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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你們兩個誰是家屬?過來簽一下手術知情同意書。”
郁樊舉手:“我是,但我還未成年,能簽嗎?”
“我簽,我是病人父親。”
一個中年男人風塵仆仆地趕了過來,跟随着醫生去手術室旁的另一個屋子裏簽字。
“不過你是誰?”郁樊歪頭看着阮秋平,“你和郁桓什麽關系?”
阮秋平轉頭看着郁樊,神情有些僵硬:“你剛剛……說的話是什麽意思?”
“什麽話?”郁樊想了一下,才終于恍然大悟地開口說,“郁桓是災星那句話嗎?”
郁樊似乎是有些不解:“不過你不知道他是災星也就算了,竟然還以為郁桓運氣很好,你是怎麽想的?是不是也被他騙了?……哦,我想起來了,他就喜歡騙人。小時候他還在我面前搖骰子,說自己能次次搖出來六,說自己不是災星,可誰不知道那是他自己練出來的啊,說不定他還悄悄做了弊……而且他也就搖骰子可以了,猜拳就從來沒贏過我……”
……骰子。
阮秋平忽然想起了郁桓七歲那年,他和郁桓一起去夜市。
當時他說想看看郁桓的好運氣,讓郁桓玩轉盤游戲。
郁桓拒絕了,說那種轉盤都被人動過手腳,然後去玩了對面的搖骰子游戲。
阮秋平記得很清楚,郁桓連着三次都搖出來了六。
然後阮秋平又想起,昨天他在郁桓的冰箱裏找水喝,卻找到了一個被摩挲得發光發亮的骰盅。
“我還被他騙過呢……啧……如果不是我進了他的屋,看見滿牆都是道士畫的鎮煞符,我還就真信他不是災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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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秋平看向郁樊,幾乎是一字一句地問道:“什麽屋?”
郁樊後退了一步:“就是,就是郁桓從小住的那個在老宅的木屋。”
“帶我去。”
阮秋平雖然去過那個地方,但他上次是借着手環的力量憑空出現的,根本不知道那個老宅的具體方位。
郁樊皺了皺眉,一臉嫌棄地說:“你他媽腦子有毛病吧,我憑什麽帶你去?”
阮秋平突然伸出手,抓住郁樊的衣領,聲音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似的:“你帶我去!”
郁樊本來想推開他,卻忽然發現阮秋平手上有一滴血滴到了自己的衣領上,緊接着,那衣服上被鮮血滴到的地方瞬間被燒出來了一個洞。
幸好他穿的棉衣厚,若是薄些,這洞就會直接烙在他的身上。
郁樊頓時便吓得魂飛魄散,腿都差點站不直了,再看着阮秋平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頓時覺得這人像惡鬼一般可怕。
他身子顫抖了起來,聲音中都幾乎帶了點兒哭腔:“你放……放開我!我帶、帶你去!我帶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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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郁樊擡頭看了眼阮秋平,小聲說。
雨已經停了,面前小木屋的屋檐上依舊滴滴答答地往下滴着水。木屋前雜草橫生,像是許多年間都沒有再進過人。
“自從出了那件事兒後,爺爺就禁止郁桓出現再在老宅了,小屋就沒再住過人,我也只進去看過一眼。”
“……什麽時候?出了什麽事兒?”
