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2003年,手機尚未普及,日本的上班族随身攜帶傳呼機,待傳呼機震動,便找附近的電話亭撥打公司座機。

因此,日本的電話亭非常多,附近随便一間便利店都有電話卡賣。

這天,津島文治的手機上印出一則陌生號碼,不知怎麽的,他腦海中猛地浮現出“說不定是修治打來”的想法。

才得知葉藏失蹤時,他接到每一通電話都在心中暗暗祈禱是葉藏打來的,只可惜每次希望都落空,到最後不得不恢複平靜之心。

他深吸一口氣道:“喂,這裏是津島。”

“……文治哥。”

文治屏住呼吸。

是修治的聲音。

他有太多的話想要說,比如為什麽玩失蹤,你就不知道有人擔心你嗎,難道我們這些兄弟姐妹在你心中就沒有朋友重要嗎?

就算是離開,為什麽不跟我們說一聲,難道我們就這麽不值得你信任嗎?

不,等等,如果他說想要去北橫濱,還真不會同意,寧願将他關在家裏都不會允許他跑出去。

文治在心中抱怨:‘說到底,哪個家長會允許孩子獨立前往戰區啊。’

心中饒是有種種想法,最後脫口而出的也只有一句。

“你還好嗎,修治。”他努力平穩顫抖的聲線,“有受傷嗎?有好好吃飯嗎?”

“你準備什麽時候回來?”

“……”

葉藏沉默。

“對不起。”

他又道歉了。

“對不起,文治哥。”葉藏說,“我有不能回來的理由。”

“哈?”津島文治給氣了個仰倒,“你個小混蛋,能有什麽理由,非讓我們擔心嗎?你想找江戶川亂步我可以理解,我派人幫你找,将橫濱上下搜尋一圈,你一個人的效率怎麽能比得上國家機器,你這麽看不起成年人嗎?”

葉藏:“……”

他其實不相信成年人的效率,很多時候個人的智慧能夠抵過無數庸才,但這不是主要原因。

葉藏低聲道:“我看見了父親遇刺的報道,你和英子姐還好嗎?”

文治的大腦告訴運轉,葉藏看見的八成是他跟英子穿黑西裝召開記者會的照片,那天大小報刊的首頁都被他倆的照片刷屏了,主要是津島議員這兩年發展的實在是好,如果沒有這次意外,下次換屆上位成首相也不是不可能。

在這節骨眼上戲劇化地退場,英子又确認參選,實在是場政壇大戲,足以吸引大部分公民的視線。

當然,這跟文治與英子的容貌不無關系,之前就說過,葉藏是家裏長得最好的,可這不代表其他人就不行了,文治與葉藏像了七分,英子作為女性過于英氣俊秀,可當她穿上墊肩西裝,展現出比男性更勝一籌的帥氣時,完全少女都會為她尖叫。

寶冢的男役,是多少女性的夢想,出身華族的英子氣度不凡,又高挑英俊,簡直像是歌劇中的男主走到了衆人面前。

她的支持率空前高漲。

此外,在父親死亡的當下參選,還頗有王子複仇的戲劇性,估計有不少人希望他們抓住元兇吧。

文治說:“肯定比你好。”

這話說得冷冰冰的,卻讓葉藏松了口氣:“你們沒事就好。”

葉藏說:“我知道,文治哥肯定在委托警方的人尋找電話亭地址對吧,為了不被你們帶回家,我要離開了。”

他語氣越怯懦,卻讓文治生氣,你真害怕的話就被乖乖抓回家啊!現在說什麽說。

“我想告訴您,我過得很好,也沒有受傷,以後時不時會打電話給你報備一下,來證明我還活着。”

“喂!喂!”文治聽到這,急了,“你不許挂電話,聽見了嗎,修治。”

“再見了,文治哥。”

阿葉說:“代我向英子姐、愛子姐問好。”

……

當中也回過神來時,夏天已經結束了,橫濱的秋天十分短暫,轉眼間,日歷翻入12月,對擂缽街居民來說最難熬的冬天來了。

困難是多方面的,食物還好,托中原中也的福,他們在進行地盤鬥争時從來沒輸過,過冬之前他們就儲存了大量的罐頭與壓縮餅幹,當然,是不是過期食品都很難說了,反正他們也不在乎過期一兩個月。

除此之外,他們還囤積了大量的巧克力,在擂缽街的孩子群體中,巧克力才是真正的通用貨幣,交換鉛筆、本子,乃至衣服、磨利的小刀都能用巧克力。

“怎麽說呢。”跟葉藏解釋“彙率”時,中原中也還怪不好意思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別扭個什麽勁。

