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胡禦醫和金陵來的信一起到了蘇綠檀面前,她先讓大夫把的脈。

把脈的時候,胡禦醫擡了擡眉毛,嘴邊露出一個笑容,随後又把眉頭皺起來了。

這副表情,讓蘇綠檀和丫鬟們都很費解。

蘇綠檀緊張道:“胡禦醫,我身體可是有什麽大毛病?”

笑了笑,胡禦醫道:“那倒不是。”只不過他看出了這對小夫妻兩個,終于圓了房,心裏感到欣慰而已。

看來他那書還是很有作用的嘛!

“哦”了一聲,蘇綠檀又問:“那可是……”她到底沒好意思問出口,欲言又止,還是夏蟬替她把話說出來了,說她月事遲了。

夏蟬還道:“我們夫人前幾月都好,這月不知怎麽的就遲了。”

胡禦醫道:“時日尚短,還不好說。夫人放寬心,有時遲幾日也是正常的,等半月以後我再來替夫人把脈,那時要準一些。暫時先不必吃藥,同平常一樣便是。”

那就是說不見得是孩子來了,蘇綠檀說不上高興不高興的,正要讓人送走胡禦醫,便聽得他問:“對了夫人,侯爺之前問過我和腦疾有關的事,可是侯爺傷了腦子?”

胡禦醫後來仔細想過,若不是傷了腦子,也不至于夫妻兩個遲遲不行房吧!

蘇綠檀愣然片刻,問道:“腦疾?侯爺問胡禦醫跟這有關的事了?”

點了點頭,胡禦醫道:“也只粗粗問過幾句。腦疾不比別的病,複雜多變,一時好了,後面未必不會複發,還要多多觀察才是。”

微微訝異,蘇綠檀問道:“複雜多變?也就是說,有些症狀,譬如忘了什麽事,說不準還會記起來?”

“有可能。”

蘇綠檀掐着掌心,把鐘延光這些日的怪異行為都在腦子裏過了一遍,半天沒有說話,許久才切齒道:“勞禦醫費心了,侯爺好的很,什麽毛病沒有!”

笑一笑,胡禦醫道:“這我就放心了,那我過半月再來。”

蘇綠檀着人送了胡禦醫出去,她一個人呆在內室裏,歪在羅漢床上,聞着炕桌上點着的檀香,心思還是靜不下來。

好他個鐘延光!肯定是早就恢複記憶了,竟然一點口風也不透露給她!還常常騙她這樣那樣!

又想起了圓房的那一夜,蘇綠檀面色更加豔紅,她還以為自己終于跟他睡了,其實是他終于跟她睡了才對!

還有後來的那些事,什麽坐蓮拜月的,鐘延光心裏明明知道她什麽都不會,就等着看笑話呢!

想着想着,蘇綠檀又羞又惱又委屈,她起初是不該糊弄他,可後來也是動了真心,待他一片赤誠,甚至寧願舍棄性命。恢複記憶那麽大的事,他卻不告訴她,明知她羞于啓齒,還讓她成日戰戰兢兢地哄着他玩。

正絞着帕子,蘇綠檀就聽見了沉重的腳步聲,不是鐘延光是誰?

一擡頭,蘇綠檀就瞧見鐘延光提着個方匣子,上面蓋着紅綢布,闊步往屋裏來。

鐘延光滿面笑意,把東西擱在炕桌上,道:“聽門房說胡禦醫來過了,怎麽樣了?他怎麽說的?”

輕哼了一下,蘇綠檀低聲道:“沒事兒,只讓我和平常一樣。”

鐘延光“哦”了一聲,指着桌上的東西,道:“瞧你昨日煩悶,給你買了個東西回來。”

眼皮子一掀開,蘇綠檀順着鐘延光的話,先往紅綢布上看去,悶聲問道:“什麽玩意?”

揚一揚下巴,鐘延光道:“自己打開看看。”

蘇綠檀扯開紅綢布,竟然是個方形的瓷缸,外面是生動有趣的嬰戲蓮紋,裏面養着一只綠殼的小烏龜,也就巴掌大,看起來年歲還小。

好奇地看了一眼,蘇綠檀道:“為什麽送王八?”

笑一笑,鐘延光道:“什麽王八,這是烏龜。王八要咬人的,烏龜只會縮頭。”

蘇綠檀翻個大白眼,有什麽區別,都醜醜的。

鐘延光唇角翹起,道:“你不喜歡嗎?”

撇了撇嘴,蘇綠檀道:“不喜歡,為什麽要喜歡王八?”

垂了垂眼皮,鐘延光不知想起了什麽,意味深長地道:“應該喜歡的。”

蘇綠檀就是不喜歡,她正醞釀好情緒,要點一點鐘延光,外面就來了個丫鬟急匆匆地禀道:“侯爺,前院如茗找您有急事,說是客人在外書房等着了!”

