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溪雲初起日沉閣3

趙思懿聞死訊,靜默無聲。今上至紫竹林前尋她時,見她丹青墨半幹,所繪乃是一垂髫女孩兒,迎風而笑。“前日入寐,常安向我哭訴,說有一瘋婦舉金釵追于她身後,疾呼要取她性命。如今她不臂不能舉釵,雙股不能追逃,我的常安大抵可以安心了。”

他蹲身下來,撫着她的面頰,眸中隐約含淚。常安承載着她旖旎的盼望,她最喜愛小姑娘,便是十個皇子她亦不願為換。“妾讓陛下為難了。”他将她摟入懷中,一滴淚應聲而落。他不敢讓她瞧見他的傷恸,唯恐她更傷感。“不會。”

剛入金橘堂中,便見何隽急急來禀話,趙思懿自覺側退開數步,今上卻毫無介意:“怎麽了?”何隽下拜拱手道:“陛下!祁鹄王室聽聞王後受辱,公主身殒,當即赫然暴怒,要出兵攻打邊塞!南旻王等不及回禀陛下,已即刻啓程歸于朔北,請臣代為請辭!”

趙思懿猝然失力,今上幾然是将她摟緊。度潛趨行而上,今上将她交給內人攙扶,後替她整理半卷的衣襟:“無事。”她雙手狠攥,他卻特地執她手說:“思懿。我是你的夫婿,這些事,你原不該理。”

他與她雙手緊握片刻,他便略略颔首以作離去,仿若去偈州前那一次,他有萬般無奈,不能傾之于口。等她至金橘穿廊時,何隽才将剩下的半句說完:“若要止兵戈,便請陛下交貴妃于祁鹄處置!”

今上阖眸,倏忽後只留下二字:“休想。”崇政殿前圍滿谏官宰輔,在前還有數名武将。上谏尤以宰輔為先,晏藹先道:“陛下。祁鹄與大濟百年盟約,如今公然毀約,已不止女眷之故。陛下失愛女,貴妃喪掌珠。對此等罪魁禍首作出懲處,合理合情。大濟威武之師,此一戰倘勢在必行,臣力主一戰,絕不可行喪權辱國之舉!送女入祁鹄,但可平安一時,不能和睦一世!”

百官于崇政殿上有了難得的整齊劃一,武官不疊請命去往朔北邊塞協助南旻王。同一時刻,金橘堂。祁鹄王後在四名內侍的勸阻下堅持要見貴妃,于是便有了這一幕。她似乎一夜度過十載,鬓前的幾绺頭發已是花白。

趙思懿起身,卻瞧也不瞧她,轉身便要出殿。“我一老婦,怎能連累祁鹄一場鏖鬥。待老身回到祁鹄,會同王言明事實。至于望歸,她已死了,生前所行惡事,黃泉道下自有定論。”她口氣漠然,似乎在和一素昧平生之人講話:“尋我何事?”祁鹄王後長嘆:“望歸是老身的女兒。她所造下的罪孽,我只想替她略略彌補……”她背過身,喪女之痛重回心頭:“我此生不想見祁鹄之人。亦無權替常安諒解任何人。王後請回。”

王後似乎還想為女兒辯解,卻聽趙思懿說了下去:“你的望歸,不是你的親生女,她甚至并非祁鹄血脈,大抵是個漢人。”祁鹄王後驚惶失色:“什麽…什麽?”趙思懿輕笑,眼前仿佛又是她疾言厲色的模樣:“祁鹄漢化,本難辨是非。王後可還記得她的來處?”

