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何顧帶着自己唯一的身份證明游蕩在他們那個村子裏,四處看着有沒有貼招人啓示的小廣告。以前考到F大的時候,他記得自己還跟弟弟說過自從見識到大城市的模樣之後,就不願意再回到自己那個小村子裏去了。可現在,他覺得外面天大地大,世界華美誘人,但只有這裏才是真正屬于他的。下定決心的他在過了幾天不知天黑天亮的日子之後決定出門找份工作糊糊口了,不能再這樣繼續堕落下去了。
小飯店?不去,一身油味很難洗掉的;理發店?我才不要去當什麽學徒呢,天天洗別人的頭,想想就受不了;小商店?看看老板娘這嘴臉,啧啧啧,一看就是沒事找事的,絕對不去!
就這樣,何顧在村子上轉了将近一整天,沒有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他坐在路邊自己想了想,就笑了。果然前人說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啊,古人誠不欺我啊。他不過是享了幾年有點小錢的福,現在竟是一點都看不上這些工作了。想當初,他甚至連垃圾都收拾過。對這樣的自己真是無語,何顧決定繼續去找找,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拐到一條小胡同裏,卻發現這裏有一間學校,竟然是他當年的那所學校。他站在門口,好像看到了站在門口乖乖等着自己放學的弟弟,沒有一會兒高年級的放學鈴打了,自己混在一群人裏慢悠悠的出來,卻被眼尖的弟弟一眼就看到了,開開心心撲了上來,告訴自己今天又拿到了小紅花。
突然肩膀被拍了一下,“何顧?”
他回過頭竟然發現了自己的高中老師,“王老師?”竟是沒想到他還能認出自己。就這樣他被自己的老師親親熱熱的拉倒辦公室,聽着他對着每一位同事都特別自豪的介紹着這是我當年最得意的學生,考到F大去了的學生雲雲。接收到一幹老師特別羨慕的眼光,何顧苦笑,王老師還是當年的王老師,炫耀的技能仍然是點滿的。
好不容易擺脫了這些老師,王雲帶着他坐在辦公室一角的小沙發上親切的交談起來,無話不問,甚至連有沒有老婆這種事情都被拿來問了問,一聽他沒有的時候,那樣子簡直是要飛了起來。不好,何顧有一股不想的感覺從坐骨直竄進腦袋,果然。
“你師母家有個小侄女,跟你一般大,長得可漂亮了…”不愧是語文老師,誇起人來用排比和誇張簡直就是信手拈來,一刻不停的誇了幾分鐘。
何顧看着老師嘴一張一合的,真是無奈死了。不得不打斷,“老師,我太太剛剛去世…”本着無所謂的情況,撒了一個無傷大雅的謊,卻讓他老師瞬間停下了話,臉色有些僵硬的看着他,似乎是手足無措一般。“所以,暫時我不是很想…”故意把話說一半,覺得效果應該是達到了。
“……”老師吞了口口水,這要被他媳婦知道又得一頓臭罵。“那個,小顧啊,”王老師有些尴尬的搓着手“老師不是故意的。”
微笑“沒事,我懂老師的意思,還得謝謝您呢。”便是主動挑開了別的話題,繼續和老師交談着。聊着聊着,就說起現在工作的事情,何顧也不好意思直說,只是表示因為想在家陪着父母和弟弟,所以并不打算回去大城市了,現在想在這裏找一份工作,能養活了自己就好的工作。
“來學校吧,以你的能力來教學生絕對是沒有問題的。正好我們也卻老師,因為工資不高并沒有幾個人願意過來,所以我們現在大部分老師都是身兼好多課目的,你看,我現在不僅要帶高年級的語文,還要帶着低年級的歷史。”王雲嘆了一口氣,現在經濟并不是很好,甚至連他們這種國家撥款建立的學校都一度受到了些許影響,很多老師紛紛放棄了工作,去到大城市工作了。雖然理解,可驟然增多的課程還是讓他們留下的這些老教師們,有點吃不消。
“可以麽?”這可是找了一整天最讓他滿意的提議了,當老師雖然工資不高,但畢竟是充實而且開心有成就感的,如果當初一切能順着他的心意的話,他其實是想去考一所師範學校,畢業了當老師,這從小就是他的夢想。可是,F大竟然能免去他全部的學雜費,這是比夢想還要珍貴的全免,所以夢想算什麽,他果斷地放棄了最開始的想法,去了F大念了當時最賺錢的經濟專業。
“李校長說不定都會激動的哭。”王老頭俏皮的對着何顧眨了眨眼,“自從去年九月份,不斷的有老師去跟他辭職,他跟我說都快逼得上吊死了算了。學生越來越少也就罷了,甚至老師都越來越少了,說不定以後啊,村子裏可能都沒有學校了。”王雲帶着何顧來到校長辦公室,在門口,“以後村子裏要再有學生,說不定都要去隔壁村子念書了呢。”話剛說完,推門就進去。何顧站在身後,崩潰的看着眼前這位竟是大大咧咧就推門進了自己上司辦公室的小老頭,真是不知道說什麽好。
“快進來啊!在門口傻站着幹什麽。”氣勢特別足的進去,一回頭差點閃着腰,這死小子竟然一臉糾結的在門口看着就是不進來。看着他做足禮節的進來,便拉過他的手,“老李!這是當年我最得意的學生,何顧,他現在來面試,想來學校當老師!”