“我們還停留在以物易物的階段,對擂缽街孩子來說保暖的衣服倒不是最重要的,反正冬天一年只有一次,相較之下,食物才是大問題。”中也撇嘴道,“你別看我們吃得好,換個小組織,很多孩子都吃不起飯。”

巧克力的飽腹感不強,但易于儲存,熱量高,還是甜的,是果腹的首選。

葉藏乖巧點頭道:“我明白了。”

他說完之後便起身,将洗衣機打開,幹淨衣服放入籮筐中。

前幾天葉藏在拾荒區發現了一臺半舊的洗衣機,他同中也說,這臺洗衣機應該還能用,中也聽後便毫不猶豫地幫葉藏搬了回來。

也不知葉藏怎樣搗鼓的,輕而易舉修好了洗衣機。

這半年中,羊基地的變化不小,首先這棟大樓終于通上了電,阿葉真是diy小能手,他在外亂竄時找到了附近的電箱(沒錯,中也知道他偶爾會在外亂竄,不像他表現出的那麽乖巧),竟然還通着電,也不知他怎麽弄的,幾天後整座大樓也通電了。

此外,葉藏還吭吱吭吱搬了臺太陽能發電機作備用電源,橫濱這座城市別的不行,陽光還是很好的,天氣晴朗的日子,湛藍的天空上只有絲絮狀的雲縷。

太陽能發電機中積攢了足夠的電量,足以點亮小明燈,在冬日時多開幾架電暖器。

哪怕是看葉藏不順眼的白濑,看他維修電器後,也不得不承認:“這家夥腦子還是挺好的。”

柚杏在旁邊說:“你真不坦誠,明明他做飯也好吃。”

中也在心中附和:阿葉做料理也很好,頭腦也很好。

他什麽都是好的。

認識幾個月後,中也再也忍不住了,他對葉藏說:“你不喜歡別人用那個名字稱呼你吧。”

“哎?”葉藏又露出了一貫的腼腆表情,用白濑的話來說就是“像個女人”。

頭一次聽見羊中的男生湊在一起說葉藏小話時,中原中也厲聲呵斥:“喂,你們不要說同伴壞話啊!”

翔太撇撇嘴道:“他叫什麽同伴啊。”

“太宰的話,每天就當中也你的小跟屁蟲吧。”翔太挑釁似的說道,“那家夥,就算紮到女人堆裏都不願跟我們在一起。”

這有人提出不同意見:“不對吧,翔太,你想跟美奈子姐他們一起玩,都沒有人願意帶你,”那人說,“你是不是在嫉妒啊。”

翔太跟被戳中心事般道:“啰嗦!”

白濑說:“這點我同意。”

“那家夥一點也不像男人。”白濑撸起袖子,展示他不存在的肌肉,“男人的話當然要會打架,他別說是打架了,看見其他人動手都會吓哭吧。”

“女孩兒的膽子都比他大。”

中原中也沉默不語,他不認為葉藏會被吓哭,可對他的柔弱也深有體會,某種意義上,他甚至無法反駁白濑他們說葉藏像個女人的論調。

‘他很細致,很會生活……’

恍惚間中原中也的思緒又回到上午。

葉藏要做早餐,他永遠是起來最早的那一位,起床後會脫下睡衣,換上白襯衫。

在跟葉藏住之前,中也沒有上床要脫外套的意識,他們以前合衣而眠的時間多了,哪怕是住進大樓,有了自己的床,除了很愛幹淨的女孩兒外,男生都不會在意外衣上的細菌與塵土。

但是葉藏在意,他不僅會換睡衣,還會将所有洗幹淨的衣服疊得整整齊齊,會時不時趁着陽光正盛時曬棉被,将被子曬至蓬松。他身上永遠是幹幹淨淨的,衣領散發着皂角的清香,有一次中原中也早上起來,看見他被布料包裹的白皙肌膚,跟凸出的蝴蝶骨。

【窺屏的太宰治:“!!!”