王後仔細作想方答道:“她原是娜爾塔身側跟随小侍兒,同娜爾塔一日降生。是從……”深思過後,王後方幹幹笑道:“您慧眼如炬,當真洞若觀火。今日前來,還有另一件要事。那日老身前往金橘堂問候,并非是替望歸掩藏。而是當真與貴妃一見如故,顧念貴妃擔憂陛下之情,故才前來的。”

趙思懿轉眸,須臾後垂首道:“既成事實,何必再提。”王後将一珠盒置于遠處小案上:“這是兩串珊瑚,兩串紫檀,當日老身就選了最挑眼的。常安公主喜愛紫檀,滿月抓周時就一把抓着爹爹的紫檀珠串不撒手……”趙思懿轉手就掀翻面前的茶盞,她素來寬和,內人不曾見她動這等大怒。“夠了。王後定要一次次揭我傷疤,要一而再、再而三提醒我,是你的女兒殺我常安麽?還是覺着自己的長女不過遺失,或有一日還可尋得,而我卻永永遠遠見不到我的常安了?”

王後滿面哀容:“老身只希望貴妃能早日釋懷…亦願公主早登極樂。”趙思懿橫眉睨她半晌,方說:“願在我生年,再不見你祁鹄人,這便是我最大的釋懷。至于我常安,她是雙親的殷殷期盼,她出生之刻陛下大赦,便是為公主積攢福德。卻與你這勞什子什麽幹系!祁鹄與大濟交好,陛下仁愛,我不願将王後從這裏打出去,一來失晚輩禮數,二來亦教您一把年紀沒了尊面。不過金橘堂着實不曾有您的茶吃了,還請離開。”

王後向貴妃處下拜,行祁鹄國禮。內人見狀忙去攙扶,趙思懿側首開來,并不受禮。王後此刻換成祁鹄語言,衆人聽不懂,卻見她頂禮膜拜,的确極為虔誠。“蒂爾索娜神在上,求您賜福,佑護面前漢人姑娘今後的孩子都平安成長。”

老王後轉出金橘堂後,又去紫宸殿見今上。今上對她尚保持幾分禮數,略颔首欠身道:“王後。”風吹拂起她鬓前的白發,一夜多出的皺紋遍布在臉頰上。祁鹄王後深思熟慮後,才笑對今上說:“能耽擱天子一刻鐘嗎?”

今上默不作聲,向她擡手示意。二人在殿中暖閣旁荒廢的敬圭亭暫坐。“望歸曾去過偈州。”今上仍然憂心如焚,他懼怕思懿想不開,一時郁結于心,不利于身。因此她驟然提起的望歸,他亦是深思後才曉得是害死女兒的兇手。“她說中原的花朝節最最喧鬧,于是偷偷去了大濟。自從偈州回來,她便有了心事。我想,便是在那時,她見了您。”

今上神情中隐約是苦澀:“這天下襄王有心、神女無夢之事盡數皆是。她若怨恨我,就該來殺我。卻為何要傷我妻女?”老王後雙手掩面,卻減輕不了分毫痛苦:“我開釋不了她。這世間所謂的兒女情長,困頓多少癡兒怨女……卻不想她亦是其中一人。她犯下大錯,今已死于心魔當中。只望她來世能投身一好人家,忘卻紅塵,剪卻因果,做一無牽無挂之人。今日來尋您,只為将她心中最想對您言明之事道清,以叫她能安心在黃泉下悔罪。”

Advertisement

今上定神,欲起身離去。與祁鹄王後擦身而過時,王後忽地攥住他的左臂。“這紫檀串……”今上頓步,從她那裏錯身。“怎麽?”王後雙眸含淚,湧現出無數種情緒:“老身鬥膽,能否請您取下,容我細瞧?”今上退後半步,垂首道:“這是內子所贈。我曾答應過她有生之年不會摘下。”

這紫檀串是她送給他的生辰禮,陪着他度過最煎熬的歲月,陪他在偈州染過鮮血,就如同她本人。他不能摘下,祁鹄王後便攥着他的腕子,擦了兩把淚意,眼淚尤還不停。她就着其中一個珠子來回打量,直到最後直接栽倒在亭中。“敢問天子…這紫檀珠從何得來…”周側內人圍上來攙扶,老王後卻一一推開,自己掙紮着扶地艱難起身。