那個被王老師直稱為“老李”的校長瞪起眼睛手撐在桌子上站起身,“老師?”不敢置信的重複了一遍“來咱們學校?當老師?”
何顧被捅了捅,點了點頭。“我因為一些事情打算回來村子裏住,所以想找一份長久一點的工作。”便把自己的身份證明之類的東西遞了過去,“我是F大經濟系畢業的,數學英語這些課我覺得我應該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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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疊資料李校長連看都沒看就放在了一邊,卻從立馬繞過桌子一把抱住了他,開心的不知所以,“太好了太好了,我終于有老師了!”這仿佛窮人買彩票中了100w一樣欣喜的心情讓何顧忍俊不禁,小村子果然是淳樸啊,都絲毫不會懷疑自己是不是騙人的,就立馬答應了自己,好像是他們在求自己一樣。“你明天早晨七點就來,我給你安排安排看看你帶什麽課,教什麽學生。”他在原地繞了繞,“你有什麽要求麽?關于課程和學生什麽的。”
何顧微笑,“沒有,這些我都可以的。”長期在領導面前的自信竟是讓他在李校長面前硬是留下了一個極好的印象。
“看看這個笑容,”小倉啧啧的看着,“這簡直就是為老師而生的!”這個孩子自己真是越看越滿意,越看越開心。
何顧就這樣很是幸運的找到了一份安安穩穩的工作,符合了他一開始的想法,好玩還能賺到日常的生活費。
回家之前他特地繞道上了一次山,去看了看弟弟和爸媽。擦了擦爸媽的照片之後,他就盤着腿坐在弟弟的碑前,看着弟弟“我找到工作了,就在咱倆讀書的那所學校當老師,沒多少工資,但也算可以了。”他輕輕笑了笑,“你也知道我用不了多少錢。”看着照片上那張笑臉,想起了兩個人相依為命最艱難的時候,是他和他的笑容陪着自己一直咬着牙堅持了下去。他摸了摸那冰冷的臉,頭靠在碑上,“小浩,對不起。我可能這輩子都沒有辦法讓你們倆一起吃一段飯了。”目光沒有焦點,只是虛空的看向遠方。
回到家,他就把那一張銀行卡輕輕巧巧的塞進箱子的夾層裏面,這裏應該是一般用不到了。他挑了一身略是休閑的衣服預備着明天穿着,便洗洗刷刷,睡覺去了。他現在不願去想別的,只想簡簡單單生活。既然選擇了向前看,即使痛苦難當也是自己的決定,怨不得別人。自己親手燒了天堂,那生活在地獄又有何可以去抱怨的。
他雖然身體放松的躺在床上,可他卻沒有辦法放松自己的腦子安安穩穩的睡一覺。自從回來了家鄉,他就再也沒有主動睡過一次安穩的覺。他一閉上眼睛,腦袋裏滿滿當當都是的秦浩揚,微笑的,生氣的,難過的,痛苦的…活生生的站在他的面前,卻是無論怎麽努力都觸碰不到。同六年前一模一樣,初到M市的時候,無論如何輾轉反側,腦袋總是清楚地醒着,替本人想着那個心底的人兒。他硬生生的扛着,直到因為休息不足而在會議過程中昏過去。醒來的時候醫生倒是一臉不認同的看着他,表示既然這樣不愛惜自己的身體,何不選擇更為幹脆一點的方法。
他苦笑,如果可以選擇,他也想讓自己好好地睡一覺,哪怕世界末日了他也不要醒過來。醫生搖了搖頭,便轉身出了門。再回來的時候,手裏拎着一個袋子,裏面裝着很多東西。他把袋子往何顧的懷裏一塞,“我不知道你遇到了什麽事情,但是當年我也是這般,但無論多深的傷口,總有一天是會愈合的。可在愈合之前,我們需要做的是止疼。這是曾經幫助過我的止疼藥,現在給你吧。”
他從床上翻身坐起,在箱子的深處翻出那個早已有些破碎的袋子,裏面有很多東西都是後來自己跑遍了很多市場才買到的全新品。他抱着袋子坐在床邊,一愣神的功夫覺得眼睛有些不是很舒服,一眨眼,一滴眼淚落到袋子上,發出了些許的聲響。
