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shang)
日光照亮貧瘠的荒原,青灰的石場也在金色的光芒中露出了它的麻木與荒涼。
這個幹燥的季節沒有動物,也沒有草木,聚集其中的犯人便成了動物和草木。
沒有人說話。
周洪繞在一塊大石頭旁邊,裝模作樣的正想要搬動它。他知道這是一場徒勞的努力,他也知道就算他演得再逼真,石頭也不會因為他臉紅了或是脖子粗了就移動一分一毫。他就是想找個借口偷懶,讓自己看起來足夠忙碌足夠用心。
沒有一個将死的人還會這樣的為難自己。即便是那些佩槍的獄警,對他來說也毫無威懾力,反正子彈射進他的腦袋不過是時間問題,早一刻,晚一刻,最終不會影響故事的大結局。
就在他第三次彎下腰準備抱住石頭的時候,一直安靜的人群卻悄悄的起了騷動。
正在走路的站住了,正在起手揮錘的也停住了,半彎着腰慢慢直起身體,他們都看着一個方向,天地交接的地平線。
地平線離得那麽遠,先是起了一道毛茸茸的塵土織的虛線,之後是一輛青黑色的皮卡車。
周洪認識這輛車,因為終有一天他也要坐,所以不事先認熟了不行。
車子停在石場的圍欄外面,幾個獄警開始往裏面裝人。那些人是一早就等在那裏的,一長串,手腳上都帶了鐵鐐子。
周洪遠遠的看着他們,起初并不說話,嘴角上甚至還隐約的帶點嘲諷的意味。
他笑那群人站得像一夥受驚的鹌鹑,人和鹌鹑怎麽能比。
獄警拎起一只鹌鹑準備往張開的車門裏塞,自下而上張開的那道大口子後面是看不清的黑暗。鹌鹑掙紮了,兩只腳踩在門框子上,竭力的做着最後的抵抗,并且高聲發出哭一樣的哀嚎。
獄警有兩個,分成左右兩邊抓住他的腿,他終于被硬塞進去了,屁股和大腿卻還累贅得留在外面。仿佛一刻也好,有一刻能離死亡遠一些也好。
但是很快,那一刻也不見了。
周洪看着他們又哭又鬧,瘋了似的作出各種瘋狂的舉動,那些戴這鐵鐐的手腳時不時出現在車門後,摳挖,抵擋,各種動作。仿佛一群鹌鹑在短短的時間內全化成了螃蟹,然後聲嘶力竭的被人裝進了籠子。
周洪很年輕,過完這個春天他也不過才18歲,這時候離他殺人已經過去兩年了。在這兩年裏沒有人敢刻意的為難或者針對他,誰都知道他終究是要死的,跟那些關幾年就能放出去的人不同,他被放出去的那天就是他從這個世上消失的那天。所以周洪活的毫無畏懼。
但畏懼這種東西,不到臨場是無法體會的。站在大石頭邊,嘲諷的笑意漸漸的淡化,他聽見自己的牙齒不可抑制的起了碰撞。上下擊打的聲音仿佛和鐵鐐子擊打車門的聲音漸漸重合,這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大,漸漸大到無法消除了。
他的臉開始白起來,從額頭到鼻尖,一點點的血色全無。死亡還沒有來,卻已經開始,從他的眼睛開始。
鹌鹑們是怎樣的懼怕死亡,他就怎樣的懼怕死亡,而圍欄外的車也不是車了,是一段時空錯位的海市蜃樓。
周洪立在原地,整個人從上到下的發僵發冷,他發抖,渾身都抖,眼睛雖是定定的看着,畫面卻早已模糊了。他只看見隐約的輪廓,不敢細看裏面的內容。
長時間的靜默大大降低了石場裏的工作效率。站在高處的獄警開始用話筒對他們喊話,叫各人都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人群又重新動起來,不情願的動起來。
有人偷偷的扭頭看了周洪。小青年正臉色慘白的站在原地大口的呼吸,對上那些閃爍的視線,怒氣也開始一點點的占據他的身體。他如此的憎惡這種眼神,因為那眼神是一種提醒,帶有憐憫的提醒。仿佛有了這一憐憫的存在,他在平時裏幹的那些耍賴欺負人的事情就都成了情有可原的事情。
他兩眼通紅,狂暴的吼起來:“特麽看我幹啥!啊!都特麽看你爺爺我幹啥!我艹你們媽!看啊!接着看啊!艹你們媽!”
高聲的叫罵在空曠的房間裏引起不小回音,試鏡的表演也到此為止,但是站在當中的李黎卻并沒有立刻從角色中脫離,就在剛才,他是真感到了那種近距離直面死亡的恐懼。那種感覺這麽真,真麽深刻,幾乎快要使人沉淪,他從未有過這種體驗,這種從身體裏一點點的湧出感情的體驗。這麽一兩分鐘,他簡直活成了傅彬宇劇本裏的人,這個人活生生的,融在他的血肉裏,用他的眼睛看,用他的口唇說,用他的心跳審視了自己全部的人生。
這實在一種近乎恐怖的體驗。
參與選擇的評審有四五個,除了傅彬宇,還有導演制片和童悍山,這段表演使他們集體陷入了沉默。
這個過程中,李黎有點不敢看他們的表情,尤其是傅彬宇。他只能用餘光偷偷的瞄着那個方向。他是真怕看到他的表情。
過了一會兒,導演說話了,沒說什麽特別的,只說行了,你回去吧,有消息我們會聯系你。
李黎也趕緊道謝,臨走轉身的時候,終于鼓起勇氣看了一眼傅編劇,可傅編劇沒有看着他,只是低着頭盯着面前的桌子,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這一瞬間,李黎只覺得心裏難受了一下,走到外面,右來就過來了,看他臉色發白,就主動的給他遞來一杯熱水。
休息室裏還有一些演員等着試鏡,李黎也看到了來試男一的蕭禹。
蕭禹看起來游刃有餘,見到李黎就立刻起來熱情的打招呼,說:“小李哥,你好了?感覺怎麽樣?”
李黎搖搖頭,苦笑着說:“還能怎麽樣,行不行又不是我能說了算的。”
蕭禹笑了笑,說:“小李哥,你真客氣。”
自從那次撞破了李黎和傅彬宇的關系,蕭禹就想着肯定會有這麽一天。
這也怪不得李黎,任誰有了這麽好的資源不會徇私一下呢?就算是到時候跳過試鏡直接進組都沒有什麽好意外的。所以知道李黎來試鏡,他沒什麽好說,只是心裏明鏡一樣清楚,有些路他不走,總有人願意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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