“就是郁桓從爺爺宴會上逃跑,後來被綁架的那天。我記得我明明是拿玩具扔了郁桓,可玩具卻在空中停住并掉下來了,像砸到了鬼一樣。我把這事兒和別人說,別人都不信,最後還是爺爺找人調取了監控才發現我說的話是真的,郁桓不僅是個災星,而且還和鬼做朋友……”
說着說着,郁樊的聲音就漸漸小了下來,忽然意識到了什麽,他看了眼阮秋平,顫顫巍巍地說:“……是……是你嗎?郁桓身邊那個鬼就是你嗎……你很奇怪,你的血也很奇怪……”
阮秋平垂下頭,手指無意識地按壓自己右手手腕上的傷口。
原來……原來他當時替小郁桓擋的那一擊,竟産生了如此嚴重的後果。
虧他當時還沾沾自喜于自己暗中幫助了小郁桓。
阮秋平啞着嗓子說:“……接着說。”
“……接着……接着郁桓就被綁架了,本來爺爺,爺爺的意思是說,不要去管……可爸爸念及郁桓亡母的舊情,還是報了警……但這件事之後,郁桓就再也沒來過這裏……”
阮秋平往前走了一步,朝着這個門踹了上去。
這小木屋雖然上着鎖,可因為年代久遠,阮秋平只是一踹,便打開了。
果然,如同郁樊所說的一樣,這木屋牆上挂滿了鎮煞符,雖然是人間那些假道士自己創的符,可那鎮煞驅邪四個鮮明的紅字卻還是鋪天蓋地地闖入眼簾,刺得人眼睛都是疼的。
“郁桓出生就克死了生母,道士說他命中帶煞,是不祥之人,所以爺爺就讓道士找了個‘驅邪眼’,并用驅邪的桃木做了這個屋,用來鎮壓郁桓身上的不祥之氣。這牆上的符原來是用牆紙遮住的,可聽說郁桓六七歲的時候,忽然發現了這些符,然後便發了瘋似的把牆紙全揭了下來……”
阮秋平看着這滿牆的符,整個心髒都在發顫。
所以,郁桓進主宅的時候,才不和他父親一同進去嗎?所以他一進主宅,便直奔向這個貼滿了符咒的木屋嗎?他明明知道這是鎮壓他的屋,卻還是把自己關到這個屋裏,直到宴會即将開始。
七歲的小郁桓到底是懷着怎樣的心情走進了這個屋子,并在這裏待了下去?
“唰——”
阮秋平忽然伸出手,從牆上撕下一張泛黃的符咒。
然後他把那張符咒一寸一寸地撕碎了。
撕完之後,他把碎片扔在地上,又伸出手去撕另一張符咒。
空氣裏安靜得只有符咒被撕碎的聲音,一聲接着一聲,刺啦刺啦的,像是永不會停歇似的。
郁樊害怕地後退了一步,想逃跑。
可他剛轉過身子,就聽見那個已經撕了十幾張符咒的阮秋平用一種十分嘶啞的聲音對他說:“……接着說。告訴我你所知道的,所有有關于郁桓的事情。”
郁樊渾身的雞皮疙瘩都冒了出來,他定在原地,有些膽怯地張口,向阮秋平訴說他所知道的一切。
原來,小郁桓五歲那年離家出走時,還不知道自己是家中的“災星”,他只是不明白為什麽大家都躲着他,他只是不明白為什麽親人都讨厭他,他只是不明白為什麽同樣是孩子,同父異母的弟弟就可以和家人住在一起,而他卻必須一個人住在山上的別墅。
所以他離家出走了,想離開這裏,随便跟着誰走就可以,他只是受夠了這樣的生活。
可聽說小郁桓離家出走被抓到之後,就被完完全全地關到了那棟別墅裏,往後的整整一年,郁桓都沒有出去過。
小郁桓六歲那年,阮秋平去別墅裏找了他玩。
可阮秋平離開的第二天,那棟別墅就被山火殃及,別墅裏一人死亡,兩人重傷,小郁桓雖然活了下來,卻在病床上躺了整整三天,醒來之後,“災星”之名也正式傳入了他的耳朵。
