偷拽一下女生的馬尾,然後大笑着被女孩兒繞着公交站牌打。

還有同學坐在椅子上,利用等公交的時間看書,耳朵上還戴着白色耳機。

知柚偏頭,小聲叫了句,“陸格?”

聞聲,他立刻回頭,知柚這才看清了他眼中的失神,那是一種在他臉上極少出現的模樣。

“綠燈,可以走了。”

陸格看向前方,發現車前已經空蕩了一節。

直到驅車跟上,車後的喇叭聲才慢慢歇下。

知柚還在回憶陸格剛才的表情,到底是想到了什麽才能讓他這樣出神。

過了紅綠燈口,是一所中學。正趕上放學的時候,校門口學生魚貫而出,難怪這麽堵。

栖塢二中。

看着校門口那幾個紅彤彤的大字,知柚愣了愣。

離開這幾年,栖塢到處修路,好多地方都變得不熟悉了。經過這裏她才發現,這兒是自己曾經上學的地方。

只不過她在栖塢二中待了不到一個學期,就被接去了東臨。

那個時候奶奶身體不好,放學後她便一個人坐着公交回家,現在想來還是噩夢般的體驗。和一群陌生的同學擠公交,搶座位,她每每都緊張得全身出冷汗。

所以她總是習慣坐在公交站牌等,等到幾乎沒有什麽人了,再上車回家。

怕奶奶擔心,她便撒謊說是留在學校寫作業,這才哄騙了過去。

知柚看着窗外因為放學而滿臉喜悅的學生,主動開口道:“這是我以前上學的地方,不過待了沒幾天,所以一開始還沒認出來。”

“柚柚喜歡這裏嗎?”陸格問。

知柚想了想,然後搖搖頭,“說不上來。可能是在的時間太短,沒什麽感情吧。”

夜晚降臨的時候帶來了幾片厚重的烏雲,像是醞釀了情緒,專門在學生放學的時間落了雨。趁着知柚說話的功夫,豆大的雨滴噼裏啪啦的砸在車窗上,視線更加模糊。

路上的學生和接送孩子的父母或是撐起雨傘,或是奔跑着到附近的便利店躲雨。一時間,街道上花花綠綠,各式各樣的雨傘撐起一路濕漉漉的風景。

“我還挺喜歡的。”陸格突然道。

“喜歡什麽?”知柚看着陸格,條件反射地問出聲。

耳邊雨聲淅淅瀝瀝,還夾雜着雷聲的轟鳴。遠處的路燈在雨幕中也變得撲朔,路面上很快積了水,折射出迷離的光暈。

陸格扶着方向盤,笑道:“喜歡栖塢的下雨天。”

正常的回答,可聽起來卻有些莫名其妙。

下雨天,交通堵塞,水坑遍地。空氣更加潮濕,連搭在陽臺的衣服都難幹了不少。

有什麽好喜歡的。

回了酒店,知柚早早鑽進了房間。

知道她累了一天,陸格只囑咐着她好好休息,多餘的話一句沒有。

次卧沒有獨立衛生間,只有客廳的公衛。

陸格洗完澡後換了一套寬松的家居服,路過主卧門口時,有意地聽了聽動靜。确定裏面的人睡着了,他才關了客廳的燈。

客廳裏有一個寬敞的陽臺,陸格先進了趟次卧,然後又動作小心地走出來,步子輕得幾乎聽不到聲音。

陽臺的推拉門被人拉開,灌進了一股冷風,夾雜着雨水的氣息,撲在人臉上。

屋外的雨還未歇,雨勢慢慢變小,順着牆壁和屋檐滴滴答答往下落。

陸格坐在陽臺的椅子上,點了支煙。夜色裏,他的身影幾乎和黑暗融為一體,指尖上的火星閃爍,雙眸比夜深沉。

唇邊吐出些白煙,繞過高挺的鼻梁和漂亮的眉骨,在浸透雨水的空氣中消散。

手機忽而震動,陸格夾煙的指尖微晃,往煙灰缸裏抖落了些煙灰。

他拿過手機,刺白的屏幕上是一條微信。

[明聽南:值陸總您生日之際,本明大少爺攜謝承允和邵寄文等一衆小弟,在此祝福您生日快樂!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和小嫂子百年好合早生貴子生活幸福!]

