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津島議員死後,無人感到悲傷。

哭得最兇的是他政治上的協作者、投資夥伴,哭也不是哭津島這人,是哭在他身上打水漂的政治資源。

不,仔細想想,也沒全打水漂,津島可有一雙好兒女,英子精明聰慧,文治俨然上升期的政壇明星,參選海報貼出去會有瘋狂迷妹撕海報的那種。

津島議員被刺當下,若推出這兩人,定會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說到英子,平權運動已如燎原之勢般席卷東京,戰後婦女不得不離開家庭,投身社會再就業,在此大環境下,職業女性與男性薪酬不同的議題被拎出來提了又提,此話題拓展,延伸至日本女性的職場天花板很低,又說內閣從無女性成員,是否證明了日本女性在政界也備受歧視?

英子之前一直作為幕僚活動,因能力強而為衆人所知,在津島議員的安排下開始為參加議員選舉做準備,津島的合作對象并不準備放棄這一計劃,正相反,還有什麽比在父親的追悼會上聲淚俱下,宣布參選更好的登場方式嗎?

因此,無論是文治還是英子,手機都要被打爆了。

文治:“……”

英子:“……”

兩人面面相觑,怎麽說呢,這還真是,猝不及防。

他倆并未感到悲傷,只是所有事積攢在一起,讓他們窒息得說不出話來,更何況比起已死的父親,還是生死未蔔的小弟弟要更重要些。

文治許諾道:“明天上午我會回東京處理家父的後事,今天我還有別的事情要做。”

“哎?等等、等等、津島君……”

電話被無情地挂斷了。

英子跟文治面面相觑,幾秒之後文治拉出苦笑道:“這真是……”

英子道:“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

橫濱警校的管理層聽聞津島議員被刺一事後,紛紛松了口氣,他們本以為能借此躲過文治跟英子的問責。

哪怕最後躲不過去,能讓他們逃避一天就是一天啊。

誰知道他倆沒立即召開記者會,反倒是出現在了警校內,以冷臉對一衆校方領導,保镖更是不給面子地将葉藏的宿舍搜索了無數遍。

葉藏離開前的監控也被找出來翻來覆去地看。

趕走江戶川亂步的舍監跪在文治等人面前,連頭都不敢擡,只能以最标準不過的土下座姿勢,一遍又一遍地道歉。

“實在非常抱歉!”

“我不想聽你的解釋。”英子長得也很美,可她的美是骨骼硬朗的男相美,又剪了短發,幾乎像是俊朗的青年。

“人品不端,濫用私權,趕走江戶川亂步,修治失蹤後還試圖隐瞞我們。”她慢條斯理道,“是在想找什麽借口來應對我們嗎?”

每個字都敲在校領導的心上。

“這……”

校長啞口無言,他心中當然充滿抱怨之詞,比如“小山這蠢貨,幹得是什麽事啊”“誰知道津島家的小兒子神經纖細成這樣,我們就不該收藝術家”“是誰把江戶川亂步跟他排在一間房內的,蠢貨”……

心中有再多的想法,卻說不出一個字,只能鞠超過九十度的躬道:“抱歉。”

“接下來,我們會聯合橫濱警方,大力搜尋津島同學與江戶川同學。”他的表情異常誠懇。

文治冷笑,心說,靠你們難不成找回屍體嗎?

……

追責的結果是,橫濱警校管理層調動,舍監不用說,下半生絕對凄慘無比,為了安撫津島家,其他人的職位也大變動。

軍警高層人員與津島家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否則當年也不會輕易将葉藏塞進來,相熟的高層聽說在津島議員遇刺當日,他們家備受寵愛的小兒子也失蹤了,只能給文治等人打慰問電話。

文治和英子在這情況下,當然要了不少好處,文治嘲諷地想:這就是政客的醜陋吧,哪怕擔心修治擔心得要死,卻也不忘記讨好處。

某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很醜惡,甚至連對幼弟的關愛之心都蒙上了一層陰影。

英子挂斷電話對文治說:“東京站附近的jr拍到了修治,他去了東京郊。”

“東京郊?是江戶川亂步家嗎?”

他們都知道葉藏暑假跟江戶川亂步回家了,還時不時給他們傳來視頻,一方面文治為葉藏交到新朋友而高興,另一方面他又心疼葉藏,想他到底是個小少爺,怎麽就跑到朋友家做家務了?