阮秋平想起他曾在那間別墅裏和小郁桓探讨過為什麽他的黴運不會殃及到小郁桓。
他得出來的結論是:因為小郁桓太幸運了,身上的吉運沖散了他的黴運。
可當時小郁桓說:也有可能是我本身是個過于不幸的人,因為太不幸了,所以連你傳染給我的黴運都顯得微不足道了。
他當時還反駁了小郁桓,說他在瞎說。
現在想來,也許是從那時開始,小郁桓就已隐約察覺到了自己不同于他人的倒黴氣運。
郁桓氣運一直很差。
而令所有人都匪夷所思的是,郁桓從五歲開始,每年就會倒一次大黴。
比如說今年是在高考的時候出了車禍,去年則是在校運會的最後一天被鉛球砸到骨折,連着住了半個月的院。前年則是開學典禮的第二天,就從樓梯上滾落了下來,差點兒死掉……
今日的車禍和七歲那年被綁架,是阮秋平在時發生的事情。
剩餘的每一次意外,都發生在阮秋平走後的第二天。
當日的開心,當日的歡笑,當日的接觸,當日的擁抱,一樁樁一件件映入腦海。
那些對阮秋平來說如同暖爐一樣溫暖而寶貴的記憶,原來樁樁件件都已經化作滾燙岩漿,将郁桓燒得千瘡百孔,痛苦不堪。
最後一張符咒被撕了碎,飄飄蕩蕩地落在地上。
牆壁上沒再留下一張符咒,只剩下滿牆膠黏的印記。
阮秋平從木屋裏走了出來。
郁樊亦跟上。
阮秋平站在木屋面前,伸出手,用法術燃起了火。
不消片刻,整個木屋就熊熊燃燒了起來。
祈月再次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阮秋平面前,郁樊也在瞬間暈倒在了地上。
阮秋平看着祈月。
身後的木屋在熊熊燃燒着烈火,映照在阮秋平的臉上,跳動閃爍出一片紅彤彤的火光:“你早就知道是嗎……所以你才說我的記錄本與事實不符。”
祈月點了點頭。
“是因為……是因為藏運球嗎?是藏運球出了問題嗎?是我給他的藏運球裏灌輸了太多的黴運嗎?”
祈月沉默了一下,然後說:“是,但也不是。你在藏運球裏灌輸的黴運很正常,甚至有些偏少,若只有那些,郁桓在人間這一世本該福星高照,好運連連。問題在于,你滴落到藏運球裏的那滴血。”
“……血?”
“對,也幸虧這滴了血的藏運球是郁桓的。若是換作其他歷劫仙人,怕是一落地就要斃命。”
“你們……是什麽時候知道的?”
祈月說:“老師剛拿到藏運球沒多久就發現了。”
“剛拿到藏運球沒多久就發現了,那你們為什麽不告訴我,為什麽不重新做一個藏運球!”
祈月皺了皺眉說:“這是我們商量後的結果,郁桓身為即将赴任的吉神,身負的責任很重大。他在人間過得越悲苦,歷劫成功後,身上的法術就會越高。況且你是無意間将血滴進藏運球的,這也說明,這本是郁桓該渡的劫,這就是他的命。”
阮秋平氣的指尖都是顫的:“那你的意思是說……我在人間接觸他,讓他年年發生事故,也是他的命?”
祈月點了點頭。
阮秋平看着祈月,咬牙切齒地說:“那你去救他,把他即将要被截掉的腿還給他。然後再告訴我說,一切都是命!然後再對我說,他事故之後,依舊幸運地留有雙腿,也是他的命!”
祈月搖了搖頭:“不行,我不能去篡改下凡之人的命數。”
阮秋平幾乎要被氣瘋了。
“為什麽?!為什麽我改變了他原本幸運的人生就是他應定的命數,而你用法術讓他接下來的人生變得稍微順遂一點都不行?!”
