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柚柚很好,真的
不知是因為下雨還是別的什麽緣故,知柚睡得不太安穩。
翻來覆去,輾轉反側,身體是疲憊的,然而嘗試了好幾次,都無法徹底入睡。
窗外的雨好像更大了。
知柚從床上坐起來,長舒口氣。她看了眼手機,居然還沒到十一點。
反正也睡不着,知柚想着去餐廳喝口水。
她趿着拖鞋,也沒開燈,慢吞吞地往出走。
然而剛進到客廳,就感覺到一股簌簌的冷風,把她吹得更加清醒。知柚注意到陽臺開着一條小縫,走近,她的步子頓住。
陸格背對着她,靠在椅子上,指尖閃爍的火星明顯。連綿不斷的雨聲好似為他做了背景,趁着夜色欣賞雨幕,月光隐藏,人比風雨寒涼。
大晚上為什麽一個人在這兒抽煙。
是不是心情不好。
知柚想了想,還是走了過去。
“陸格。”
推開門的瞬間,陸格便扭過了頭,發現知柚站在推拉門邊看着他,她問了句,“你怎麽這麽晚還不睡覺。”
陸格擰滅了手中的煙頭,道:“睡不着就出來抽根煙。”
“柚柚也睡不着?”
聞聲,知柚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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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要過來坐坐。”
陽臺上是把木質長椅,陸格只坐了一邊。一兩秒的遲疑過後,知柚便走了過去。
“在這裏等下我。”
陸格迅速進屋,從裏面拿了條絨毯出來,然後把它蓋到知柚身上,往兩側壓了壓,“蓋着點。”
“你不冷嗎?”知柚問,“下了雨,還有風。”
“不冷。”陸格笑着,“我習慣了。”
可能是他的面色太平淡,知柚甚至分不清他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
長椅旁邊有一個竹藤編織的小桌子,桌子上的煙灰缸裏已經放了滿滿的煙頭,七七八八堆在一起,零星的白煙袅袅,燃不滅的情緒沸騰。
陸格靠着椅背,下巴微揚,顯出優越的下颚線。好看的喉結凸起,T恤的衣領露出點鎖骨。他默然地望着雨中,眸光黯淡。
沒人說話,倒也不顯得尴尬。
只是知柚終究是因為傍晚小漁村的事而心緒不寧,在這一刻,心情越發低落。
毯子很厚,把她整個人包裹其中,知柚脫了拖鞋,腿收在椅子上。雙臂環着膝蓋,下巴含着,微微支在上面。
眼皮上涼涼的,空氣裏夾雜了雨水,眼睫都犯了潮。
良久,知柚低低出聲,“陸格,我不該讓你陪我來栖塢的。”
輕飄飄的一句,尾音在雨聲裏徘徊,徒增了重量打在陸格耳膜上。他眸間一怔,側頭去看。
縮成一團的知柚低着腦袋,聲音有些沉。片刻,她吸吸鼻子,擡頭和陸格相視,“是我不好,我不該任性回來,還要拉着你。”
“陸格,我們回東臨吧。”
她哽咽着,眼角通紅,嗓子啞得說不出話。
風雨掠過,吹得陸格心髒震動。
腦海裏想起初見知柚的那一天,他不經意間也早就注意到了那個縮在人群後的小姑娘。不知原因地躲在那裏,像掉入了狼群的羊崽子,怕得一動不敢動。
旁邊有一群打鬧的學生,時不時往她那邊擠去,小姑娘就僵着身子躲。手臂已經露在了雨中,袖子濕了一片。
漸漸的,人群稀朗,小姑娘卻還坐在那裏。
時間算不上早,那時候的學校門口總有些染着黃毛流裏流氣的不良少年,一到放學就聚集在那裏,好像是在向安分的學生耀武揚威,炫耀着自己的不同和狂妄。
享受着旁人懼怕的眼光,然後到了沒人的時候再離去。
陸格看着那群人抽着煙,吊兒郎當地路過公交站,看到那個小姑娘時眼前一亮。
年輕氣盛的人,面對漂亮的小姑娘總是想着要張揚一番,用各種稀奇古怪的方式吸引人的注意。好像這樣,就能滿足他們那些并不光彩的虛榮心。
黃毛小子們吹着口哨,晃蕩在雨裏,手機公放着音樂,像個行走的音響。
經過知柚時,有人故作姿态地扭來扭去,那樣子好像就要扭在知柚身上。口哨音聽不出旋律,吵得人腦仁兒疼。
陸格不是沒在餘光裏看到,小姑娘怕得全身發抖的模樣,好像馬上就能哭出來。
不知原因的,他就擡起了頭。
其中一個領頭的少年無意間與陸格對視,卻吓得渾身一抖。
他們這十幾歲的年紀,無非是虛張聲勢,在學校裏為非作歹一些,哪裏見過那樣的眼神。
冰冷刺骨,沒有一絲生機。
他臉上明明毫無表情,卻讓人覺得畏懼。在雨夜裏,顯得尤為瘆人。
“走走走!”那少年低喝着,催促着同伴趕快離開。
同伴剛開始覺得疑惑,但在看到陸格時全部噤了聲,一個個跑得比兔子還快。