可惡,我酸檸檬了!】

中也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事,總之那一刻,他慌亂地別開眼睛,又将腦袋埋在松軟的拼布枕頭中。

說是拼布,其實是碎布縫成的枕頭套,羊中的孩子每人都有,阿葉不知怎麽回事,色感特別好,那布放在他人手中,就是一團爛布,可他就有化腐朽為神奇的力量,能拼出各種可愛的形狀,色彩和諧。

女孩子們拿到自己的枕頭套,“哇哇哇”哇個不停,個個都在贊美葉藏的巧手,甚至還有愛美的女孩子拽着他的衣服下擺說想學。

阿葉又說了什麽,他臉上帶着一如既往輕柔的微笑,對女孩兒們說:“我只是學過繪畫,對色彩還算敏感……”

又說如果女孩兒想學,他能用蠟筆教她們畫畫。

中也記得,女孩子們從廢墟裏刨出過蠟筆、彩色鉛筆、甚至還有成套的刷子跟水粉。

果不其然,聽說葉藏會畫畫後,女孩兒們都興奮極了,将珍藏的繪畫用品一股腦地翻出來,還有大白紙,讓葉藏教她們畫。

而阿葉,在看見畫具時眼睛都亮了。

中也想:他是真的愛畫畫。

那天是上午,陽光透過缺角的玻璃窗,揮灑在基地的石膏地上。

阿葉單手扶着畫板,是diy的木質畫板,最多支撐一下軟塌塌的紙張,畫板上的倒刺都沒清理幹淨。

可葉藏很感動,他在當時,真的是非常感動,到了要落淚的地步。

中也不記得他畫了什麽,只知道那是幅精妙絕倫的畫作。

而靜坐繪圖的葉藏幾乎能用“绮麗”來形容。

“你希望我怎麽叫你。”

中原中也無比耐心地詢問葉藏。

“真名也好,假名也好,通通不用在意,只要是你認可的名字就足夠了。”

“我會用你認定的名字稱呼你。”中原中也認真道,葉藏看着他的眼睛,幾乎有點害怕。

中原中也的眼睛非常漂亮,用詩意點的語言來形容,他的眼裏盛了一片汪洋。

‘真是的,中原君是我平生所見的大善人之一,他還有強大的異能力,說不定未來也是了不得的文豪呢,這樣問我,我根本沒法拒絕啊。’

葉藏在心中小聲抱怨,最後憋出幾個字道:“叫我葉藏就行了。”

“大庭葉藏。”

“大庭葉藏。”中原中也默念了好幾遍,他不知道這是不是對方原本的名字,是他的真名,這些中也都不在乎,他只要知道稱呼葉藏為阿葉,會讓他高興,這就足夠了。

“我想叫你阿葉。”他商量般地問,“可以嗎?”

‘這根本不是什麽商量吧?’阿葉又在心中小聲說,‘你都這樣說了,我怎麽能拒絕呢?’

他只是露出了牝馬似的柔順的笑容道:“當然可以。”

……

【“哈?”太宰治發出不愉快之聲,那聲“哈”簡直是從他鼻縫裏擠出來的。

他酸溜溜地想:真是麽想到,黑漆漆的小矮人原來這麽會說話,他還以為他面對阿葉只會手足無措呢,在面對菟絲子一樣的人時表現出适當強勢,果然是小矮人的本能嗎?

可惡,也難怪他跟阿葉會演變成那種行動模式,和着從一開始就是保護者與金絲雀嗎?

還是根本不敢反抗的金絲雀、掌上明珠。

他越想越不爽,抱怨也就越多。

“中也君你。”他對身邊的最高幹部說,“真是狡猾啊。”

中原中也:???

我怎麽了我?

“哈?”他額角爆着青筋,強行按捺住自己的脾氣,看向太宰治道:“你又在說什麽?”

太宰治根本沒理他,還沉浸在想象的世界中:“糟糕啊,真糟糕,你跟小中也完全不同,真要說的話,身為最高幹部的中也跟身為保護者的大中也相似性非常高吧?”

中原中也是他計劃中的下一任首領,太宰有意培養他外交與處理內務的能力,再加上中也寸步不離守護他這麽多年,除了性格還有點暴躁,沒有大中也沉穩外,幾乎一模一樣。

他都能想象到阿葉對中也投以怯生生的、信賴眼神了。

“中也君。”他又恢複了屬于首領的,從容優雅的聲線,有時這樣的太宰會讓中原中也聯想到先代首領森鷗外。

“請您吩咐。”

“接下來,或許是三四天後吧。”太宰說,“我會帶一個人回來。”

中也:“……”

他先為自己的龌龊思想忏悔一秒,說實話,聽了太宰的話後,他第一反應是,對方要把自己求而不得的對象綁架來了。

不至于吧。

肯定不至于吧。

太宰嘴角挂着高深莫測的笑容:“到時候你務必要同保護我一樣保護他,不過要記住。”

“不要跟他有過多接觸,也先不要萌生出多餘的同情心。”

中原中也癱着行禮:“是。”

