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拙劣的故事往往有簡單的開端。
十四歲時,我在成日裏被海水沖刷的黑黢黢的沙灘上撿到了一本硬殼書。
它顯然不是随波逐流從遙遠的神奈川或橫濱漂流至我所在的海濱小城,哪怕是做工再整潔,挺括的西洋紙張都無法抵擋住海水的侵蝕。
于是我判斷這個某個路過的旅人故意抛下的書籍,不可能是無意的,當我撿起它時感受到了沉甸甸的份量,除非是毫無知覺的傻瓜,誰會抛棄這重量而不知。
我懷着近似于竊賊的心态将它收入懷中,帶到寄住的遠房親戚的家中,心中充斥着隐秘的快感。
很難說這突然間的沖動從何而來,國中時代的我并不會做如此出格的事,倒不是說我平平無奇,實際上,我在班級裏是不可或缺的逗趣人物,哪怕是再嚴苛不過的駐校軍官,都會在我精妙的表演下捧腹大笑,那總是向下撇的,剃刀似的小胡子也會頑皮地翹起。
奇怪的是,我對落語毫無興趣,也不想成為漫才藝人,逗趣的天性僅發于我性格中無比谄媚、讨好的一面。
——我想被喜愛嗎?
——我想要被不受尊敬地注視着。
總之,當我将那“明知被遺落”的書本藏在懷裏,佝偻着身子躲進六塊榻榻米大的房間時,心中着實松了口氣。
路上遇見了表妹家的女傭,她掐着矯揉造作的尖細的嗓子問:“少爺,您是不舒服嗎?”
我體弱多病,大半個童年都是在床褥間度過的,國中時代到來前,人就像是抽條的楊柳,脫離了貧弱的小樹苗時期,說是養活了也好,健壯了也罷,饒是只有副薄薄的胸膛,也像個瘦弱的少年人了。
我陪笑說:“是我肚子餓了,阿松姐。”
說來你可能不信,我對身份低微的工作者,那些男傭、女傭懷抱着隐藏極深的恐懼感,而這膽怯之情呈現于面上,便是極端的尊敬。
女人們都以為我是個仁善的人,哪怕是對鄉下丫頭都能報以友好的微笑,我不得不說真是大錯特錯。
我只是恐懼她們而已,尤其恐懼長着兩幅面孔的女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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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酷愛做那些誇張且逗趣的動作,積年的印象在這一刻疊加出善果,她相信了我拙劣的謊言,嘴角扯出更加讓人恐怖的,近乎于谄媚的笑容。
“我幫您去拿一盤果子。”她自作聰明地說,“老爺捎來了京都虎像屋的生八喬,您一定會喜歡。”
我不得不作出訝然的,仿佛十分高興的表情道:“那可真是太好了。”
活像我喜歡吃軟爛黏糊的八橋。
進屋後,我盤腿坐在距離推拉門最遠的位置,以一種神聖的、不知所雲的嚴肅心境翻開了書。
結果令我大失所望。
它既不是記載人一生過往的日記本,也不像是未完的《唐璜》,是本空白的,一無是處的筆記本。
我準備合上它,甚至在心中烏七八糟地想:幹脆扔回海岸邊好了……
書的第一頁卻浮現出淺淡的墨跡。
“我曾經看過三張那個男人的照片……”(注1)
驚喜、恐懼……沒有言語能訴說我當時的心情。
我再也無法放下書。
……
“阿葉,你怎麽了?”表妹雪子的聲音在耳邊炸響。
真是天大的失态,我竟沒注意到她靠得如此之近。
我反射條件般的帶上讨人喜歡的笑容說:“想到了學校的一件趣事……”
雪子的記憶時間與金魚不相上下,她立刻忘記了想問我的事,開開心心聽起了我口中不着四六的搞笑段子。
為了上國中,我離開了東北的鄉下,寄住的遠房親戚家中有一對姐妹,雪子是妹妹,她的長相介乎于可愛與平庸之間。
我對這妹妹總是懷有十二萬分的警惕,哪怕是沒看見她,從踏入家門的瞬間起便會豎起雷達,原因無他,倘若你見過她正面以蜜糖般的語言贊美自己的朋友,背後又毫無顧忌地粗魯地将其評為“沒教養的不良少女”,也會同我一樣誠惶誠恐。
更何況,打看那本書起,我就同驚弓之鳥一般,極端恐懼它落入其他人的手中。
我認出來了,那頹廢的、毫無救藥的一生,不正是我的寫照嗎?
……
我恐懼那本書。
不敢打開第二次,卻又不得不想着它。
人在知道自己的未來時,大底會懷抱着相似的情緒。
控制不住的好奇、對發生不幸事的否定、對結局的逃避……
我的年紀并不大,若将心中所想告知他人,肯定會引起成年人的哄笑,被駁斥為青少年暧昧不清的遐想。
但我确定,自己的人生是不會幸福的。
從記事時起,我就不知道什麽叫做幸福,正相反,萦繞我童年的情感都是晦暗的,我比誰都要體味恐懼的滋味、羞恥的滋味,那些人,父親、母親、父親的朋友、同學、男傭、女傭……
他們為什麽能夠帶着兩幅面孔,表面對人阿谀奉承,背面又好不留情地唾棄鄙夷,為什麽能夠對世間不絕望,為什麽能歡欣鼓舞地談論戰争……
我一輩子也無法理解他們。
無論做什麽都感到羞恥,時時刻刻都活在被厭棄的恐懼之中,這樣的人是絕對不會幸福的。
雖然這樣想着,我對自己又不夠坦誠,某一刻我确實期望,自己能夠獲得平淡的幸福。
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娶溫良純潔的妻子,做一個……做一個表面上不錯的人。
假設耶和華創造人時會打開一扇窗戶,那我也能看見些許的微光。
我把書藏在從左往右數第三張榻榻米下面,伯父在木板底下挖了一個暗格,這是廢棄的藏私房錢的隔板,我用它來藏匿我的贓物。
就這樣過了很長時間,直到海岸邊的野櫻花開了,它在我心中只剩下一道詭谲的剪影時,我又鼓起勇氣打開了書。
那是個錯誤。
……
我沒看完。
沒有人比我一生更加失敗。
……
我翻到了最後一頁,它就像是開頭的第一張紙,是空白的,我等了一會兒,浮現出了逐漸濃烈的鋼筆水跡。
“你想要離開這個世界嗎?”
當我看見這行字時,心中産生了被救贖的快慰,像我這樣的膽小鬼,從生來就不覺得自己活着有意義,而書中的前半生(我确定那是我),只是一個不斷浪費糧食、難以形容的人。
可是現在的我甚至不如未來的我哩,連入水的氣性都沒有,在這樣的情況下,有一本妖怪書(我斷定它是某種具有超越人類力量的東西)問我要不要離開,還有更好的選擇嗎?
我以流暢的筆觸寫下。
“我想離開。”
那是我對世界最後的印象。
……
【。】
……
我成了另外一個人。
他跟我長得很像。
他以後叫太宰治。
我知道,我是大庭葉藏。
注1:人間失格序章第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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