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珍寶 晉江獨家

雖然, 昨夜鄭瀾已經将小院兒的真實身份和盤托出,甚至恒昌帝也已經默許了這個秘密,并沒有追究。但是, 此刻的小院兒并不想對李秀蓉說實話,只是為了免去許多不必要的事端和麻煩。況且, 她和鄭瀾馬上就要南下, 京中的事情, 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李姑娘說笑了,這事怎麽會有假。”小院兒雲淡風輕地親自斟了茶水,遞給李秀蓉, 擡起眼眸,也試探的看着她。

李秀蓉一笑,似乎對小院兒的否認并不放在心上,接過了茶,慢悠悠飲一口道:“自幼在京中的世家女中周旋,別的不一定能辨別清楚,身份這事,我斷不會出錯。”

小院兒低頭,看着越州進貢來的瓷壺出神, 揣測着李秀蓉究竟想說什麽,輕聲問:“是麽, 何以見得?”

見她沉默,李秀蓉站起來, 故作輕松地笑着說:“其一, 世家女子大多嬌養閨中,飲食清淡,你卻喜歡葷菜。其二, 錢大人因太子牽連出了事,世家女兒大多都身負家族榮耀之責,如果我是你,早就到陛下的殿前跪着求情,偏你雲淡風輕,我不信真的有人能如此割舍父女親情,何況是錢大人的獨女。”

小院兒聽着李秀蓉說,雖然她已經并不在意身份被揭穿,但是被人當面扯下來面紗,總也是心頭滑過一絲難堪。

李秀蓉拿起桌上曹洞橫介的畫軸,繼續說:“其三,京中不會有世家女,不知道這幅畫是我家的鎮宅之寶,多少名流造訪府上,都是為了一睹這幅畫作的真容。哪怕是陛下,數次下榻家舍,每一回命家父取出這幅畫,鑒賞一二。而你卻似乎并不清楚這幅畫的來歷。其四,上次凡芸來訪,你竟不記得自己的生辰。而世家女兒是最在意生辰的,生辰宴是我們的歡場,每年都要精心準備。”

小院兒微微蹙眉,那一個“我們”,将李秀蓉和小院兒之間劃分出一道隔絕的線。她聽出來李秀蓉話語中那一絲作為世家女的自傲,也許李秀蓉不是故意流露出來的,但是此時此刻,小院兒确實感到了一絲自卑。當世家貴女在生辰宴上明争暗鬥,觥籌交錯的時候,小院兒還在青樓的後廚忙碌不已,只為了能偷得一兩口吃的果腹。

雖是如此想,小院兒面容上卻不露出分毫的波瀾,依舊沉穩,笑意溫柔:“我自幼确實不長在京中,入府以後,惟獨将秀蓉你當做閨中唯一的友人。如今殿下與我目下就要南遷,姐姐就來與我說這些道別嗎?而或是,僅僅以答謝宮變之時的相救為由,來尋我的是非?”

李秀蓉臉上露出了駭然和難堪,一句話被小院兒逼到逼仄處,她在說出以上的一二三四的時候,本來怕太過直白而讓小院兒羞赧或者心虛,想過一大堆安慰和理解的話。沒想到,此時卻是她心頭爬上了一絲愧疚,但世家女兒從小練就的就是清高自持,她肅然了面容,用訝然掩蓋難堪,反問小院兒:“殿下,要南遷?”

小院兒看着她,意味深長點點頭。

李秀蓉不解,京中早有傳聞,鄭瀾經過宮變,已經掌握了大鄭的實權,加上護駕之功,入駐東宮已經板上釘釘。此時小院兒卻說他們要南遷,果真放着唾手可得的皇位不要嗎。

“這應當不是陛下的本意吧。南遷……是就藩去往封地嗎?在哪裏?鄂東還是百越?”李秀蓉再問,她知道鄭瀾此前一直駐京,恒昌帝只給了他親王的爵位,卻沒有給他封地。

小院兒這次沒有即刻回答她,潋滟的眼眸裏是清亮的理直氣壯,沉默了一息,對李秀蓉說:“我出生和長大的地方,杭南。”

李秀蓉驀然一驚,只在心頭,忍住不浮現在臉上。真正的錢淑媛是出生在京師的,這一點所有人都知道。小院兒等于變相回答了她的質疑,但也是以此不許她繼續質疑下去。

小院兒察覺到了李秀蓉的尴尬,乘勝追擊一般說:“殿下想去一個能讓本宮心安的地方,京師到處是明争暗鬥,我不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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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對情敵赤裸裸的炫耀和宣示,李秀蓉不可能不明白。

“殿下是怎樣英明了然的人,一起長大的縣主想必比本宮更加清楚。”小院兒最後補了一句,如江湖高手取人性命之後,還要反身飛出一枚銳利的暗器,以免對方沒有徹底斷氣。

李秀蓉此時臉上最終浮現出了失落和悵然,她了然于心的事實是,無論小院兒真實的身份是誰,她不是錢淑媛的事情,鄭瀾早就一清二楚,而即便如此,他依舊願意為她放下無數人逐鹿征伐的江山,獨帶着她去富貴溫柔鄉,坐看雲起共度此生。

