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葉藏視角】

睡不着。

我睜大眼睛,依稀能看見老舊天花板上的木質紋路,它們讓我聯想到了津輕鄉下的老家,我已經很久沒回去過了。

織田作,我本應稱他為織田先生,不知怎麽的他告訴我“叫織田作就行了”。

他正躺在我身邊。

這間公寓實在是太小了,人的活動空間不足15個平方米,話雖如此,卻也能容納兩床被褥,眼下織田作先生正躺在我身旁,我翻轉身軀,用臉對他。

熟悉夜晚晦澀的光線後,眼睛勉強得以描摹出他的狀貌。

這是一張可以說是周正、硬朗,卻與美、醜無關的臉,換句話說,他的長相并無特色,那點兒獨屬于他的對任何離奇事件都可以包容下來的氣質與臉沒有關系。

對于被他撿回家這件事,我并沒什麽怨言,又或者說我已經很習慣這種生活,但與他的生活卻安逸到無法形容的地步,跟他在一起時,那從小便糾纏着我的根深蒂固的不安消失了,我拿出了平時的方案讨好他,卻沒有什麽回應。

這本應該讓我惶惑,可織田作的身上帶着股奇妙的鎮定,這股鎮定甚至感染了我,以至于換來兩個晚上的安眠。

可今日,在得知了“太宰”後,我又無法入睡。

看見他是一定不想看見的,與其說是恐懼,不如說是一聽見“太宰”這倆字就想逃離,我現在的長相與葉藏時有相似之處,可無論是俊俏的程度亦或是頭腦,都好得出奇。

我不得不想,這一切都是奪取了某人之後才獲得的,于是我從生下來開始就帶着“罪”,太宰治,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對不起的人了。

不想看見他,想要逃開。

明天就要換個地方住了吧。

這樣想着,織田作忽然睜開眼睛,他睡着了嗎?還是突然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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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不着?”他問我。

“嗯……”

“是在想太宰的事嗎?”

“嗯。”

織田作并沒有搞清會發生什麽,就像他沒有搞清楚我跟太宰的關系一樣,可他說出來的話,卻像是流水一樣,既沒有讓我厭惡驚懼的咄咄逼人,又沒有過分的善意。

“他暫時應該發現不了吧。”織田作說,“你在我這裏的事。”

“先睡覺吧。”他說,“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不知怎麽的,當他閉眼後,我的心也放空起來,除去僞裝後剩下的只有天性的落落寡語跟刻在骨頭上的陰郁,我又轉回身,看着天花板。

身旁織田作的氣息很近,他的呼吸聲十分清淺,我看過他的手指,指腹上有兩層厚厚的槍繭,可因為距離,實在是太近太近了,以至于一點兒微小的動靜都能聽見。

很多未完的事情在腦海中萦繞,原本世界的事,一起來的中原的事,太宰的情況,還有要交給純子的畫作……

“明天會怎麽樣。”我說起了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你的錢,快用完了。”

“這樣。”織田作說,“那要去掙錢了啊。”

……

第二天早上,我郁郁寡歡地起床。

織田作早就走了,我勉強換上外衣。

——說是外衣,也不過是件針織外套罷了。

織田作比我高,衣服肩膀過于寬闊了,它總耷拉在我的肩頭,擺出副搖搖欲墜的模樣。

冰箱裏有便利店的飯團,就是團冷冷的米飯吧,無論包裹梅子、肉松還是明太子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我用鹽把蠶豆煮了,又拿出兩聽冷冰冰的啤酒。

啤酒這種東西根本不算酒,話雖如此,一會兒還要工作,也只能喝它了。

如您所見,我正是這樣一個無論遭受怎樣對待,都能從善如流的草芥一樣的人,可對工作,我是說繪畫,還算認真。

醉醺醺的人成不了漫畫家,就連手指在握筆的剎那都會顫抖,然而今天的工作,也就是純子的畫像,并不在此範圍內。

我靜靜站着,看着她的肖像畫,與其說是她,不如說“它”更合适點吧,織田作說我畫了一副妖怪,我聽後不僅沒失望,反而還沾沾自喜。

我想展現的,不就是妖怪一類的東西嗎。

——孤獨寂寞的妖怪。

……

認識純子并非意外。

倒不是說我刻意結識她,只是我這個人女人緣(或許還有男人緣吧,一些男人痛恨我,還有一些……)實在是好得出奇,童年時不說了,念書時,隔壁女校的女學生會成群結隊地堆在警校門口,我一出來就噗嗤噗嗤笑;羊裏的小姑娘會用絲巾紮頭,在我面前走來走去;拉面店的看板娘偷偷塞和果子給我;進入黑手黨後,那些女組員也會……

我随便走進一家酒館,喝酒,女招待便像是感受到了玄妙的氣場,端着酒壺來到我身邊,良子女将人很好,她是那種有豪俠之心的女人,于是我在她店裏喝得醉醺醺的,還賒了許多酒錢。

