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李博林和庾霞回家,許久不去早點攤堆滿了隔壁攤的雜物,他們收拾的時候對方完全沒有搬走的意思。李博林單手将盆盆碗碗全推到地上,稀裏嘩啦碎了一地。隔壁攤是個兇悍的老太婆,吵架急了沖人吐口水,吐遍菜市場。她沖出來朝着李博林吐口水,李博林照砸不誤,把自家攤位上的雜物砸完了,抄着擀面杖過去砸老太婆的攤子。老太婆罵庾霞是野雞,是個男人就賣,李博林是野雞下的野蛋,不知道是哪個野爹的種。炸油條的滾油還沒燒熱,李博林端起來要潑老太婆。旁邊圍觀的終于出來主持正義,說李博林人高馬大小夥子欺負老人,天打雷劈。七七八八那麽多張嘴圍着李博林,細細簌簌互相聊庾霞和老戴的事。老戴回鄉下了,不再來了。
老太婆坐在地上拍着地大哭,嘴裏混着格魯格魯的痰音罵。李博林放下油鍋,一聲不吭地收拾東西準備做早點。庾霞在一旁呆呆地站着,大概兒子太有男人樣子,她也害怕了。她一輩子吃男人的虧,她兒子也是個男人。
高考越來越近,天越來越熱。同寝半夜起來如廁看見窗簾外陽臺站着人,月光一映,黑魆魆一绺煙一樣的人影。一宿舍的人都被驚起來。
李博林半夜夢游,站在六樓陽臺往下看。
蘇老師緊急把他換到沒有陽臺的寝室,并打電話找庾霞。庾霞不接電話。李博林兩只眼睛底下黑黑兩道,看着蘇老師笑笑:“我媽這兩天忙。”
李博林的目标是拼上二本,然而勤能補拙大部分都在勵志故事裏,李博林模拟考也沒什麽起色。
蘇老師原本打算打電話找羅普朗,李博林爽快地把他們家的破事說了。他和羅普朗同父異母,他媽是小三兒,他爸分文錢沒有地被趕出來。蘇老師一點表情也沒有,喝了口茶。
“都會好的。”李博林安慰蘇老師。
窦龍溪消失了好一段時間。羅普朗顧不上他。周部長倒了,徐經理也受了連累,這兩天也沒往北京打電話,郁郁的。金玟去超市買東西,碰見個挺眼熟的人提着籃子走過去——她想起來了,派出所的李警官。得罪了周部長秘書的對門,被迫辭職。看樣子竟然也還好,穿着舊夾克挑菜。
人總得活着。
羅普朗再見李博林,是個雷雨沒有下透的午後。一團一團濡濕潮熱的空氣貼在身上,堵住毛孔,天低低地壓着,就是不下雨。李博林放假,在街上游蕩。
羅普朗面無表情地看着李博林。李博林似乎又長高了,細細瘦瘦,套在校服裏伶仃一條。他怎麽看也不像是記憶裏那個兇狠的小胖子。那小胖子敦實而精悍,恨恨地看着羅普朗。李博林就是普通長手長腳不協調的粗苯男生,表情愣愣的。
羅普朗伸手捏住李博林的臉,把兩腮的肉搓起來,試圖找當年的那個小胖子。被脂肪擠得變形的讨嫌的三角眼,貪婪地看過來。
羅普朗笑起來。
李博林雙手插着口袋,伸着頭讓羅普朗那麽捏,仿佛這臉不是他的,他也早不要了。
羅普朗笑了一會兒,放開李博林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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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車吧。”
D市路邊的草木繁盛起來。巨大的樹都是買的,叫三四根木棍撐着。剛開始都是規整的圓木棍,後來陸陸續續被人偷換,用大樹身上現折的枝子頂着。這些被強行移來的樹湊合着活了。
羅普朗開車回噴泉花園。
李博林坐在車後座,靠着窗看外面,頭發太油,弄得車窗上一片油暈。他很長時間沒洗澡,一中裏現代化設施齊全,就是沒澡堂。校長時刻記着自己當年為了上學幾個月不洗澡,對學生想洗澡這件事也很淡漠。
到家羅普朗讓李博林去洗澡。李博林洗得很仔細。許久沒着水,突然一泡,整個泥透了的人化了一樣,伸手一搓幾縷皮下來。
李博林洗了很久,确保自己幹淨。羅普朗坐在客廳,點了支煙。李博林第一次見他抽煙。羅普朗眯着眼看他:“餓麽。”
李博林盯着看,忽而笑了:“你為什麽不發火。”
羅普朗用嘴唇險險地叼着煙,要掉不掉。
李博林笑起來:“你為什麽不發火?”