小院兒撫了撫鬓發間的發簪,走過去,站在李秀蓉身後,輕撫她的脊背,緩緩柔聲仿佛安慰似的說:

“因我敬佩秀蓉姐姐為人清正,正如安泰所說,不似一般世家貴女勢力庸俗,才在心裏将你稱為姐姐,甚至宮變之時不惜違逆殿下的心意,相救右相大人。姐姐不要辜負我的真心,這世間有許多虛假,無論是身份還是地位,眼見也未必為真,但惟有人的真心才是最為珍貴的。”

李秀蓉懂得了小院兒的意思,“真心……”她再擡首看向小院兒,去想這個詞的意思。

小院兒笑笑沒有說話。

·

送走了李秀蓉,小院兒抱着《雪山獨釣圖》在花廳的秀墩上發呆。鄭瀾進來的時候,她只是擡頭看了一眼,就繼續坐在那裏想事情。

鄭瀾以為小院兒還在想金三,臉上有些不太高興,用食指的指節敲了一下她的發髻,譏諷她:“愛妃看來還是放不下衆多的哥哥們。”

小院兒才想起來剛剛對鄭瀾提過釋放金三的請求,遂坐起來問:“三哥怎麽了?”上次她還曾經去劈柴院隔着門探視過他,知道他身上的傷好全了。

聽她如此問,鄭瀾臉上的不高興已經成了陰雲,悶悶不樂,但是還是回她一句:“怎麽,方才本王命人放了他,愛妃反悔了,想去把人追回來,藏起來嗎?”

“放了?”小院兒驚訝看着鄭瀾,她倒不是不信,只是不信鄭瀾放人放得這麽快,瞬間明白過來,臉上便浮現出笑容,對鄭瀾道:“謝謝這位瀾哥哥”,然而沒有流露出來的,卻是她心中的一點疑慮,她沒來得及親自對金三說清楚,會不會惹得他誤解,日後再出什麽事端呢,但眼下鄭瀾能把人放了,總歸是好事。

她忽然想起懷裏的畫軸,塞給鄭瀾,反譏諷他:“殿下的舊相識,把鎮宅之寶送來了,說是答謝殿下救命之恩。”

鄭瀾拿過畫軸,打開的一瞬間眼裏浮現出了一點意外。他一貫對所有事都恹恹的,很少有什麽事能讓他感到意外,小院兒捕捉到了他的這絲神情,心裏滑過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失敗之感。

鄭瀾卻并沒有察覺小院兒的心思,進而感嘆道:“還以為這麽寶貝的東西,李相要帶到棺材裏的,沒想到這麽輕易與人了。”

小院兒看着鄭瀾,想着他能覺得是“寶貝”的東西,那應當真的如李秀蓉所說是一件稀世珍寶了。

“很珍貴麽?”

“嗯,算得上吧。”

鄭瀾簡單地回答,雖然他于丹青或者音律既有鑒賞的禀賦,但卻看不起一般世家王孫對珍寶貪婪聚斂的行徑,因此除了一些他自己喜歡翻閱的古籍善本,幾乎沒有別的什麽珍寶收藏。從前最珍貴的寶貝,也不過就是生母的遺贈給他的那把鶴唳琵琶琴。縱是如此,雪山獨釣圖也是他所喜愛的一副畫作,幼年在太學裏,李相曾經拿出來給皇子公主們鑒賞,畫作中孤絕超逸的意境,傳達着曹洞橫介對于“禪學”精神和生命本真的深刻理解,在那副畫作裏被傳達得淋漓盡致。

在鄭瀾心裏,這幅畫的确稱得上是一件珍寶。

可是,小院兒怎麽會突然關心起這個?

鄭瀾這時候才看出小院兒的走神,眼眸一沉,鄭重地問:“李秀蓉跟你說了別的話是不是。”

小院兒垂下那雙美得攝人心魄的眼眸,微微點點頭。

良久,兩個人都沒有說話,鄭瀾蹙着眉頭,他有些後悔讓兩個人單獨會面,以李秀蓉的心思之深,他不想讓小院兒受到絲毫的傷害。

“秀蓉知道了我不是真正的錢淑媛。”小院兒對鄭瀾說,但是這似乎又不是她真正失落的原因。

“此事,父皇也已經知道了,這裏沒有錢淑媛,只有本王的妻子,唯一的正妻。”鄭瀾十分嚴肅地對小院兒說,幾乎有一絲訓誡的意味。他一貫說話陰陽怪氣,第一次這般肅然對小院兒叮囑。

小院兒點點頭,臉上的陰雲卻沒有散去。

鄭瀾有幾分心疼,将她摟在懷中,恨不得立刻飛到杭南,京師人們對于門第、身份的看重,對于名利權勢的追逐,莫說小院兒,連他也早就厭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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