往來酒館的都是失意中年人,跌在酒桌前吹噓自己的豐功偉績。

時至今日,我已經能夠看透他們大半,因此也不會恐懼與他們交談,相反,我稱自己是畫家,大談特談藝術創作的理念。

誰能想到我根本不是什麽畫家,也不是他們臆測中畫室的學生。

我不曾念過一天繪畫私塾。

雖如此,我卻認為自己比那些畫家要高明多了,尤其是作肖像畫的時候。

“畫皮肉的那群家夥,不過是庸才罷了,真正的畫家當然是要畫人類的靈魂。”

有人哄笑道:“你這家夥,人怎麽能看見靈魂呢。”

我說什麽自己都不大記得了,大概是醉醺醺地反駁“我就能看到”,諸如此類的話吧。

純子就是那時候走進店裏的,男人們吹口哨起哄,我喝得太多了,眼前迷蒙一片,卻也能透過水霧看見她妖邪的美貌,良子輕聲告訴我她是附近的妓女。

她欲言又止:“不是我說,阿葉你還是離她遠點吧。”

“這女人,怎麽說呢,太脆弱了。”

“她自殺過好幾次,沒有一次成功的。”

那只是第一次見面而已,之後幾天她又坐在那,我颠來倒去地說自己的繪畫技藝,大概到了第三天時她問我能不能給她畫張肖像。

我其實是能感覺到她看我的脈脈情誼,妓女這種東西,文學作品中偶爾會描述她們的苦痛,可在我看來,大部分妓女都是沒有心的,确實耽于享樂的,尤其是戰争之後,這種年頭,街頭游走着流浪兒,城市大半地都是爛尾樓貧民窟,連工作都找不到,對出賣身體這種事,也就無關痛癢了。

我敢說部分妓女都是快活的,純子又算哪種?

她肯定是貪戀人體溫的,說白了就是很寂寞吧,我能感覺到她在想什麽,我也是一樣。

我來到了智下屋,她住在工作的地方,我躺在被褥上聽她問:“你想把我畫成什麽樣。”

“哎呀,千萬不要在畫家動筆前問。”我說,“筆這種東西并不是屬于我的,手自然而然動起來,畫作就一氣呵成了。”

她被我逗笑了,也躺下來,跟我絮絮叨叨說自己的身世。

她是在97年被從北海道賣到東京的,也就前幾年才流落到橫濱,我見怪不怪,那幾年一直在打仗,許多适齡兒童都失學了,直到現在,戰後經濟複蘇的時代,還有大批量的童工。

“兩年前回過一次老家,什麽人都沒有,聽說函館是第一批被轟炸的,那些人,我是說家裏人是死了還是活着沒有人知道。”

“到頭來竟要感謝把我賣過來的人了。”

她又說自己識人不清,說她一直在流浪,說希望人能理解她。

“想要家”“想要被愛”“好寂寞啊”,這些話雖然沒有說出來,卻一直萦繞在我的耳邊。

這些話應該是能引起我深深共鳴的,可不知怎麽,因為是純子說出來的,我卻難免有點膽寒,可能是她看我的眼神太過多情了,于是我問:“那您想要怎麽樣呢?”

她說:“有的時候我想去死。”

“但一個人死,實在是太孤單了。”

我說:“哎呀,這年頭活着,又有誰沒有想要死的瞬間呢。”

她伸出胳膊抱着我,我看見盤踞在她手臂上的痕跡,長長的,猙獰的,像條盤旋的蜈蚣。

那些“蜈蚣們”縱橫交錯,有一條還淺淺地滲着血。

于是我推開了她,跟她說:“過兩天吧,過兩天等畫完後再告訴你。”

她很失望似的,可那時的我寧可冒着觸怒她的風險都不想跟她共處一室了,或許是純子的愛與恨都太過鮮明了,讓我很恐懼。

我是個很懦弱的人,像是殺人,原本是沒有勇氣的,可比起殺人,憎恨這種情感更讓我想逃離。

人活在世界上,活在這座城市,是很容易殺死其他人的,如果你不知道他的背景、他的生平、他是怎樣的人,就可以告訴自己,我只是在FPS游戲裏射死了一名角色。

人命等于沒有生命的數字,就是這麽一回事。

一旦在“殺死”這個命題上附加了“愛”與“憎恨”,行為就有了動機,死去的人的樣貌、性格、生平都能被描述出來,這樣的話,只能說是“激情殺人”“蓄謀殺人”了吧。

真可怕啊。

我逃跑了,從她的懷裏。

……

織田作回來得有點晚。

純子的肖像畫已經完成了,如我預料中的一樣,是副光怪陸離的妖怪化,可比起寂寞的女人,怎麽說呢,它更像是被愛欲跟憎恨緊緊包裹住的一樣。

我用紅色點綴渲染,又畫了黑色的荊棘。

織田作關上門說:“我回來了。”

我:“歡迎回來。”

我放下筆,幫他脫下外套。

而織田作,他用毫不困惑,幾乎有點了然的眼神看着我說:“你知道吧,純子小姐的異能力。”

我低低地嗯了一聲:

“我猜到了。”

所以我逃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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