點了下頭,鐘延光肅了神色,道:“你先去,我一會兒就過去。”

丫鬟放下簾子走後,鐘延光起身拉着蘇綠檀的手,在她額上親了一下,道:“無聊就喂一喂烏龜,我晚些回來陪你。”

抽回手,蘇綠檀氣得不想跟他說話。

鐘延光一走,蘇綠檀盯着瓷缸裏的烏龜氣呼呼道:“誰要養你啊!你就是王八,大王八臭王八綠王八”

發洩一通後,蘇綠檀才想起蘇青松寫給她的信還沒看。命人把瓷缸給搬出去了,她便拆開信,讀了起來。

信上的字跡并不工整,很是青澀。因為這封信不是蘇青松寫的,是他貼身伺候的小厮寫來的。

信上內容十分簡潔明了,短短兩行字把蘇綠檀魂兒都吓丢了:夫人懷孕又小産,二爺涉事,如今已偷偷離家五日不歸,老爺說捉他回家定要将他打死。

拿着信紙,蘇綠檀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何氏多年不孕,現在竟然懷孕還小産了!竟然還跟蘇青松有關!

依着蘇世文對何氏的寵愛,又經歷了抄家的事,二人也算同甘共苦患難的夫妻,若何氏小産的事真的跟蘇青松有關,只怕捉了人回來,不活生生打死,也真的是要打斷一條腿!

從金陵送來的書信,便是快馬加鞭也要十日左右,都過去十日了,也不知道蘇青松到底怎麽樣了,是被抓回家了,還是在外風餐露宿!

蘇綠檀雙手顫抖着,想要站起來,卻發現兩腿發軟,她強自鎮定下來,往外高聲大喊,叫了夏蟬進來。

夏蟬不知發生了什麽事,瞧見蘇綠檀這副模樣,也跟着吓壞了,撫着主子的背,道:“夫人怎麽了?”

捏着信,蘇綠檀吩咐道:“去看看侯爺忙不忙,叫他回來,說我急事找他!”

夏蟬不再多問,點了頭趕緊出去了。

一刻鐘夏蟬就回來了,氣喘籲籲道:“夫人,侯爺才将出去了,說是一時回來不來了。”

心下一沉,蘇綠檀漸漸冷靜下來,道:“扶我去永寧堂。”

領着兩個丫鬟,蘇綠檀就往太夫人院裏去了,正好羅氏沒有歇着,讓丫鬟給她講戲文,精神頭很好。

蘇綠檀進去之後,眼睛紅紅的,羅氏瞧出不對勁,揮揮手讓下人都退下去了,拉着她到自己身邊坐着,問道:“怎麽了?持譽欺負你了?”

搖搖頭,蘇綠檀淚珠子漱漱地落,抽泣道:“家中阿弟出了事,他的小厮偷偷寫了信給我,說他偷跑出去了,已經多日沒有歸家。從前都是我照顧他,去歲到今年再沒見過,他一人在家中孤立無援,我父親一向嚴厲,我真怕他有個好歹!”

羅氏揉着蘇綠檀的手,道:“先別急,你先說出了什麽事?”

蘇綠檀慢慢地把事情告訴了羅氏,又慌忙道:“我雖不知具體情況,但他是我帶大的,他一向知道分寸,肯定不會做那等喪心病狂的事。太夫人您不知道,他打小就喜歡心善,便是連院子裏的雀兒都舍不得弄死。有一年開春的時候,他在屋子裏被鳥叫吵得睡不好,下人搬了梯子要去打掉樹上的鳥巢,他個傻子說裏面有嗷嗷待哺小鳥,母鳥會心疼,就不讓下人損毀。那個春天,一到中午他都是去我那兒的耳房裏歇着的。”

羅氏自當曉得他們姐弟情深,安撫她道:“你先別急,你父親再怎麽嚴苛,也不至于真傷了你的弟弟性命。”

拼命地搖着頭,蘇綠檀道:“我弟弟脾氣奇倔,跟我父親矛盾頗深,我父親每次打他的時候,都下了狠手,這回要真有什麽事,我怕父親打殘了弟弟。”

緩緩地點着頭,羅氏柔聲問:“那就讓前院的大管事親自去一趟金陵。”

蘇綠檀從羅漢床上起來,噗通一下子跪下了,磕了個頭,道:“太夫人,我想回去看一看阿弟。金陵離京城路途遙遠,我們姐弟兩人,也不知還有幾次見面機會,若是這回有了什麽差池,我怕抱憾終身。”

羅氏自己也是有兄弟姐妹的,但是活到這個年紀,全部都離她而去,娘家的後輩們也是死的死,遠嫁的遠嫁,或者人在京都,太過谄媚,她不大歡喜的,如今能說得上話的,幾乎沒有。再多隔一代的,也就談不上親不親了。

仔細思量了一下,羅氏道:“你家中遠,回門的時候也沒有回。那你便讓前院的大管事安排下去,回去看幾日。記得讓持譽給你找些人手護送你走,安危第一。”