今上直接問:“王後在懷疑什麽?”老王後的眼睛渾濁,淚水一滴接着一滴,“您可聽過娜爾塔的故事?”他已記不太清,關乎其他女子的事,他不願記得。“老身平生鐘愛紫檀。娜爾塔出生當日,侍女不慎扯斷了一串伽木紫檀珠串,因而有了公主銜珠而生的美談。您腕上這串,最中央這一個,正是唯有祁鹄才有的……稀世罕有,百年才得十珠之數。我将這寶珠視作她的命根子,她從生下來便随身攜帶,又特地請大師開過光,拜過阿娜神的。”

今上仍舊保持着鎮定。“令嫒之事略有耳聞。令嫒生辰在十月初五……”老王後忽然截斷,聲嘶力竭:“誰說的!我女兒生在四月初五,祁鹄百花節那日!”

四月初五,銜珠而生,今年該有十八歲。

今上手略有顫抖,幾乎是強作鎮定問完接下去的話:“久聞有不少孤女冒認是祁鹄明珠,那麽您又是如何辨明公主的?”老王後緊握着一側廊柱坐下身,似乎失掉了力氣。“此事無人知曉。是老身懼怕有人以僞亂真,讓我空歡喜一場。娜爾塔三歲時出了痘,差點要了她的性命。當年雖看管嚴實,但她年紀小,還是将痘水撓破,在左胸略上處留下一處淺淺疤痕。因此這數年我要驗明正身,皆是要那些女孩子寬衣解帶再行察看的。這個女兒是我的珍寶,我從小不曾假手于人照顧,是以此事除卻我身側幾個老婆婆知曉,便再無她人得知。就是薄欽拉也不知。”

說罷,祁鹄王後見今上變色,便立刻追問:“陛下是否知道些什麽?若您能襄助我尋回掌珠,問出這珠子從何而來,我祁鹄必生生世世為大濟臂膀。”

今上扶住一側廊柱,一時無法相信她方才所說。“我現下…無法答複。等我去…去問問她。”

他逃也似的離開,幾乎是一路奔逃樣的到了金橘堂。趙思懿得人報信,疾趨至堂前來迎。雙臂挽在他胳臂上,讓他傾注着一半的重量。“怎麽了?是不是谏官難為陛下了?那些祁鹄人是不是想讓陛下交出妾?妾去就是了。妾難道還能眼睜睜瞧着硝煙彌漫、民不聊生、生靈塗炭麽?”

他搖頭,恢複神智。遂攬住她向內堂走。趙思懿端過內人遞來的茶,他接時不慎,一碗燙茶便直直向他潑來。趙思懿眼疾手快,揮袖一擋,盡數茶水撒于她前襟與衣袖裏。內人急忙請罪:“奴該死!”他這下才徹底清醒了,見她笑着對他說“無礙”時,便也不顧及內人都在側,就将她攬入懷中。“思懿,我不想你離開我。你一輩子都不離開我,好不好?”

她原是驚訝,見狀示意度潛帶其餘人出去。雙臂環上他的背脊:“好。你在哪兒,我便在哪兒。只要你不趕我走,我便永遠在這裏。”兩人相擁許久,他才引她入內室換去濕了的衣裳。他素是君子,除卻敦倫外,從不喜瞧她沐浴等事。今日卻緊跟不舍,待她換中衣裳還定睛瞧着。趙思懿打趣道:“陛下是不是茹素太久了?”

他滿心思都是方才的事,一心想要檢驗,卻也沒聽懂話裏的深意。“什麽?”趙思懿見他心事重重,以為是朝會裏的難事,長嘆一聲:“陛下有心事?是不能對妾講的,還是關于妾的?”她連續今日心情欠佳,因此皆不曾挽髻,此刻烏黑的鬘發擋在胸前,掩去了他想看的那一處。他有些惶急,她亦從不提防。他便趁她不注意,直接将她的鬘發撩至背後,撥開她的中衣去瞧。

他向來舉動文雅,即使是魚水之事,亦從不曾這樣野蠻過。趙思懿有些懼怕,又閃躲不開。被他壓在身下,眼淚奪眶而出:“陛下,妾還有着身孕,您……”中衣撕拉開了一道口子,她的肩頭裸露着,她此刻死死阖着眼,似在受辱。他撫在她胸上,經年後痕跡極淺,但無論王休調了多少藥膏,卻還是不能徹底祛除。