他想:啊,果然要綁架暗戀對象了。

不管是誰,真可憐啊。】

……

半年中發生的事,說多也多,說少也少。

首先,英子如願獲得議員席位,而且成了被日本各年齡層女性所推崇的政治明星,津島文治更不用說,年紀輕輕就出入內閣,成為了這一任首相的秘書。

如果執政黨一直能保持強勢,以他的履歷,說不定能成為歷史上最年輕的首相,當然,那最早也是十五年、二十年以後的事了。

愛子的生活一如既往地平穩,自從知道葉藏還活着後,她就平靜了許多,最多隔三差五幫帶人去打掃江戶川亂步位于東京郊外的宅院。

葉藏也像之前所承諾的那樣,時不時會打一通電話回家。

當他真想逃避時,真是滑不溜手,像河流中的青花魚,饒是文治布下天羅地網,也沒摸到他的衣角。

英子看着氣急敗壞的文治冷笑道:“這不是好事嗎?你都抓不到修治,其他人還能抓得到?”她說,“這恰恰證明,修治是有在橫濱生存下來的能力的,說不定他天賦在此,過去是我們束縛了他。”

文治更暴躁了,他說:“什麽天賦?逃跑的天賦?滑不溜手的天賦?還是混跡貧民窟的天賦?”他說,“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種性格,本來就不喜歡鬥争,回家當個名滿天下的藝術家不好嗎?”

說到底,哪個家長不希望孩子能安全地呆在家裏?

英子的性格較文治更加冷峻:“如果他希望的話,就不會跑到橫濱一去不複返了。”

文治:“……”

“江戶川亂步也沒找到,如果不是被沉海,就是也如魚得水地活着吧。”

英子說:“我們做好修治的後盾就行了,當他需要我們時給他提供支援,所謂家長,起到的不正是這作用嗎?”

文治艱難點頭:“只能這樣了。”

……

冬天到來時,葉藏已經将這一片都摸清楚了。

他穿得還算溫暖,雖是舊衣服卻足夠厚實,遠看來,像一頭蹒跚走步的棕熊。

他呼一口氣,空中便凝結出一小片白霧。

他說得摸清楚,可不是羊活動的區域,而是整片北橫濱,商會的分布、黑手黨碼頭歸屬、有多少異能力者、擂缽街的居民數、錯綜複雜的下水道等等……所有的一切他都搞清楚了。

葉藏甚至可以說,沒有誰比他更了解北橫濱,當他将太宰治的智慧運用到極致時确實能說這句話。

只可惜,他都這麽努力了,江戶川亂步依舊沒找到,而對加入黑手黨一事,葉藏也沒什麽頭緒。

說實在的,與其說是沒有頭緒,不如說他還在逃避吧。

明明心中告訴自己,不加入黑手黨便是對不起軀殼的主人,對不起太宰治,可行為上卻像只鴕鳥,能拖一天就一天。

‘明天、明天再說吧。’

他是這樣想的。

在春天來臨之前,擂缽街又有點小變化,距離羊組織較遠的街道上悄無聲息地開了家小診所。

這消息還是酒館女招待告訴他的,如果說今年有什麽變化,那就是葉藏學會喝酒了,當然不是什麽好酒,是底層黑手黨人都消費得起的濁酒。

他開始拔高,修長得像株風中楊柳,女招待開始注意到他。

說是陪酒女、女招待,也不過是十五六歲的女孩兒罷了,這裏的孩子普遍早熟,很早投入工作。

女招待稀罕阿葉,會請他喝酒,告訴他一些情報。

“好像叫……森鷗外?”常子皺着眉頭回憶,“是很少見的名字對吧,真是的,他為什麽要想不開來我們這兒開診所。”

調酒師插嘴道:“也許是沒有行醫執照的庸醫,正經醫生誰來找我們這呢?”

葉藏聽見這名字,耳朵卻立起來。

“森鷗外?”他眼睛睜大了。

是那個森鷗外嗎?

他對這世界森鷗外的認識是從與謝野晶子那裏得到的,知道他從東大醫科畢業,年輕時就是四裏八鄉了不起的神童,這部分消息跟“大庭葉藏”那世的記憶重疊了。

在大庭葉藏的世界,森鷗外除了是庸醫外,還是浪漫主義文學的代表人物,跟芥川龍之介、夏目漱石并稱為日本近三大文豪。

這麽多的光環磊在森鷗外的頭上,再加上葉藏到現在都沒聽說過夏目老師還有他最崇拜的芥川大老師,自然對森鷗外也懷抱着一腔孺慕之情。

他當年能夠跟與謝野晶子交往,而沒有逃開,也有“對方是那個與謝野晶子,傑出女性詩人”的濾鏡啊!

葉藏難得有些激動。

他想去拜見森先生。

哪怕是遠遠地看上一眼也好啊!

【“……”

太宰治覺得很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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