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寂靜的雙層公寓裏還亮着燈。

方優獨自坐在沙發裏等趙切帶回來好消息。

他迫切地需要文游吃癟的樣子來穩定軍心。即使文勤幫他,即使知道他被槍擊背後有方優作為推手,又能怎麽樣呢?文游還是要看着自己信賴的堂兄和自己看不起的敵人站在一起稱兄道弟。他越是痛恨方優的身份,就越是無法逃開這道陰霾。

他必須承認方優是他的兄弟,他身上和鄙夷之人流着同樣的血。

想文游暴怒的臉,方優揚起頭,露出凄惘的帶着勝利的笑容。

這個世界就是這麽讓人無可奈何。

即使是像文游這種坐擁一切的人,仍然有無法辦到的事情。

方優被他母親取名叫作優,飽含無數的期望,就是為了有一天打敗文游,以讓人無法抵擋的姿态回到文家認祖歸宗,那一天他不再是私生子,而是和文游擁有同樣姓氏的人,文優。

他坐在空無一人的豪宅裏因僅存于幻想中的美夢笑出聲,随手拿過桌邊的伏特加,就着瓶口灌下去。他已經喝了很多,渾身酒氣,視線漸漸模糊。

今天是他的慶功宴,他打敗文游的開始。

是大喜的日子。

趙切還沒有回來。他在熏暈中摸出手機打電話給他,他現在很想文勤,即使無法觸摸,聽見消息也好啊,方優哆嗦地尋找聯系人,卻突然被一聲狂嘯吓得顫抖。

屋外傳來一陣狂吠,他吓得臉色慘白抓不住手機。匆忙起身走到窗邊,将厚重的窗簾掀開,看見旁邊別墅門戶大開,一群人拿着手電筒走到庭院中。

一只巨大的黑狗被人扔出來,男主人拿出槍打中了它的腿。

方優身體猛地一震。他瞪大眼睛驚恐地看着屋外這殘忍的一幕,對着空氣叫道:“你們想幹什麽!”

仿佛被槍擊的不是那只狗,而是他自己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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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打中了腿,扔在一邊自生自滅。

充滿濕潮黴味的黑暗湧進他的鼻子,他眼前一陣眩暈,已經痊愈的腿不知為何出現劇痛,他慘叫着捂住自己的腿,悲慘地跌坐在地上,痛哭起來。

真是太絕望了。

他無助地想。

這一刻仿佛又回到十歲那年,一個人被關在黑暗的地下室中,随着時間的流逝,清楚地意識到這條腿被廢掉。

再也沒有變好的可能。

落在沙發邊的手機裏轉來趙切充滿擔憂的呼喊聲,方優卻全無察覺,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

趙切趕到時,方優已經恢複了往常的冷靜。他穿着白色的羊絨毛衣,坐在冰冷的房間中。蒼白的面容上已經沒有淚漬,平靜的表情讓他不像個真人。

趙切試探着走近。

方優擡起頭,冷淡地問:“你過來幹什麽?”

趙切一愣,他意識到方優沒有發現他聽見了剛才的一切,目光垂下,他看見手機落在羊絨地毯上。

“我……”

方優不喜歡他這個人溫吞,一個大男人沒有主見懦弱之極。他不耐煩地揮開手阻止趙切說下去,徑直問:“他怎麽說?”

他口中的“他”自然是文勤,這一問,就讓趙切犯了難。他一路上光顧着擔心方優,連闖了五個紅燈,實在沒有精力去編借口騙方優。

趙切低着頭沒有說話。

方優臉色沉下來,“他不肯來,是生氣了?”

趙切心想,你還知道人家會生氣,但一想到剛才聽見的悲慘哭聲,頓時于心不忍,将想說的話咽下去,只是說:“文先生說他最近沒時間見你。”

方優臉色又白了好多,冷笑道:“他不想見我,不就是怕得罪文游嗎?沒時間只是托詞。”

趙切戰戰兢兢地站着,生怕方優又問別的。

幸好方優只是擡起頭睨了他一眼,“算了,他肯定還在氣頭上,不見就不見,過段時間我再去找他。”他說着,銳利得目光落在趙切臉上的紅腫上,面無表情地看着。

趙切被看得有些心虛。

方優有點厭煩地皺起眉,“你臉上怎麽搞的,弄成這幅鬼德性?在文勤面前這麽丢我的臉,他看到怎麽會怎麽想?”他嘴角微微上挑,帶着不陰不陽的笑容,“我不如文游,我的人也不如。”