[明聽南:(圖片).jpg]

是一張衆人的合照,面前擺着一個巨大的蛋糕,蛋糕上寫着一個極為顯眼的“壽”字。

謝承允像是被迫拉來的,坐在一邊露出官方的标準假笑,而明聽南等人則對着鏡頭五官飛揚,面部抽搐。

陸格沒什麽表情,手腕一甩,把手機扔到桌子上。

指尖遞到唇邊,陸格啓唇輕吸,又吐出一口白煙,流雲行霧。

他靠在椅背上,眼神淡漠若冰川,長久地凝視着雨幕中的某個方向。

冰冷的雨滴,潮濕的空氣,泥土的味道,栖塢的每一個角落他都熟悉至極,卻又透着些厭惡。

像從前何琴斐在時一樣,就算變更了路牌,翻新了馬路,栖塢也還是栖塢。

那個時候何琴斐整日忙于陸氏的工作中,卻不曉自己的丈夫居然堂而皇之地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偷了腥。

何琴斐也算出身名門望族,怎麽能受得了這樣的委屈,當即便同陸千風鬧了好幾次。脾氣也是愈發古怪,暴躁無常。

可是狗改不了吃屎,陸千風也一樣。

在一次偶然聽到陸千風同那宋青暗地裏折辱自己後,何琴斐便收拾東西回了原本的老家栖塢。

和他一起離開的,還有陸格。

而回到栖塢并沒有使何琴斐的情緒好轉,反而更加惡劣。

原以為是抑郁症使然,到之後他才發現何琴斐的心理問題不僅僅是抑郁。

躁郁症症狀愈發明顯,常常處在暴怒和抑郁兩個極端,如果不被人看着,極有可能做出傷害別人,甚至傷害自己的事。

于是那段日子陸格除了上學,便是整日陪在何琴斐身邊。

他們就住在原先的何家別墅中,護工一連走了好幾個,多是被何琴斐辱罵挑刺兒,不堪壓力而主動辭職。

何琴斐的父母走的早,她又是獨生女,大學對陸千風一見鐘情,便一頭栽了進去。還早早地随他一起去了東臨,所以再次回到栖塢,別說家人,朋友都不見得有一個。

所以那個時候她的身邊,就只有陸格。

高中的學業重,陸格為了看護何琴斐,和老師提出了晚自習在家自學的請求。他成績好,又念着他的家裏情況,老師便答應了。

于是陸格每天兩點一線,一邊兼顧學業,一邊陪照顧何琴斐。

不到一年,何琴斐的精神狀況持續下降,越來越不穩定。加之新聞上還不斷有陸千風的近期花邊新聞爆出,更加劇了她的症狀。

廚房的火開着忘關是常有的事,鬧得最大的一次連消防隊都來了。

陸格為了不讓她受到刺激,甚至還嘗試過在他不在家時把整棟別墅斷電。

任何手機、電腦、電視甚至收音機,通通不能使用。

然而在有一次何琴斐差點用蠟燭燒了別墅後,這個方法也就此作罷。

她變更狂躁,經常性發怒。

嘶吼、摔東西、甚至暴力。

陸格的身上開始出現大大小小的傷痕,常常是舊傷未愈,又添新傷。後背和手臂上的淤青極多,好幾個星期緩不過來。

那段日子,幾乎很難在他身上找到一塊完好的皮膚。

何琴斐發病的頻率越來越高,陸格偷偷為她找了心理醫生,又都被她叫罵威脅着趕了出去。

家裏不能有任何陸千風的痕跡,最好連這幾個字都不讓她看到。

情緒不穩定的表現是,上一刻可能還在平淡地商量吃什麽,而進一趟廚房後,就能把玻璃杯摔碎,對着人惡言相向。

于是高一學期末,陸格休了學。

每次發病時,何琴斐發洩的對象就只有陸格。

好像他并不是她的兒子,而只是一個和陸千風有關系的,一樣讓她厭惡的人。

從最開始的辱罵,變成了後來無休止的毆打。

有時候是掃帚,有時候是突然砸來的玻璃杯,又或者是電腦、垃圾桶,水果刀,任何可以握在手裏的東西,都可以成為他傷害陸格的工具。

而每當這個時候,陸格從來不躲,只是受着。

等到何琴斐冷靜下來,再默默收拾好一切狼藉,給滿臉淚痕的何琴斐披上件衣服,耐心規勸,告訴她回房間休息吧,客廳冷。

伴随何琴斐精神恍惚的,還有記憶的缺失。

她往往會在發病後忘記自己所做過的一切,恢複成以往那個溫柔的母親模樣,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

為了瞞下何琴斐,陸格在家從不穿可以露出皮膚的衣服,把身上的傷痕遮得嚴嚴實實,努力維持一個安然如常的樣子。

何琴斐有時候會看着做飯的陸格,拿着毛巾走上前給他擦擦汗,問他怎麽總穿着長袖。

然後陸格會笑着回答她說,天氣冷,我多穿點。

可那個時候,明明還是大夏天啊。

總有人在黑暗裏生存,在泥沼裏掙紮。四肢被束縛,麻木得像灌了鉛土。好幾次被拖入塵埃,然後再攀着斷垣爬上來。

在這種狀無止境的喪亂裏,樂此不疲。

天空黑暗到一定程度,星辰就會熠熠生輝。

在那些爛透了的日子裏,陸格是笑着過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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