可愛子也喜歡做點家事(在文治心中做料理就屬于家務了),她說做料理時會覺得很幸福,說不定葉藏也是這麽覺得的?

因此文治跟英子都沒幹涉葉藏的交友情況。

從橫濱出來後兩人馬不停蹄趕到江戶川亂步家,他們當然不知道亂步家的鑰匙在哪兒,可兩人還是比較規矩的,帶了開鎖匠來,未破壞一物便打開家門。

屋內靜悄悄的,家具上蒙着防塵布。

英子四處走着,在冰箱前停了下來。

“文治。”她說,“你來看這個。”

“是修治給我們的留言。”

英子将內容念出來道:“我去找亂步了,等找到他後會回來的。”

“不要擔心我。”

“修治留。”

文治:“這叫哪門子的不用擔心。”

英子皺着眉頭,不說話。

文治嘆了口氣道:“現階段只能這樣了,委托人在橫濱找他吧,如果是北區的話,還不能大張旗鼓地尋找,聽聞當地居民對政府十分抵觸,軍警那兒,以他們的效率別說是找人了……”

英子道:“另行委托人尋找?”

文治點頭道:“我是這麽想的。”

他說:“修治那孩子,父親看不出,我是知道的,他非常聰明,比你、比我還要聰明得多。”

“如果是他的話,哪怕是在混亂的北區,也能活得很好吧?”

他是這麽猜測的,也是這麽相信的。

‘除了相信他之外,根本什麽辦法都沒有了啊。’

……

葉藏一直很混亂。

從遇上中原中也,書将記憶倒灌入他大腦中起,就一直處于混亂狀态。

這可不是說他沒法接受那麽多信息,其實書給的信息并不算多。

葉藏的混亂是強烈的罪惡意識引起的,他以前就覺得自己對不起津島修治,要知道葉藏這還是胎穿呢,他可不是上人身的孤魂野鬼,在文豪野犬的世界中,我是從小嬰兒成長起來的,換做別人一定覺得,我都嬰兒穿了,那不就是身體的原主人嗎?

換任何一個穿越者都不會像他一樣,長到這麽大還在糾結,葉藏時常認為自己不屬于津島家。

那現在,他确定了,這世界上本有另一個太宰治,比自己聰明很多,小時候就從家裏跑出來,一直在外流浪,後來他到了橫濱,加入黑手黨,一直在此定居(書傳遞給他的只有這些內容)。

葉藏幾乎要崩潰了。

‘我是蟾蜍是臭蟲是是陰溝洞裏的老鼠,我究竟做了什麽,為什麽活在世界上的會是我,明明太宰治這麽聰明,怎麽會是我活在他的身體裏……’

他都想要自殺了,他覺得自己玷污了太宰治的身體。

可葉藏又不敢自殺,簡單來說,如果是自己,是大庭葉藏的軀體,雖然他畏懼疼痛,卻不畏懼死,可換成了“太宰治”的身體,他又覺得自殺是在殺死太宰治,這不又加重了他的罪孽了嗎?

更何況書就像是葉藏的毒唯一樣,除了倒灌信息,還表示,只要是“太宰治”就得活在橫濱,這讓葉藏幾乎要喘不過氣來,一方面他認為自己得接受太宰治的宿命,另一方面,他又覺得,這麽做不過是自己拙劣的模仿,是對太宰的進一層亵渎。

是進是退、是生是死,無論他做出哪一個選擇都是有罪的,當時,葉藏的罪惡意識被放至最大,他在羊中過得每一天都渾渾噩噩。

這又不得不說另外一件事了,那就是中原中也真是個大善人。

羊基地環境并不好,這些無父無母的孩子占據了一棟廢棄大樓,美奈子帶孩子們收拾出能住的房間,通過抽簽的方式決定孩子們住哪兒。

沒人獨立享有一間房,孩子是擂缽街最弱小的,他們光是抱團活下來就已經夠艱難了,單獨住的話,哪怕出事都沒人發現。

可讓葉藏跟誰住,又有了問題,美奈子頭疼地想,一般情況下她秉持着男生跟男生住在一起,女生跟女生住在一起的原則,可羊中的男孩兒除了中也沒誰看葉藏順眼的,說到底他們對外面的小少爺,還是很抵觸的。

女孩子們倒很喜歡葉藏,足夠俊秀是一點,他好像天生就有種讨女孩子喜歡的氣質。

‘也不能真把他分到女生宿舍啊。’美奈子頭疼道。

‘出什麽事,怎麽辦啊。’

她倒不擔心葉藏欺負羊裏的女孩兒,就他那小胳膊小腿的樣子,連柚杏都打不過。

可是……

中也突兀地開口了:“他跟我住吧。”

美奈子道:“那你要從現在的房間裏搬出來?”