祈月:“阮秋平,你別忘了,郁桓是在歷劫,他的命數只能改得坎坷,不能改得順遂。”
阮秋平冷冷看着祈月,說:“誰他媽信你瞎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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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桓上午十點手術結束,傍晚的時候才醒了過來。
阮秋平本來并不想進入病房,只想透過門口的窗戶悄悄地看着郁桓。
可偷看着偷看着,便撞上了郁桓的眼睛。
郁桓張了張嘴,口型是讓阮秋平進去。
阮秋平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推開門走了進去。
他确實需要進去,他還需要收回一滴自己的血。
即使他法力再差,即使僅剩下十分之一的法力再微弱,可回收一滴屬于自己的血,阮秋平還是可以做得到的。
阮秋平一走進去,便下意識地朝着病床上看了一眼。
病床上右腿的位置空空蕩蕩的,向下扁了一塊兒。
阮秋平腳步頓了一下,呼吸聲都有些發顫。
他最終還是沒能往前走。
就站在了原地。
“阮阮,過來。”郁桓喊他。
“沒關系的,阮阮過來,我想看看你。”郁桓又朝着他笑。
阮秋平又往前走了兩步,站在床邊。
郁桓朝着阮秋平伸出來手。
阮秋平嘴唇顫了顫,然後把自己的雙手藏在了身後。
“……疼嗎?”阮秋平顫抖着問。
郁桓把手放回到被子裏,搖着頭笑了笑:“不疼,如果不是用眼睛看,我都感覺不到自己失去了一條腿。”
阮秋平深吸了一口氣,他似乎極力地想讓自己保持平靜,可每一次呼吸的聲音都在微微的發抖,他只覺得自己的身體像是被溫水彌漫了,導致他無論怎樣的睜大眼睛,都有一些看不清面前的東西。
郁桓:“阮阮,你明年會什麽時候來呢?我還需要複讀,你如果是明年上半年來的話,我可能就沒辦法帶你去吃A大的面包了,不過我們到時候可以喝酒。”
阮秋平擡頭看着郁桓,說:“郁桓,你知道你為什麽會出車禍嗎?”
郁桓說:“因為司機疲勞駕駛。”
“不。”阮秋平說,“是因為我,全是因為我,你從小到大所有的事故,所有的不幸全是因為我,所有的痛苦,所有的傷害都是我帶來的。”
郁桓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擡頭看向阮秋平,他就像是沒聽見剛剛阮秋平說的話一樣,朝阮秋平笑着說:“阮阮,我嘴巴好苦,阮阮有糖嗎?”
阮秋平張了張嘴,然後說:“我去給你買。”
“那我不吃了。”郁桓慌忙說,“我不吃了,阮阮,你不要去。”
“……阮阮,你這次還能在這裏待多長時間啊?”郁桓又問。
阮秋平低頭看了眼手環,說:“四個小時。”
“這四個小時,阮阮一直陪着我好不好?”郁桓的頭在枕頭上動了一下,笑着說,“我受傷了嘛,阮阮一直陪着我好不好。”
阮秋平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的看着郁桓。
看着看着,他的視線就定在了郁桓左耳的耳骨上。
那裏有一顆小小的痣,顏色像是吸飽了血一樣鮮紅豔麗。
阮秋平忽然就想起來,他在第二次見到郁桓的時候,就見過他耳骨上這顆痣。
為什麽他當時沒有認出來這顆痣就是他留在郁桓體內的血呢?
他到底是沒有認出來,還是不想認出來?
他第一次見到郁桓,便得知郁桓是和家裏不和,所以離家出走的。
他第二次見到郁桓,便得知郁桓獨自一人,被關在山上的別墅裏。
他第三次見到郁桓,便看見郁桓被小他一歲的,同父異母的弟弟欺負。
他到底是真不知道郁桓身上其實沒有什麽吉運,還是裝作什麽都不知道。
若郁桓真是幸運到了能對阮秋平身上的黴運完全免疫,那郁桓定是活潑開朗,家庭美滿,仿佛集萬千寵愛于一身,又怎會離家出走?怎會一人獨居?怎會被人欺負?
他到底是真的愚蠢到什麽都看不見,還是一直在自欺欺人?
是因為他太渴望與人相處了,是因為他太孤獨了,是因為他太自私了,是因為他太想像正常人一樣與別人接觸,與別人牽手,與別人擁抱了。
這些渴望捂住了他的眼睛,捂住了他的耳朵,捂出了他的良心,讓他對一切不合理的事情都視若無睹,讓他對郁桓所遭受的一切痛苦都置若罔聞。
因為他太卑鄙了。
阮秋平看着郁桓,忽然很輕聲地說:“小郁桓,你還記得那天聖誕節的時候玩猜謎游戲,別人都說謎底是聖誕老人,而你卻喊了我的名字這件事嗎?”
郁桓點了點頭:“記得。”
阮秋平說:“那我像聖誕老人一樣,也送你一個禮物好不好?”
