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沐浴西蠻的人粗慣了……

第64章沐浴西蠻的人粗慣了……

尹哈桑不理會榻上驚懼的小娘子, 拿了火鉗子去挑開鐵釜的蓋子,一股子羊肉的濃香在密閉的帳中香氣四溢。

“把燒紅的石頭和生羊肉都丢到鐵釜裏,放入奶茶和地豆, 就這樣生烤,所有的香味都是羊肉本身的。草原人喜歡原汁原味的東西, 不喜歡修飾和矯揉造作。”伊哈桑的漢話說得沒有丁點蠻子口音, 反而是京中标準的官話, 和他這一身粗犷的胡服以及私下粗粝的陳設,顯得格格不入。

話說完,尹哈桑已經遞過來一只瓷碗, 羊肉香噴噴地放在碗裏,羊是晌午剛剛宰殺的,西蠻的草甸子又幹幹淨淨,因此羊肉一點腥膻也沒有。李秀蓉看着羊肉的神情,已經出賣了她貴女的嬌矜,但是手卻遲遲伸不出去。

那瓷碗粗糙不堪,從前相國府上給貓狗盛飯的器皿都是越瓷鈞窯,這等次品她見都沒見過。

見李秀蓉不肯接,尹哈桑微微一笑, 并不介意,走到小櫃子前一個罐子裏取了鹽巴, 潇灑地灑在羊肉上,對李秀蓉說:“鹽是萬味之王, 有它就夠了。”

李秀蓉低眉, 似乎有一份愁苦,沉了沉才說:“沒有湯匙與箸。”她方才睡糊塗了,念叨完這句才想起來自己的婢女, 陡然驚訝地問:“楓兒和梅兒呢?”

尹哈桑笑着坐在榻邊,對她說:“自然是出去了。”

是啊,難道堂堂勒丹王,在草原上說了不算麽,要單獨與王妃相處,婢女還能不退出去?

可是外頭有多冷,李秀蓉臉上的皲裂就是證明,她有幾分擔憂,似乎是懇求伊哈桑:“給她們找個暖和的營房,這裏的天氣……”她想說簡直是人間地獄,但是話到嘴邊說不出來了,到底還是世家女兒,真的一句越過身份的渾話,到了這舉目無親的地方也是說不出來。

尹哈桑有幾分無奈,看着她臉上塗了羊脂膏的傷口,有點可笑也有點可憐,便說:“她們可比你潑辣皮實。”言罷,已經用一把銅刀割下來一塊羊肉,就這麽徒手遞到李秀蓉嘴邊。

“你餓了。”

若是從前,李秀蓉是寧可餓死,也不會這樣沒規矩地吃東西,可是這裏是勒丹部的營房,自己已經是和親的人了,還有什麽矯情,她竟盯着尹哈桑的眼睛,一口把他手上的羊肉吞入口中。

伊哈桑忍不住笑起來。

帳子裏的光影很昏暗,他的笑正好借到了爐火的光,卻比爐火還要旺。

草原上的人,再金貴也被罡風吹得烏突突的,尹哈桑更是不拘小節的人,除了腰間那鑲嵌着寶石的彎刀和俊朗的模樣,實則看不出丁點與一般牧民家的兒子有何不同。偏偏是這樣質樸的神氣,竟然是李秀蓉未曾感受過的。

見多了京中簪花浮粉的公子,李秀蓉頭一回明白了何為真正的英氣與豪爽,一瞬間看着爐火映襯下的笑容出神了。

“我們見過面的,其實。”尹哈桑把其實放到了後面,倒是讓他的漢話聽起來有點生疏的味道了。

“那次宮宴,你彈過琴。”說完,尹哈桑将鐵釜裏的烤肉放到了一個木頭砧板上,就這樣用刀子割着吃。砧板旁邊是奶粥,上面浮着一層香濃的奶皮子。起初李秀蓉喝不慣這麽濃的東西,時間久了也就慢慢習慣了。

而且草原上沒有固定的居所,這水也不過就是雪水、河水,反倒不如奶幹淨清冽。

已經到了這樣田地,她覺得十幾日來自己是越來越不講究。

“老皇帝居然舍得讓真的讓你嫁過來,我原本以為是随便找個婢女搪塞。”尹哈桑似乎是吃飽了,站起身來,更襯得這個帳子小了。

“陛下希望兩邊不要起戰争,邊民都很苦。”李秀蓉是讀過些聖賢書的,雖說和親自然是悲苦的事情,但是她一路北上,也确實見到了在邊境線上的百姓,整日提心吊膽的日子多麽難過。越往北人也越窮困,戰争實在不是什麽好事。

“若我舍身能換得兩國和平,不起戰亂,則也是彪炳史冊的一件好事了。”

“舍身……”尹哈桑的表情有了些許的不悅,李秀蓉這時候才知道自己的失言,想要補救,卻又覺得說什麽都顯得有幾分虛僞。

畢竟,尹哈桑不是一個普通的西蠻人,他見過上京的繁華,甚至比一般的京城公子,還要更喜歡大鄭的文明。

反正日後要做夫妻,看着他方才給她遞來吃食,又笑得燦爛,應當是不讨厭自己的。李秀蓉幹脆也不想巧言令色說些被對方一眼識破的客套話,反而是更加的不尊重。

“北地苦寒,與我自幼長大的地方,差別很大。既然是和親,我也希望不辱使命。”