羅普朗按了煙,冷冷地看着李博林:“我發什麽火。”
李博林笑得前仰後合:“你明明很憤怒。”
羅普朗站起來薅着他的領子摁牆上:“我為什麽發火?”
李博林一腳踢開他:“你都快惡心死了。”
羅普朗向後倒了幾步,他一拳揍得李博林趴地上。李博林笑得咳嗽,他最不怕挨打,暴力比溫情更容易應對。男人間的叢林法則李博林比羅普朗更早明白。
羅普朗一直沒怎麽睡過覺,眼睛血紅。李博林抄着什麽砸他頭上,血流過眼睛,看什麽都是紅的,看李博林也是血紅的。李博林被他陰狠的眼神吓了一跳,起來想跑。羅普朗抓着他的腿一拉,李博林摔在地上。
李博林在地上蠕動,大腿用力支起來。羅普朗發現李博林雖然瘦,屁股和大腿依然肌肉緊實。
他上去抱住他。
李博林大概沒被人這麽抱過,忽然僵直不動。他洗澡出來沒換衣服,皮膚冰冷。羅普朗身上的熱度激得他渾身起粟。
李博林低聲笑:“我一直覺得你像爸……你們那麽像。”
李詩遠從來沒有和李博林親近過,他大概也讨厭李博林。
羅普朗摟着他,一只手扣着他的脖子,仿佛在猶豫要不要扼死他。李博林四肢着地趴着,動物一樣向前爬了幾步,羅普朗低聲道:“別動。”
李博林握着拳頭,戰栗起來。
羅普朗撫摸寵物一樣撫摸他,他和老太太打架被撓了好幾下。那種柔和的愉悅的感覺又填充了羅普朗,他用手指描繪着結痂的血痕,用力太大刮出血來。李博林哆嗦一下,羅普朗親吻上去。
窗外又打雷,聲音不大,像兇獸含在喉嚨裏的威脅。窗沒關,濕腥的熱風吹進來,粘膩厚重。客廳在昏暗裏沉浸着,李博林想起那天晚上庾霞的背,在無盡的深海裏下墜,一直下墜,沒有盡頭。
他細長的胳膊青筋暴起,兩根竿子拄在地上,有要結實有力的意思,可惜還是來不及。
羅普朗就那麽抱着他,李博林雙手剋着地面,一只指甲微微翻起,泛着血色。
“唉,沒意思。”羅普朗低聲嘆,“沒意思。”
羅普朗起身,李博林轉過身來親他。指甲翻起的手指不自然地挺直,他交疊抱着羅普朗的脖子。羅普朗扯開他的浴袍,細瘦結實的身體,其實缺乏美感。
也許以後會有。
李博林在發抖。窗外閃電一亮,他看見羅普朗的臉,微笑道:“真惡心,天怎麽不劈死咱倆。”
羅普朗的表情在幾次閃電裏一動不動,他背着光,面部一大半是黑的,李博林感覺他在笑。
五雷轟頂的天怒一般的霹靂炸下來,震碎神魂。羅普朗低聲問:“你怕不怕?”
又一串雷滾過去,李博林皮膚微微出汗,開始升溫。大風闖進來,厚重的窗簾被扯得搖搖欲墜,拉着窗杆跌下來,劈頭蓋臉罩住兩人。天地忽然不在。
李博林喘着粗氣:“……怕?怕什麽?怕有用嗎?”
又一道雷遮住了李博林的叫聲,李博林一口咬住羅普朗的胳膊。羅普朗用力一頂,李博林松開嘴雙手在窗簾上一劃,仿佛劃過岩漿,灼熱劇痛的一瞬,那只指甲蓋徹底翻開。
淩亂的雷聲滾來滾去,羅普朗似乎聽到了瓢潑的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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