“什麽禮物?”郁桓有些好奇。
“閉上眼睛。”阮秋平說。
郁桓便很乖很乖地閉上了眼睛。
阮秋平伸出手,去召喚附在郁桓耳骨上的那滴鮮血。
可那滴血是随着藏運球一起進入郁桓體內的,他跟着郁桓在人間待了将近18年,早已不聽阮秋平的召喚。
床頭櫃上有一把水果刀,阮秋平拿起來,在自己手心重重劃了一道。
嶄新的水果刀立刻就變得焦黑,甚至刀尖都彎曲了起來。
鮮血像水流一樣滴落在地板上,又給地板留下一片漆黑。
下一瞬間,阮秋平手心裏滴落不止的血液,落在地板上的血液,停在刀刃上的血液,全都漂浮在了空中,向郁桓耳骨處不斷靠近。
終于,郁桓耳骨上的那滴鮮血聽到了主人和同類們的召喚,它輕輕動了一下,然後從郁桓的皮膚裏飛了出來,一同融入到其他的鮮血裏。
阮秋平終于松了一口氣。
他一揮手,将所有的血液都收了回去。
“阮阮,好了嗎?”郁桓問道。
“好了。”阮秋平把血淋淋的手再次藏到身後。
郁桓睜開眼睛,有些疑惑地問道:“阮阮,你給了我什麽禮物?”
“好運氣。”阮秋平看着郁桓幹幹淨淨的耳朵,笑着說。
只要我把黴運帶走,就算是把好運氣還給你了。
郁桓眨了眨眼,似乎有些不明所以。
阮秋平手上的鮮血有些止不住了,他緊緊握住受傷的手,說:“你先睡吧,我出去一下。”
“阮阮要去哪裏?”郁桓緊張地問道。
“我去給你買糖。”阮秋平說。
“阮阮,你別走!”郁桓急促地喊道。
“我很快就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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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秋平原本是真的打算給郁桓買糖的。
他既然答應了要給郁桓買糖,就不願意食言。
阮秋平從醫院走出來之後,跑到了最近的一個便利店,他對站在梯子上正在擺貨物的老板說:“我要買糖。”
“好。”老板扶着梯子走了下來,“我們家糖多着呢,一樣給你來點兒吧。”
“好。”
老板的腳剛沾到地,卻忽然就打了滑,哐當一聲滑倒在了地上,頭重重地磕到了身後的貨架。
“爺爺,你沒事兒吧?”坐在旁邊小桌子上寫作業的男孩忽然跑了過來,慌忙把他的爺爺扶了起來。
老板扶着孫子站起來,揉了揉自己的頭,嘟囔道:“真邪門兒,撞黴神了嗎?這都能摔!”
阮秋平心中猛地一跳,轉身走出了這家便利店。
大雨忽然傾盆而至,路上的行人慌慌張張地奔跑了起來。
有人跑得急了,便撞上了彼此,兩人齊齊地摔倒在地上。
他們拍拍自己的身子,皺着眉頭站起來,抱怨道:“今天好倒黴啊……”
路上嘈嘈雜雜,到處都是聲音。
“運氣真不好,怎麽又下雨了?”
“每次不帶傘就下雨,我這兩天是不是水逆!”
“好讨厭雨天啊,為什麽今天事事不順……”
……
“碰!”
兩輛轎車忽然在阮秋平面前相撞。
巨大的撞擊聲讓旁邊的路人都吓了一跳。
一位司機罵罵咧咧地打開車門走了下來:“真他媽倒黴,遇到的都是什麽事兒啊?!”
阮秋平愣在原地。
突然,他像是忽然反應了過來一樣,瘋狂跑了起來。
他不知道要跑在哪裏,只知道要跑。
往無人的地方跑。
他整個身子很快就濕透了。
旁邊的所有聲音都消失不見。
腦海裏只有一個聲音。
離開這裏。
離開這裏。
離開這裏。
氣息逐漸變得急促起來,胸口因為快速奔跑變得有些悶疼,雨滴落在他的頭上,又順着他的臉頰流入衣領。
衣服跑起來濕噠噠地響,又沉又重。
他終于停在了一個無人的小巷。
這裏空空蕩蕩,不會有任何一個人被他的黴運影響。
阮秋平靠着牆緩緩蹲了下去,緊緊捂住了臉。
整個身子都輕輕的發起抖來。
.