尹哈桑的笑容漸漸換了一副模樣,走到近處,對着李秀蓉端詳,罥煙眉、丹鳳眼,雖然臉上有了傷口,到底是貨真價實的名門貴女,落魄了也是仙子的模樣。

尹哈桑曾經在宮宴上對小院兒動心,蓋因為那樣的容貌像是奪目的寶石,怎麽樣也掩蓋不住光芒。但是如今在營帳裏看有幾分憔悴的李秀蓉,他才明白那些大鄭酸不溜丢的文人的詞曲裏,唱的美人是什麽樣子。

就是這般,在愁容中更惹人憐愛的樣子,不覺間有了幾分悸動。

“既然要不辱使命,是不是就應該做些真正和親的事情?”

他往前靠,李秀蓉驀地往後靠,雙手緊緊捂住衣襟。她分裂成兩個人,一個是理智清醒的,告訴她沒有三書六聘也是成婚了,和親就是在篝火前拜一拜就算禮成,另一個自我又是畏懼而感性的,她甚至沒有沐洗過就要在這破落的帳子裏和一個異族男人歡好,這是十幾年閨閣禮教絕對不能容許的事情。

尹哈桑不是京城貴胄公子哥,入洞房前還要對着發妻作揖伏小,本來也只是試試她的膽量,看到她這裹着衣服的模樣剛剛燃起的丁點興致,也蕩然無存。

草原天高地闊,西蠻的女子都如駿馬一般奔放熱情,無論是喜歡還是不喜歡都敢愛敢恨,潇灑肆意。甚至情郎戰死凍死,一個粗壯的西蠻女子獨自一人就能帶起四五個半打孩子再東山崛起。李秀蓉真的是大鄭南蠻子的女兒,尹哈桑喜歡她知書達理的仙子模樣,但是又厭惡這種遮遮掩掩的矯情。

“哼!”尹哈桑有幾分奚落地看着李秀蓉,雙臂抱在胸前,“你們南人覺得西蠻是不開化的野人,可是這裏沒有秦樓楚館,也沒有女人為了權勢地位去做妾,我們這裏的少男少女,互相喜歡就對着蒼穹天起誓,說好一輩子就永遠不變心。你們瞧不起我們,我們也瞧不起你們。”

在京中待過很多日子,尹哈桑承認自己醉酒一般地喜歡過大鄭的風物,特別是詩詞歌賦和精美的字畫、器物,但是他也有不喜歡的,草原上的人心胸遼闊又崇尚真誠,大鄭人的算計、市儈和貪婪,都讓他不喜。他看着眼前的女人,似乎是圓了自己收藏一件藝術珍品的意頭,但是又總覺得哪裏別扭。

仿佛一件自以為喜歡了許久,但是端到跟前又不稱心的寶貝。

“勒丹部現在是我的,但我不會強迫人做任何事,上戰場時是這樣,入洞房時也是如此。和親是老皇帝讓你來的,你如果不喜歡就回去。”伊哈桑說的其實是很真誠的話,到了李秀蓉這裏面色卻陡然大變。

似乎在尹哈桑這種人眼裏,名節這個東西是多餘的,不值一提的。

更何況和親豈是小事,莫說他不強迫,他總是強取豪奪,按照男尊女卑的三綱五常,李秀蓉也只有接受的份兒。

尹哈桑轉身要出去,李秀蓉卻倏然起身去拽住了他。

“王爺,妾身……我只是還沒有沐洗,不習慣……”

說起來,到了勒丹部十日,只有楓兒用雪水燒開了給她擦了一回身體,發髻都在氈帽下有了一股味道了。

西蠻的人粗慣了,李秀蓉卻忍不得。

這麽一說,倒是尹哈桑臉上浮現出了歉意,他想起來鄭人是十分喜歡洗澡的,他在京中時,不僅下榻的客棧有浴桶,他自己還時常去街坊開的錢湯洗熱水澡。回來草原,他自然是很習慣的,但是也未嘗不想念京中那可以泡熱水放松的感覺。

何況大鄭風氣,女子嫁入之前是一定守貞,這一點和西蠻自然是很不一樣。想必李秀蓉也害羞這般污糟地和他在一處第一次過夜。

“你是王妃,要什麽盡管說就是了。和親不是要過一輩子,把那套南方人的遮遮掩掩都扔了吧,我不喜歡。”尹哈桑念叨着出去了。

等了許久,尹哈桑沒有回來,李秀蓉判定他應當是不會再回來了。就要睡着的時候,小門又敞開細縫,生怕灌進風來的梅兒進來了,對李秀蓉說:“那個勒丹王讓我過來陪姑娘。”

梅兒神色有些不好意思,她以為兩個人單獨在帳子裏這麽久,姑娘恐怕已經被……進來才發現,李秀蓉的衣裳紋絲不動,還将要睡着了,于是不免有點訝異:“那個蠻子王爺,沒有碰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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