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和離(第一更) 生辰

謝詩宛面前的是一個與她年齡相仿的女子穿着一身青衣, 撐着白骨紙傘,為一個老伯遮着雨。

老伯兩鬓花白,精神矍铄, 拄着拐杖,卻有清風道骨之味。見到她如此期許的眼神, 老伯伯欲言又止,白眉稍蹙, 露出些不忍。

謝詩宛斂下眼中的失落,帶着對客人的尊敬, 問道:“請問老伯和這位姑娘來謝府所為何事?”

“想必這位便是顧言之妻謝家長女謝詩宛吧。”老伯定了定神,雖是從未見過她, 但從顧小兄弟的描述中, 面前這位自然帶着嬌貴之氣如花似玉的女子應該就是他的妻子了。

“正是。”謝詩宛點點頭, 她直覺感到這位老伯與阿言有些聯系。

老伯從廣袖中取出兩樣東西, 交于謝詩宛手中。盡管他這般歲數,也看過世間不少悲歡離合, 但此時依舊不忍看她的神情。

只低眉瞧着雨滴劃過傘骨而墜到地面泛起的水花, 說道:“謝家小姐,這是吾小友顧言托老身之事。若是亥時三刻他仍未歸來,便将這兩樣東西交于小姐手中。”

在謝詩宛怔愣中,那兩樣東西已經在她的手心中了。

她呆呆地低下頭, 看向手心中的兩樣東西,乍然臉色煞白,眼淚已不受控制地湧出, 這和她夢裏的一切別無二致。

——是阿言寫下的遺書!

是阿言慣用的筆法寫下的字,筆鋒鋒利,可到了筆尖收尾時, 卻頓了頓。謝詩宛不敢想他是在什麽時候寫下這封信的,視線逐漸模糊。

她見這一個個阿言親筆的字,仿佛能看到阿言正站在她面前,高大的身子為她避開所有的風雨,只揉揉她的頭,同她輕聲告別:“宛宛,我要走了。”

可是她不想他走啊,這才是他們成親的第一年啊。不對,謝詩宛猛然想到,在夢裏只有這封遺書,沒有這個木盒,是不是一切還有轉機?

她慌忙地打開另一個木盒,裏面是阿言這些年積攢的地契,還有那些朝中之人想方設法都想得到的朝中各相勢力的消息,而放在最底下的是一封和離書。

上頭附了一張信紙,寫道:“吾妻宛宛,終是無緣護你終生,顧言有愧,還是失信于你。若你日後尋得良人,這些或許能用得上。”

字字句句都出自顧言之手,有他一貫的寡言少語之風,甚至到了這個時候依舊沒有太多言語,只默默将所有他能想到的東西都放在盒內,希望能讓他的宛宛更少一些惦念他,最好忘記了他,更好地生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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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詩宛攥着那封和離書,泣不成聲。他早就像春雨潤物一般,一點點侵入她的心中,再難割舍,又哪是想忘就能忘的。

謝詩宛一個踉跄,突感一陣眩暈。手抓着門邊,身子再無力氣,不受控制地往下滑。

手指已經被門邊磨破了皮,指尖磨出了血,門邊一道淡淡的血痕。

“小姐!”可兒和秦姑娘見她神情不對,趕忙過來,一人一邊攙起她。

翠兒聽到不對勁,也跟着過來,看到小姐手裏的兩樣東西,心底一空,也退後幾步。

淚水漸漸打濕了信上的“與妻書”三個字,墨水點點暈開,字跡逐漸模糊。

謝詩宛忽然一震,手足無措地抹着書信上的水跡,拼命搖着頭,眼神執拗,像入了執念一般不停說道:“不要消失,不要消失……”仿佛那些字跡不見了,她的阿言也就再也不能回來了。

好像一個極為害怕失去重要東西的小姑娘,笨拙地挽留着什麽。

謝詩宛喉間苦澀得說不出話來,心痛得如同有人一刀又一刀剜着,硬生生要把她最寶貴的東西挖出來。

她還記得阿言手掌心的溫暖,每次她覺得寒涼的時候,他都會握着她的手,溫聲告訴她:“宛宛,別着涼了。”可現在她的手指尖都冰涼如斯,她的阿言卻還是沒有出現。

“節哀。”老伯默嘆了一口氣,不忍說道。

顧小兄弟看來也沒有錯付一片情深。之前他總不解,為何顧小兄弟為了他的夫人滿身是傷卻不願讓他的夫人知道分毫。現在他終是明了了,這兩個人都是想着如何為着對方好,如此情深,才怕對方為自己傷神片刻。

老伯身邊的青衣女子也悲傷地皺起眉,她雖然都沒怎麽和這個神秘哥哥說過話,但想必他是個好人吧,不然阿爺是不會幫他的。

可兒看到小姐的手指已磨得血肉模糊,美目含淚,哭成了一個淚人,她也一陣悲咽。公子與小姐自小一起長大,這麽多的困難都度過了,卻還是要折磨他們。

謝詩宛發髻已然松散,額前落下碎發,淚水已讓她看不清事物,連老伯什麽時候離開都沒有發現。手指攥拳猛然錘向門邊,哽咽道:“我什麽都做不了,什麽都做不了……”

雷聲還在不斷地暴鳴,一次次地擊碎謝詩宛的心防,仿若在告訴她,無論她怎麽做,都無法改變最後的結局。

小姐的指骨已經泛着紅,可兒拉着小姐,哭道:“小姐,小姐。”她也不知道該用什麽話勸小姐了。

秦靜月抱緊謝詩宛,她說不了話,但用着自己的動作支撐着宛妹妹。她雖然沒有嘗過這般失去親人的滋味,但她也曾為一起的姐妹死于三千閣下而痛哭不已。

雨稍稍小了些,屋檐下形成了一片片水簾,像是隔絕了內外一般。那柄淡黃色的傘落寞地放在一邊,傘面上的水滴流下彙成一塊小水窪。

耳邊只剩下嘩啦啦的雨聲和時不時的雷鳴,不知過了多久,謝詩宛絕望地低着頭,杏眼裏空蕩蕩的,沒了光彩。

“噠噠噠—”黑馬還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飛馳,濺起一路水花。

“小姐!小姐!你看看那是不是公子?”可兒瞥見極像公子坐騎的一匹黑馬朝謝府奔來。

謝詩宛眼神微動,木然地擡起頭,看到遠方正有黑馬飛馳而來,而她眼眸兀地睜大。

——馬鞍邊有碎鈴铛!