沒了調笑喧鬧的動靜,小姑娘偷偷松了口氣,但還是緊繃着身體,一刻都放松不下來。
他不是愛多管閑事的人,甚至可以說,不近人情到了極致。就算天塌下來,也和他沒什麽關系。
為什麽突然破了例,陸格沒什麽想法。
當時就覺得,挺可憐的。
此刻,坐在陸格身邊的知柚和那晚一樣,在雨中的栖塢裏發顫。過了這麽多年,小姑娘的嬰兒肥退去,五官長開了,變得更加精致。眼框挂着淚的時候,美而不自知,惹人心疼。
陸格轉過身,手臂輕輕收緊,把知柚攬向自己。他的掌心貼着知柚的下颚和頸側,用指腹輕輕擦去落下來的眼淚。
“說的什麽話。”陸格看着知柚的眼睛,嗓音溫柔,“柚柚,是我要纏着你來栖塢才對,跟你有什麽關系。”
“這哪叫任性,你是看不起你自己,還是看不起我。”
“回栖塢看奶奶我都不陪着,像什麽樣子。”
“我巴不得你任性點才好。”
陸格拉緊了知柚的毯子,摸了摸她的臉,“怎麽總不記得我說的話。”
“柚柚很好,真的。”
一字一句,誠懇又耐心。
他好像總說這樣的話,一次次的告訴知柚,你很好,不要妄自菲薄。
眼睛又酸又脹,知柚看着陸格,肩膀因為啜泣而緩緩地抽動。她忍着情緒,不知道怎麽開口。陸格在栖塢的生活她不清楚,但光是想想也知道并不好。
所以再次回到栖塢,她不敢保證陸格的想法。
尤其在看到那堆燃過的煙頭後,說不擔心是假的。
“可是——”
“我沒事。”陸格突然道:“柚柚不用因為我自責什麽,我沒關系的。”
知柚的反常陸格不是沒看出來,他原本也只是猜測是在小漁村時奶奶和她講了什麽,聽了剛才的話,他更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再一次拭去知柚面上的眼淚,陸格輕笑着,“既然遲早要回到這裏,那麽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什麽區別。”
“至少這一次不是我一個人,還有柚柚陪我。”
“本來不想告訴你的。”陸格嘆了口氣,揉了揉知柚的頭發,“別哭了好不好。”
知柚咽了咽眼淚,低下頭從毯子裏伸出只手。
白淨細瘦,蔥段一般。她抓着陸格的衣角,輕輕扯了扯,是在回應陸格的話。
縱使沒開口,只一個動作足以了然。
陸格的掌心移到知柚的手背,手指輕輕攏起,雙手相合。
兩人緊靠着,陸格握着知柚的手,放在自己腿上。
溫度在掌心傳遞,不知道是誰安慰了誰。
知柚縮在陸格旁邊,像個安安靜靜的毛絨人偶。
雨勢變小,天上落着零星的雨滴,彙聚在月亮周圍的濃霧也慢慢散開,輕薄的雲絲間透出些月光。
陸格看着遠處,像講故事一般娓娓道來:“我的母親是個很溫柔的人。”
“她性格很好,很少生氣。”
“就算對家裏打掃的阿姨,也是尊重有禮。”
知柚靜靜地聽着,心裏卻發了酸。
“可是,她病了。”
手上的力道緊了緊,知柚心間一抽,感受到陸格的聲音都變得沉冷。
“她病得很重,我想治好她,但是沒有辦法。”
“她的情緒時好時壞,我就陪着她,照顧她。”
“我總覺得她總有一天會好的。”
“就像以前那樣。”
片刻的沉默,空氣冷凝,知柚感覺從頭到腳的冰涼,而陸格的手就像冰塊兒一樣。
“我沒看住她,她跑了出去。”
“那一天是他們的結婚紀念日。”
微頓,陸格輕笑了聲,在此刻,笑聲更覺得悲涼。
“早就告訴過她,過馬路要看紅燈。”陸格聲音淡淡,像是在敘述一件多麽平常的事,“她不聽,讓我找了好久。”
知柚的手在發抖,她低着頭,眼淚模糊視線。
“我把她帶了回去,給她找了處風景好的地方。”
“希望下輩子,她能遇到個好點的人。”
尾音落下,陸格感覺到旁邊像毛團子一樣的人突然動了。
知柚撩開毯子,把手從陸格掌心裏抽出來。
毯子很長,知柚用了兩只手去撥弄,她直起腰,把毯子的另一端蓋在陸格身上,兩個人一起披着。陸格身量又高又寬,毯子只能蓋住他的肩頭和手肘以上。
他低眸看着知柚,怔忡心悸。
知柚靠得離他近了點,抱着雙膝擡頭看他,“一定會的。”
又黑又冷的陽臺上,知柚的鼻尖紅紅的,瞳孔黑亮得好似裝了星辰。她眼角淚痕未幹,唇上帶着淡淡的笑。
突然想起什麽,她低頭看了眼時間,然後再次對上陸格的眼睛,眸子裏亮晶晶的。她說:“陸格,生日快樂。”
這一天,陸格28歲。
最後的五分鐘,他收到了最好的生日祝福。
不由自主的,陸格突然問她,“柚柚,你要不要和我去看看我以前住過的地方。”
聞言,知柚愣了一霎。
然而下一秒,她便點了頭。
她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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