阮秋平今日回家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今天怎麽回來得這麽晚?”阮盛豐拿出已經涼了的飯菜。
阮秋平沒有說話。
他面色慘白地過分,垂着頭,一臉疲憊地往自己的屋子去。
因為他這次燒了凡人的房子,還在郁樊面前暴露了身份,所以放學後被老師留下來批評。
可司命剛一開口,阮秋平就因為藏運球的事情和司命吵了起來。
司命和祈月好歹有些不一樣。
祈月是即便做錯了,也永遠覺得自己是對的,永遠覺得自己代表了正義,代表着規矩。
司命好歹知道自己做得不對,面對阮秋平的指責,到底是有些心虛。
可心虛歸心虛,他仍然不同意恢複郁桓的傷腿。
“郁桓的腿已經被截掉了,這件事都被記錄到天命冊上了,誰都改不了。若忤逆天命違背自然,強行讓郁桓生出一雙好腿,那郁桓這次所歷的劫便要作廢了。”
.
“秋平?”
阮盛豐見兒子沒有回他的話,皺了皺眉:“今天怎麽了,出什麽事了嗎?”
阮秋平臉色差得像是下一秒就要暈過去。
“你怎麽回事啊你!快,快吃點兒靈力果補補靈氣。”阮盛豐趕緊把一個紅果子遞了過來。
阮秋平搖了搖頭,說:“我去睡覺了。”
阮盛豐忽然發現兒子的手掌和手腕上全是還沒來得及治療的傷,他擔憂地問:“你手怎麽回事兒?怎麽受傷了?”
“沒什麽。”
“這麽大的傷怎麽就沒什麽了?你快過來,坐這兒,我給你治療一下。”
阮秋平見拗不過他,便坐在了身側的石凳上,任阮盛豐給他療傷。
阮盛豐一邊給阮秋平療傷,一邊用法術把那個靈力果移到阮秋平沒受傷的左手上。
“趕緊吃了吧,你看你的臉色怪吓人的。”
阮秋平看了眼手中的靈力果,說:“我下次練功的時候再吃。”
阮盛豐給阮秋平療完傷,坐在他對面的石凳上,忽然問他說:“你練功的時候真的會吃嗎?”
阮秋平點了點頭:“練功的時候吃這些東西效果更好。”
阮盛豐看了阮秋平一眼,從懷裏掏出來一個小盒子:“那你下次練功的時候,把這個也吃了吧。”
阮秋平看着這個盒子愣了一下。
這是半個月前阮盛豐給他的金氣凝魂丹,十分難得,沒想到阮盛豐還有一個。
阮秋平接過盒子:“謝謝爸。”
阮盛豐神色有些古怪,他看了一眼這個盒子,又看了一眼阮秋平,說:“秋平,你知道這是什麽丹嗎?”
“金氣凝魂丹。”阮秋平平靜地說,“和您上次給過我一顆。”
阮盛豐:“那你上次吃完感覺怎麽樣?”
阮秋平沉默了一會兒,說:“感覺很好,确實是非凡的丹品,可對我來說無用。”
“為什麽對你無用?”
“您忘了嗎,我氣運差,資質也差,自100年前進入瓶頸後,修為便停止不長,無論怎麽修煉,怎麽用丹都無濟于事。”
“所以你就什麽靈力果也不吃,什麽靈力湯也不喝,每次只要我給你能助長修為的東西,你都找各種借口不吃是嗎?”
阮秋平愣了一下,擡頭看向阮盛豐。
阮盛豐指着阮秋平手中的那盒丹藥,說:“這根本就不是我新弄來的丹藥,是咚咚今天去你屋玩兒的時候,在你抽屜裏找到的,你為什麽沒吃卻騙我說你吃了。”
“……吃了也無用,純屬浪費。”
“那你也得吃了才能這麽說啊!你都沒吃,你怎麽知道吃了對你沒用呢?”