接到秦麗揚電話的楊薇卻在心底埋怨着何顧,留下這麽大的麻煩給她,可并不知道那個遠在家鄉人的難。她坐在咖啡館臨窗的位子已經整整一個晚上了,卻仍然不能從秦麗揚告訴她的那些話帶給她的震驚裏爬出來。曾經以為的一切,現在卻是顯得那樣自以為是;曾經以為在兩個人的關系中,最可憐的是那個受傷的,卻沒想到那一位卻是在衆人都看不到的陰暗處獨自一人舔舐着那致命的傷口,強忍着徹骨的疼痛。她始終都不敢相信,害怕那是他們為了找出何顧而撒的彌天大謊,可真的當她下午站在複健室門外看着裏面汗水滴在墊子上竟是濡濕了整整一片的秦浩揚時,一切又都是那樣的真實,逼着她不得不去相信他們彼此為了彼此所做的一切,以及所承擔的一切。
她端起早已不冒任何熱氣的杯子,喝了一口冷透了的咖啡,那股冰涼讓她一瞬間清醒了些。可即使是這樣清醒,她也仍然只有一句回應,那便是饒是她自己也并不清楚何顧現在到底在什麽地方。即使是十年的感情,她也從來沒有從何顧那裏聽過他的老家,也不知道他的曾經和過去。他臨行的那一天,她因為事情并沒有來的及追上去,好不容易趕出門的時候,卻只看見許先生沖着遙遠的方向一直揮着手,而馬路上卻早已沒了那輛熟悉的車影。他是從車站走的,還是自己開車走的,誰都不知道。
秦麗揚似乎不相信她的不知道,“即使我這樣求你了,你都不願意告訴我他到底去了哪裏麽?”秦麗揚站起身,作勢要跪在她的面前。為了她弟弟,尊嚴什麽的一切都可以踩在腳底下。楊薇手一哆嗦差點打翻了面前那杯滾燙的拿鐵,她立馬扶住秦麗揚,阻止她的行為,一臉苦笑,“我根本聯系不上他,他在什麽地方我是真的不清楚。他消失了一個多星期了,我一直在公司忙着各種事情,也根本沒有時間去找他。”看着她的眼神,楊薇覺得自己如果渾身都是嘴,可能也是一點也解釋不清楚。把有點絕望的秦麗揚扶到自己身邊的椅子上,很是真誠“我以前的确對秦浩揚有着很深的偏見,可是今天我覺得我一直怨恨的那個世界崩塌了,所以現在我很是混亂。但即使是這樣,我也不可能騙你,我現在也很是擔心他,可那個人你不了解,如果他不想讓你知道他在哪兒,就算你在他身上綁了是個GPS定位器,他都有辦法讓你找不到。這一點我想你弟弟肯定是知道的。”是的,當年有一次兩個人吵架,何顧一氣之下甩門就走,足足讓他找了三天,才自己主動現了身,直到現在她都仍然不知道何顧曾經是在什麽地方撒的火。
看着那要崩潰了般的秦麗揚,楊薇心也是軟的徹底。“你先回去吧,我也努力聯系他。不過你們那邊應該更有力一點,權利那麽大,擁有的特權那麽多,想看什麽就看什麽,咱們一起找找吧,你作為最愛他的那個人多用用勁兒。當然,現在我也希望他幸福。”
秦麗揚點了點頭,拎着包正準備走的時候,卻突然來了一句“最愛他的,是我弟弟。”
楊薇勉強扯了一下嘴角,不再說話。目送着秦麗揚離開,自己卻一直坐在位子上發呆,竟是一直發到他們打烊。
卻是沒想到,三天之後,安頓好一切的何顧突然用了一個陌生的號碼給自己打了個電話,報了個遲到的平安。纏着他絮絮叨叨說了很久的話,在挂電話之前,她小心翼翼的問了一句:“現在的你是不是不開心。”整通電話,即便是語氣輕快,聲調上揚,可真正壓抑在心底的聲音還是被聽到了。
對面的人愣了愣,竟是被敏感的她聽到了,他笑了一聲,“對我來說不過是燒了天堂還有地獄罷了。”他舉着電話,站在院子裏的樹下,陽光透過幹縮的枝桠打在他的臉上,也沒有燃起任何溫暖的意識。他現在整個人從心底都是涼的,無論外力如何努力,在沒人的時候,他就像是個冰冷的游魂一樣,毫無意識。
恍恍惚惚之間挂了電話的楊薇,恍然不知自己現在是在為誰在難過。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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