中也跟白濑他們住一塊,四人間。

中也點頭道:“上周不是才收拾出一間新房子嗎,冬天還能燒火的那種,我打兩張床,跟他住進去吧。”

美奈子松口氣道:“行。”

她又說:“需要打張床嗎?這孩子或許很快就會回去吧?”

中也想想道:“不礙事,打張床挺快的。”

他早就迫于生活,開發出了無數種異能力使用方式,所謂的床就是上下鋪,用釘子把削平的木板釘在一起,羊的孩子獨立生活久了,diy能力都很強,打出來的床都很結實,白濑在床上蹦迪都不會塌。

中也跟美奈子交流時避開了葉藏,後者正坐在中也的木板床上發呆。

房間裏只有他一個,白濑被柚杏拉出去了。

中也推門進去道:“你想睡多大的床?”

“哎?”葉藏擡頭。

中也指了指他身後的上下鋪道:“這樣的可以嗎?”

葉藏怯怯道:“沒問題,麻煩你了。”

中也看他一幅氣弱的模樣,忍了又忍說:“你真要呆在這裏啊。”

“回家不好嗎,擂缽街的生活不像你想得那樣。”

哪怕是為了找回朋友,也太拼了吧……

中也想道:而且他的情緒不大對勁啊。

混沌中的葉藏不大會掩藏情緒,中也看出他心神動搖,卻只以為是江戶川亂步對葉藏太過重要,能讓他抛下一切來尋找。

中也想:他是難得的好人啊。

……

【“……”

太宰治嘴唇顫動幾下。

說老實話,他原本看見葉藏被“書”牽着鼻子,還挺不愉快的,他承認自己也希望葉藏能夠拯救織田作,可看着他腦子被攪暈,還是不爽啊。

但是!但是!

‘什麽鬼啊中也,竟然想什麽他是個難得的好人,你這麽喜歡給人發好人卡的嗎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虧我之前還覺得你們的相遇很羅曼蒂克哈哈哈哈哈哈——’

由于小中原中也的想法太過有趣,太宰治看向最高幹部的眼神都不對了,後者被他看得寒毛直豎,問太宰治:“什麽事?”

“沒有。”

太宰說:“我只是覺得你傻得可愛?”

中原中也:????

我有證據你在故意激怒我。

好在中也的脾氣已經給首領宰磨出來了,他深吸一口氣道:“又有什麽事?”

太宰眉眼彎彎,笑得很漂亮,他輕飄飄道:“中也君無論什麽時候都這樣啊。”

“哈?”

太宰單手托腮道:“該怎麽說呢,對非敵人,你應該算是難得的好人吧。”

中原中也道:“你究竟想說什麽?”

“沒什麽,只是突然想到,第一次見到你時的事情了。”他說,可憐兮兮的中也君,被同伴所抛棄,像只小狗。”

“說起來,你這個首領做得相當失敗啊。”太宰輕飄飄地說出殺人誅心的話,“怎麽就沒人信賴中也你呢?”

過了這麽多年,中原中也似乎能較為坦然地面對這問題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說:“因為信賴我的人,早就離開了。”

這個離開似乎有雙重含義。

中原中也沉靜道:“很正常吧,那種不正常的畸形保護,一開始有人覺得我做的太多,可想要活在天朝下,過安穩日子的還是絕大多數,少數願意為我說話的人很快就被他們集體排斥,不得不離開了。”

‘當時的我,完全沒有發現,以為他們真是自願離開橫濱,要去東京打工了。’

“最後就演變成了那副模樣。”他對太宰說。

“唔。”太宰治道,“跟我想得差不多。”

‘所以未來,黑漆漆的小矮人才會對阿葉那種态度。’

‘珍寶似的捧在手心,形影不離地帶着。’

‘有什麽辦法呢。’太宰想,‘誰能拒絕阿葉那水汪汪的,仿佛交付自己全部信任的眼神呢。’】

……

‘無論如何都要在橫濱生活下去。’