阮盛豐嘆了一口氣,說:“秋平,我還記得,你原來剛知道只要被封為黴神就能掌控自己黴運的時候,你有多開心,你有多努力。你天天練功,從早練到晚,不練功的時候就去山上摘靈力果吃,是我見過最上進的孩子……可自從一百多年前,你說你功力進入瓶頸期了之後,我就再也沒見過你這麽努力過。
“你難道不想被封神,不想親自掌握你周身的黴運嗎?難道你就真的想讓這黴運纏着你一輩子,讓你永遠都沒辦法接觸別人,讓你永遠都只能給別人帶來不幸嗎?”
病床上郁桓的面容映入腦海,阮秋平嘴唇顫了顫:“我不想,我不想給別人帶來不幸……”
“那就把這個金氣凝魂丹給我吃了!”阮盛豐說。
阮秋平看着手中這顆丹藥,神色有些茫然:“……吃了這顆丹藥,我就不會讓別人不幸了嗎,吃了這顆丹藥……以後再遇到那種車禍,我就能阻止,就不會讓他失去右腿了嗎?”
阮盛豐沒怎麽聽懂兒子說的話,但他還是開口道:“吃吧,吃完了修為會長得更快,你就離封神更進一步,離控制自己的黴運更進一步了。”
阮秋平緩緩把丹藥放到了嘴裏。
“吞下去。”阮盛豐說。
阮秋平把丹藥吞了下去。
丹藥下肚的那一刻,一陣充沛的靈氣便瞬間充盈了自丹田。
阮秋平像是忽然反應過來了什麽似的,他猛地睜圓了眼睛:“爸,我去練功了。”
“趕緊去吧,好好練功啊,兒子!把這個丹藥的作用盡快發揮出來!”
阮秋平轉過頭,瞬間移動到了他經常練功的林子裏。
阮秋平臉色一變,他踉踉跄跄地走到一棵樹下,然後他左手扶着樹幹,右手的手指伸到喉嚨裏,硬生生摳着自己的喉嚨,把剛剛吃下去的那顆丹藥吐了出來。
丹藥雖然已經被吐了出來,可卻只剩下三分之一,剩下的已經被阮秋平的身體吸收了。
阮秋平坐在地上運氣,想要把剛剛那顆丹藥給他增進了靈力逼出來,他額頭青筋爆起,空中落葉亂舞,氣運橫流。
“噗——”阮秋平吐出一口血來。
那靈力已經融入了他體內,再也無法取出來。
阮秋平拼盡全力,用靈力狠狠地打了自己一掌,他被這一掌直接打飛了出去,脊背撞擊上樹幹,又吐出一口鮮血,跌坐到地上。
可他身上的靈力依舊沒有消散。
他卻依然沒有放棄,一次接着一次的用靈力去擊打自己,他被撞到樹上,他被砸到地上,他被自己狠狠地抛上天空又落了下來,他從天上掉下來的時候,地上豎起來的斷木猛的刺入他的皮肉裏,疼得像是被瞬間貫穿了心髒,他不斷的咳出血來,嘴裏咳出來的血,脊背上流的血,全都流在地上,将生機勃勃的青草燒成一片焦黑。
可無濟于事。
阮秋平在一瞬之間只覺得渾身都脫了力氣,他無力地向後仰去,躺在地上看着天空,那丹藥的确是上好丹藥,巨大的靈力在他體內亂竄,與他原本的修為進行融合,身體狀态在此刻達到巅峰,他剛剛所受的傷,對靈力半分都沒有影響。
修為有了大的增進,對普通神仙來說是極好的事情,對阮秋平來說,只讓他覺得頭昏目眩。
他就這樣靜靜地躺在地上,并沒有像父親所說的那樣努力練功,努力發揮丹藥的作用。
而是像過去的一百多年一樣,借着來這裏練功的由頭,躺在地上發呆。
在阮秋平很小的時候,他曾因自己身上的黴運而感到十分難過,所以,自從父親告訴他說,只要他努力增進修為,他就可以被封為真正的“黴神”。
成為黴神後,他便能自如控制黴運。
像是風神能控制風,水神能控制水,成為了黴神後的他,黴運将會成為他的力量和武器,而不再是痛苦。
所以他開始一刻也不停歇地努力練功,他甚至努力到有時候練功會練得暈厥。
醒了之後便随便吃些東西果腹,繼續練功。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一百零六年。
一百一十五年前,他有次不小心掉到藏書館的禁屋裏,知道了一個鮮為人知秘密。
上一任黴神殒命于一千多年前。
但并沒有人知道他到底是怎麽死的,大家便籠統稱他為“倒黴死的”,反正神仙殒命這件事本就是倒黴,所以人們說他是倒黴死的,也沒有什麽問題。
原來,那書上記載,上一屆黴神是自裁而亡。
他甚至在被冊封的第一年裏,就取出了自己的仙丹,捏了個粉碎。
也許是因為黴神生來苦命,所以黴神封神時,連渡劫的方式都與旁人不同。
別人渡劫,劫是自己的劫。
黴神渡劫,劫是親人的命。
.