這是她親手給俊風系上的,在阿言得到第一匹屬于他的坐騎時,她好奇地眨着眼問他:“顧言哥哥,它有名字嗎?”

顧言那時故作老成,背過手,點點頭說道:“它的名字就叫俊風。”

她嬉笑着把碎鈴铛挂在馬鞍邊,朝顧言吐舌頭:“我要把鈴铛系在這,每次顧言哥哥回來的時候,我就知道啦!”

她記得阿言那時敲敲她的腦袋,好似責備卻淡笑着對她說道:“我等會就解下它,哪有馬鞍上系這個的啊。”

卻未想,這鈴铛系了這麽多年。

沒有誰家的馬上還會系這樣的小玩意兒,在可兒的驚呼聲中,謝詩宛已沖出謝府,站在街道邊。

“小姐,小姐,下雨呢!”可兒見小姐沖到了雨中,忙着拾起地上的傘,跟過去。

俊風見着熟悉的主人,跑得更快了。顧言順着擡眸,正好看到小姑娘站在街道邊上,淋着雨看着他。

雨淅淅瀝瀝地下着,家家戶戶都回去了,酒坊客棧早就打烊了,四周黑漆漆的,唯有一抹桃紅色的身影站在街道邊上,執着地等着他。

在他翻身下馬的那刻,小姑娘提起步子,向他跑來,雙手展開,擁進他懷裏,死死地抱着他。

雨還在繼續下着,可這回卻沒有落到小姑娘身上。顧言微微俯身,用自己的背脊遮擋了大部分雨水。

“騙子!騙子!”小姑娘小力錘着他的肩,悶悶地說道。

顧言剛想展眉笑笑,但鮮血像控制不住一般從唇角溢出。幸好懷裏的小姑娘沒有看見,但可兒看得一清二楚,震驚得想要叫起來。

顧言朝可兒默默地搖搖頭,抹去唇邊的血,用眼神示意不要告訴宛宛。

可兒看着小姐還全然不知,心中的悲涼更不知與誰說。

雨漸漸小了,到最後只有零星幾滴雨點,像是上天得到了感應一般,想給這對苦命鴛鴦多一些時間。

謝詩宛不願放開手,怕一松手,一切都是幻影,嬌氣地說道:“誰要和你和離啊,這還是我們第一年呢,我還要和你過好久好久呢。”

“這次我就原諒你啦,但是我要罰你給我做好多好多好吃的,天天陪着我,知道沒?”這是她唯一一次對他用了大小姐的嬌氣,明明眼底還有着淚,卻在他懷裏笑着仰頭看他。

而顧言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垂着眸,黑眸像漆黑的夜空,藏着她有些看不懂的東西。他只用粗糙的指腹輕柔地給她擦着眼淚,鄭重得好像在做什麽儀式般。

謝詩宛總覺得阿言反應有些奇怪,黑眸裏全是認真,好似在與什麽告別一般凝重。她不喜歡這樣,撅起嘴躲開他的手,而後笑着朝他伸手:“阿言,我都淋雨了,我要罰你,我的生辰禮物呢?”

顧言眉眼溫柔,從懷裏掏出護得好好的木盒,放到小姑娘手心中。

謝詩宛不過是開玩笑般地說了說,卻沒想到阿言真的給她準備了禮物,眼睛一亮,充滿期待地打開了木盒子。

是一套手/弩!她只在書中看過一回,書中所說,它做工精細,不過手掌心大小,可以随身攜帶,放于袖中,遇到危險的時候,百發百中。

可它的工藝複雜,世間早已沒有人會做了。她只好失落地放回書冊,卻讓顧言暗暗記在心中。

謝詩宛喜歡得不行,當即就戴在手上。擺玩了一陣子後,昂着頭,幾分傲嬌地說道:“我就原諒阿言了。”

說完,便湊過去,親昵地挽着顧言的手臂,謝府就在不遠處,寫着謝字的燈籠在風中輕輕搖擺。

謝詩宛扭過頭,對着阿言叽叽喳喳地說道:“我今日生辰阿娘可煮了好多好多好吃的,有你最愛的桂花糕,我還留給你一盤呢。我還做了雞湯,第一次做,你一定得喝啊……”

顧言靜靜地聽着小姑娘同他細數生活的樂事兒,可他的眼皮卻越來越沉,一直強忍的劇痛在他滿足了最後的心願後無限放大,鮮血一點點流下,他怎麽擦也擦不完。

——嘀嗒。一滴滴落在謝詩宛手背上,謝詩宛擡着頭,奇怪道:“雨不是停了麽?怎麽還有雨?”

——嘀嗒。緊接着又一滴,謝詩宛茫然看向自己的手背,白皙的皮膚上的鮮血尤為明顯。

“血?為什麽會有血?”謝詩宛腦子一空,甚至不敢多想。

笑意已然消失,可到這時,她仍舊強扯出一抹笑,擡起頭,顫抖着聲音:“阿言,為什麽會有血啊?這血不是你的,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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