蘇綠檀趕忙擦了眼淚,起身道謝,回到榮安堂的時候,心裏已經安定了一些。

還好有身邊四個大丫鬟在,她們辦事妥帖仔細,蘇綠檀有條有理地吩咐過去,夏蟬和冬雪兩個知情的跟前院溝通,春花和秋月兩個不知道的則在內院聽差。

天剛黑之後,前院的管事就安排好了幾個随行的護院,蘇媽媽也跟外面的店鋪的掌櫃商定好了,讓蘇綠檀明日便跟着商隊一起喬裝出發。

夜裏,蘇綠檀本想等着鐘延光回來跟他說這事,哪知道他不知道遇着了什麽急事,一夜未歸。

次日清晨,蘇綠檀等不到鐘延光回來了,心想一切都安排妥當了,便讓丫鬟檢查行囊包袱,她則親自研墨,預備留下一封交代的書信。

蘇綠檀原本只是想簡單地留個話,轉念一想,心有不甘,想讓他也吃一吃苦頭,便提筆寫下了“和離書”三個字。

随後按照“和離書”的格式,正兒八經地寫道:凡為夫婦之因,前世三生結緣,始配今世之夫婦。若結緣不合,比是冤家……二心不同,難歸一意。解怨釋結,更莫相憎。願夫君相離之後,腦疾痊愈,再娶嬌娘。自此一別兩寬,各生歡喜。[注]

匆匆寫完,蘇綠檀放下筆墨,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溫開水,低頭在紙上掃過一眼,看看有沒有不适之處,默讀的時候,不小心把水給滴上去了。

“哎呀”一聲,蘇綠檀看着被暈開一些的紙張,算了算了,懶得再寫一遍。

四個大丫鬟也正好都進內院來了,禀了蘇綠檀裏裏外外都準備好了。

蘇綠檀把信拿到內室去,就這樣攤開放在炕桌上,還叫了四個丫鬟進來問道:“都吩咐下去了吧?”

夏蟬颔首道:“吩咐了,院裏人只知道夫人要回金陵了。”

蘇綠檀讓春花秋月兩個丫鬟守在屋裏,夏蟬和冬雪則跟着她去屋子後邊的槐樹下,把藏的東西都挖起來,心想回去總要打點一二,這份錢財可算是用得上了。

一刻鐘的功夫,銀票都從樹下拿出來了,眼下已是一切歸整停當,蘇綠檀便帶着兩個丫鬟一起從西角門出去,上了馬車,帶上身強體壯的護院,在外城門口,跟着侯府名下鋪子裏的靠譜商隊出發趕往金陵。

鐘延光趕回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早晨了,蘇綠檀早就遠離了京城。

他自從前院往內院走的時候,就覺得有什麽不對勁的,偏又說不上來,只是心裏想着蘇綠檀,步子便快了一些。

疾步趕回榮安堂,鐘延光突然覺得院子裏安靜了不少,他往內室去看,卻不見有人,伺候蘇綠檀的四個丫鬟也只有剩下兩個了,他趕緊喊了人過來問,到底怎麽回事。

春花忐忑道:“夫人回金陵去了。”

鐘延光大吃一驚,瞪着眼問:“什麽?回金陵?為什麽?什麽時候走的?”好端端蘇綠檀怎麽回金陵,他一點風聲都沒聽到。

搖了頭,春花道:“奴婢不知,夫人只說是回金陵去了。夫人昨日清晨走的。”

身材颀長偉岸的鐘延光站在廊下,眼神頓時變得冷厲,拳頭握得像鐵一樣硬,骨節處白的沒有絲毫血色,沉聲道:“她前日和昨日見過了什麽人?做了哪些事?有沒有交代下什麽話?”

春花仿佛看到了剛來侯府那會兒的鐘延光,絞着手指頭,顫聲道:“夫人就見過胡禦醫,還去了一趟院子後面,別的沒做什麽特別的事。夫人還說,屋裏給侯爺留了一封書信。”

鐘延光轉身就進了屋,把炕桌上的信拿了起來,頂上的“和離書”三個字,生生把他眼眶刺紅了,他猛然哽咽了一下,眨了下眼睛往下讀去,看到“腦疾痊愈”四字,便頓然明了蘇綠檀都知道了些什麽。

錐心之痛襲卷全身,鐘延光忽覺全身無力,他扶了下牆,看着紙上曾被打濕過的痕跡,心想蘇綠檀寫下這封信的時候,肯定也是痛苦萬分吧!要不她的眼淚也不會把紙張打濕了,到現在都皺巴的不像樣了。

鐘延光緊咬牙關,狠狠地在牆上捶了一下,悶悶地一響,硬硬的拳頭砸掉了牆上一層,他的手背也隐隐泛着血色。

真是個笨姑娘,若惱了罵他一頓捶他一頓就是,反正他皮糙肉厚,何苦離家!京城到金陵,千裏之遠,她若出了好歹可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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