“我不成神,也不渡劫。”
“我就這樣永遠當一個倒黴的廢物好了。”
阮秋平仰頭看着天空,輕聲說。
天空已經徹底暗了下來,天庭的夜空比人間的要漂亮許多,繁星璀璨,銀河漫天。
看着看着,阮秋平就覺得天上的星星漂亮得像郁桓的眼睛。
又閃又亮,清澈開朗。
阮秋平突然記起來,他第一次遇見小郁桓的時候,小郁桓才五歲,他說自己身上有黴運,小郁桓還萬般不信,天真爛漫地牽着他的手,對他說:“把你的黴運傳染給我吧。”
沒想到竟一語成谶,他真的把身上的黴運傳給給了郁桓。
阮秋平又想起,在車禍發生前,郁桓曾滿臉期待地對他說,成人之後,他要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到底是什麽事情呢?
阮秋平認真的想了好久都沒有想出來。
而且他再也不會知道答案了。
車禍之後,郁桓停在一片血泊中,他費盡全力想要用法術治愈郁桓,可無論他怎麽努力,都失敗了。
他當時一邊割着自己的手腕,讓鮮血去腐蝕手環,一邊恨自己的法力為何如此微弱,郁桓受了傷害,他卻什麽都做不了。
阮秋平記得,他當時很是絕望,他的內心幾乎被分割成了兩半,一半瘋狂地埋怨自己為什麽是個靈力如此微弱的廢物神仙,一半卻又深深地知道,他永遠都不可能擁有強大的法力。
天空中有幾顆星星閃了閃。
像是郁桓在朝他眨眼。
阮秋平看着這一片像是郁桓眼睛的星星,輕聲說。
“小郁桓,你也看到了吧。”
“我不能歷劫,也不能成神,我是多麽廢物的一個神仙啊。”
“小郁桓,你知道我有多自私,多卑鄙嗎?我為了在你身上汲取溫暖,所以就假裝看不到你的不幸,我太卑劣了,根本就沒有辦法和你們那個世界的聖誕老人比。”
“小郁桓,我也不是你的終點線啊,我想了一下,我連你的絆腳石都稱不上,我是你跑步過程中突然出現了大山,把你的路全都給擋死了。”
“小郁桓,你都不知道我到底對你做了什麽,卻還一年接着一年的等我,還把我錯當成重要的人,你很聰明,但就這一點兒最笨了。就笨在識人不清,把壞人當好人。”
“小郁桓,對不起,我說了要給你買糖,也沒有信守承諾,我沒有一件事情能做好的。其實我後來去買了糖,但是我害怕你吃了我買的糖會變得不幸,所以就沒有給你。”
“小郁桓,對不起,我以後就不能再去找你玩了。”
“你成年之後,我就不能陪你去喝酒了,你考到A大之後,我也不能和你一起去吃那裏的面包了。”
“其實我本來就不該妄想去接觸你的。”
“對不起,我錯了。”
“我會離你離得遠遠的。”
“我不會再給你帶來不幸,也不會再給你帶去痛苦。”
“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
……
阮秋平一遍又一遍地對着那片夜空道歉。
他大約說了幾十遍或者幾百遍,說到整個嗓子都啞了起來。
“……對不起。”
他最後一次張口的時候,已經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身子彎成一團,蜷縮在地上,終于忍不住痛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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