文游的手下的幾個人他是見過的,其中一個在并購案接觸過,冷靜果敢,和趙切完全是兩類人。

就連從佳萊出走的費瑩,也是名有膽識有能力的女性。

趙切聽到這段話,心裏莫名一堵,他偷偷擡起頭眼前蒼白刻薄的老板。

方優其人,真是可憐又可恨。

方優的家裏是不留人的,就算是為了公事的助理,也沒有留宿的可能。趙切确定他沒事,很快就離開。

他安慰自己沒事的,反正方優每隔一段時間就要瘋一次,他不瘋才奇怪。

出門的時候看見隔壁在殺狗,血流了一地。救護車趕過來,被咬傷的女人被醫護人員擡上擔架。

他沒有逗留,很快就趕回去了。

現在十點多,趕回去洗漱完,勉強睡個好覺,明天又要開始面對神經病方優。

而這個晚上,深受童年悲慘陰影侵襲的方優做了一晚上的噩夢,他不斷從夢中驚醒,睡衣汗濕了好幾遍,只能靠着大量的安眠藥入睡。

對文游的仇恨和恐懼交替折磨他的身心,讓他短短幾天便形銷骨立。

文游沒有發動反擊,方優卻已經搖搖欲墜,趙切目睹這一切,總算發現了問題。他試圖安慰方優,卻被粗暴地拒絕了。他兇狠地瞪視趙切,讓他滾遠點。趙切擔心和好幾次,也隐隐勸過他保重身體,但是他不是方優最親近的助理,只能偶爾說幾句關心的話。

他和方優相識好幾年,從高中起就是同學,但是關系并不十分熟稔,除了有幾次不小心撞見他情緒崩潰,窺見他對文勤的情愫,兩人其實只是單純的上下級關系。

一個發工資,一個領工資,不與關系親密程度匹配的關懷,反而容易招致反感,趙切就算想幫他,也有心無力。

然而那一天,終于出現了一件事打破表面的平靜。

參加完商業酒會的方優臉色慘白地走出會場,下臺階的時候幾近跌到。

大助家裏有事,趙切這個二助頂上幫忙應酬。只是上了個廁所,方優就變得整個人都不一樣了。

變得脆弱易碎,蒼白的臉色和偏執的眼神讓人覺得他像個怪物。

趙切扶住他,“您怎麽樣,沒摔着吧?”

方優死死地抓住他的手,僵了半晌才轉過頭看着他,眼睛裏藏着怎麽也不願意相信的情緒,“文勤回美國了。”

趙切心裏突然萌生不好的預感,他勸道:“這不是很正常嘛?文先生休完假回去,我們以後和文游打交道也不用有所顧忌。”

“他老婆懷孕了!”方優一字一字地說。

像是要把牙齒咬出血。

趙切聽見他的齒關在打戰,拐杖倒在地上,方優的身體在不斷下墜。

趙切心裏一磕,連忙将他歪倒的身體抱住。

方優的情緒極為激動,他不斷抽氣,幾乎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趙切只能死死抱住他以防他失控,然後他聽見方優哭出聲,說:“他結婚不肯告訴我,就連生孩子,也不肯告訴我。”

原來剛才他去洗手間,碰到文勤以前的同學,從對方口中得知萬翎懷孕了。

方優的抽泣聲不斷從趙切懷裏傳出來,趙切怔了好幾秒,在他耳邊低聲說:“方總,冷靜點,現在在外面。”

他彎下身把拐杖撿起塞到方優手中,“冷靜點,你要文游看你笑話嗎?還是想淪為全城的笑柄。”

聽到這句話,方優總算鎮定下來,他咬着牙,死死地盯着地面。杵着拐杖的手抖着,像個耄耋之年的老人。風一吹就能把他打倒。

趙切沉下氣,對司機叫道:“小李,下車。”

然後一把将方優塞進後車座裏。

他坐上駕駛座,對司機說:“打車回去,車費報銷。”

然後頭也不回地把車開走了。

趙切就這麽硬氣了一回,他将方優送回家,聽着方優哭了一路。

雪白的臉頰被淚漬染得通紅,削瘦的身體不停地顫抖着,這時的方優脆弱得不像話。

趙切真懷疑就這麽讓他回家,他會不會轉頭就去自殺。

趙切想了想,決定不顧方優的反對留下。當然,對方也沒有時間和精力反對,他光顧着傷心去了。

他把人安頓好,在方優卧室的沙發上坐了一晚。想了想,終于把心裏話說出來:“你如果真的喜歡他,就告訴他,當然他九成會拒絕,一成會無視,但是總比你現在這副認不認鬼不鬼的模樣強。這麽多年了,你有什麽好肖想的,難道因為別人沒有告訴你他要生孩子了你就難受成這樣?你為什麽還不明白,你和文勤之間的血緣只會帶來壞處不會帶來好處。且不說他不喜歡你,就算他對你有點意思,你們一是亂.倫他文游。你嘴上說只想當弟弟,卻總是存着一些非分之想。這樣下去你還怎麽生活。”

方優猛地将被子掀開,沖下床惡狠狠地等着趙切:“你懂什麽?我愛他!我愛他,愛到不要自尊不要性命。”

趙切冷靜地說:“我知道,愛到待會兒還要裝作什麽都沒發生,腆着臉告訴他自己意外得知喜訊,特地打電話恭喜他。”

方優的眼淚瘋狂地湧出來,趙切的話一語中的。

是啊,他待會兒的确準備這麽做。

方優猛地抽搐了兩下,淚水布滿整張臉,他失聲痛哭。

趙切為難地轉開臉,勸說道:“我希望你想開點。”

方優失态到了極點,捂着臉委頓到地上,“我想不開,我想不開!我這一輩子……”

只有文勤對我這麽好。

只有他對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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