葉藏是這樣想的。

他簡直像個贖罪之人,像個苦行僧,連自己的繪畫夢想都能暫時放下,就為了能活得跟“太宰治”有相似之處。

可他從未出過家門,更別說是打工讨生活了,說到底,葉藏連工作都沒有工作過,他一直被人養着的。

可到了羊,你不做事是絕對不行的,無論男女都會出去打工,白濑他們甚至還靠勒索其他組織的孩子,甚至偷竊。

目的只有一個,賺取生活費。

阿葉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讓他出去工作,哪怕阿葉自己願意,也會搞砸,可什麽都不做,且別說是本就看他不順眼的白濑,阿葉自己心理上都過不去。

‘我只能在他人的庇護下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

美奈子看葉藏換上了舊衣服,舊衣服洗得很幹淨,透着檸檬的清香,可深色布料給洗得發白,再加上衣服的原主人有點胖,葉藏穿上後松松垮垮的,領子那兒甚至露出一截凹陷的鎖骨。

很漂亮,也很纖細。

‘更像是瓷做得小少爺了。’

美奈子問:“沒問題嗎,家務?”

給所有人做料理原本是柚杏的活,還有其他幾個女孩子也曾打過下手,可他們這麽小的孩子,也沒有在家政課上學過,哪怕調味料一應俱全,也燒不出什麽好東西來,柚杏自己也覺得工作量太大,甚至不如去打工輕松,早就叫着不肯幹了。

白濑他們讨論了好一會兒,關于葉藏的工作,最後一致認為,他除了呆在基地外什麽都做不了,就他這小胳膊小腿,不給人打翻就不錯了。

既然是在基地裏,柚杏便對葉藏噼裏啪啦說了一大通,問他:“料理會不會、洗衣服會不會還有打掃……”

她本沒報期望,誰知道葉藏點點頭道:“應該是會的。”

聽見這句話,柚杏的眼睛都亮了,她說:“那太好了,這些就交給你了。”

中原中也聽着覺得不對,皺眉道:“喂……”

家務工作本來是柚杏跟另倆女孩兒一起做的,她這話說的,大有全部交給葉藏的意思。

而且他說不定只是逞強說自己會做呢?都說大家少爺十指不沾陽春水,他可不像是能做料理的樣子。

葉藏卻柔順點頭道:“沒關系的,中原君能收留我已是額外的照顧,如果什麽都不做,哪怕是我自己,也無顏呆下去。”

中原中也想:那你就快點回家啊。

他嘴上說:“那就麻煩你了。”

‘也好,等他覺得苦了,就願意回家了,到時候我把他送回去。’

他還心心念念想着送阿葉走呢。

【太宰治:真是好男人啊~中也~

可以說是非常陰陽怪氣了。】

情況跟中也想得也不大一樣。

當他回基地時,空氣中彌漫着味增湯的香味。

羊的女孩子,包括美奈子都不會做飯,添加調味料都是随性,什麽用蛤蜊殼100日元一大把的幹昆布熬湯,都是不可能的,味增料都是柚杏聽說好用,從百元店裏掏出來的,每次晚上就往清水鍋裏舀幾勺,那味道實在稱不上好。

不如說是難吃。

美奈子都驚了,她說:“太宰君手藝這麽好?”

中原中也悄悄說:“你別叫他太宰。”

“他一被人喊太宰就別扭。”

白濑冷笑:“那肯定是假名啊,誰被喊假名不別扭。”

柚杏對葉藏沒有敵意,說到底,準确說,羊中的女性對他都沒有敵意,她撒着嬌說:“好香!我餓了。”

她向前蹦了幾步,便看見阿葉,他還是一副小少爺的樣子,哪怕是穿着舊衣服都熠熠生輝。

中原中也想:就他這樣子,誰會覺得他是擂缽街的人呢。

如果給葉藏知道他的想法,一定會讨好似的嗫嚅道。

‘可中原君也在人群中閃着光啊。’

中原中也回來時帶了幾份過期報紙,他還是挺好學的,美奈子教了他們片假名、平假名與漢字,還有點兒英語,掌握了最基礎的閱讀技能後,他便時不時找些什麽來讀。

葉藏收拾了碗筷後坐在廢棄沙發上,瞥了眼報紙。

視線就再也移不開了。

#津島議員遇刺,政壇風雲再起#

下配照片,是身穿黑西裝的英子與文治。

家裏,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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