半晌後她睜開眼,仍舊在誤解着他,“若陛下實在想要,可去尋旁人。暗香還有一位張娘子…”他摟着她的腰身将她抱起,頭深埋在她的頸窩下,素淡的茉莉香氣重新讓他的行舉溫和下來,他親自拿了中衣給她替換。“對不住。方才想到一事,一時氣血沖腦才會冒犯你。”

她總是願意體諒,即使這樣也并不怪他,手松松攬在他腰際。很久後他撫着她的鬘發問:“阿眠,你瞧。這是你相贈的紫檀珠串,當初為何要送我這個?”

趙思懿撫在每一顆紫檀珠上,他便順勢攥住她的手,聽她輕言細語的解釋:“去福安寺祈福時,有位貴婦人說紫檀是祥瑞之珠,能護佑平安康順,她的兩個兒子就是戴着她親自做的串兒去科考的,都登了大榜,成了陛下欽點的翰林大官人。”

他笑了笑:“原來我的阿眠是希望我金榜題名了?”回想起那時,最天真率直的少年時候,“您那時已受封岳王,哪還需要那些?可昔年殿下孤寒,屢屢涉險,我希望如她所言,這珠串能成為你的護身符,無論你身在哪裏,都能護佑你平安回家。”

回家,多麽溫暖的辭令。小時候阿娘不疼他,阿兄欺淩他,他曾以為他永遠不會有只屬于他的,溫暖的港灣了。“那這些紫檀珠是從哪裏來的?”

她笑了,像是他問了一個很蠢的問題:“當然是買來的!我攢了快一載的月錢才能買到這麽多顆珠子。”他有意引導:“這麽多顆都是買來的?但我怎麽瞧最中心那一顆和旁的并不一樣呢?”趙思懿卻不覺得奇怪,脫口而出:“被人買去的時候我通身唯有一荷包。裏間只這一顆珠,還有一張字條,寫着“蕃昌恒順、永無寝疾”。這寓意極深遠,我那時并不懂。卻識得恒順二字,想來送給我的殿下最合适不過,望他歲歲都順遂。”

絲絲入扣,每一條都昭示着一個事實。他幾乎按捺不出心底的答案,繼續問:“你四歲前的事,你當真都不記得了?”她不明白他為何要提起陳年舊事,卻還是極為配合的回答:“四歲上起了場大病,燒的人事不省,很多事都不記得了原是販粥的婆婆照顧我,後來她家計艱難,就将我賣了,換了幾吊錢給自己的孫子買些糙米。我于是跟着那人販子鄭娘子一直走,後被禁庭的內官瞧上,帶回禁庭教導。”

她忽然坐正,直直望着他:“怎麽?陛下是懷疑妾來到您身邊是別有用心?若您有所懷疑,可以遣殿前司一一查驗。若您覺得妾一直在欺瞞您,妾願自請到內獄去以證清白。”

并不是,但他卻不能坦言實情。

同類推薦

天王殿夏天周婉秋

天王殿夏天周婉秋

六年浴血,王者歸來,憑我七尺之軀,可拳打地痞惡霸,可護嬌妻萌娃...

凡人修仙傳

凡人修仙傳

一個普通山村小子,偶然下進入到當地江湖小門派,成了一名記名弟子。他以這樣身份,如何在門派中立足,如何以平庸的資質進入到修仙者的行列,從而笑傲三界之中!
諸位道友,忘語新書《大夢主》,經在起點中文網上傳了,歡迎大家繼續支持哦!
小說關鍵詞:凡人修仙傳無彈窗,凡人修仙傳,凡人修仙傳最新章節閱讀

魔帝纏寵:廢材神醫大小姐

魔帝纏寵:廢材神醫大小姐

月千歡難以想象月雲柔居然是這麽的惡毒殘忍!
絕望,心痛,恥辱,憤怒糾纏在心底。
這讓月千歡……[

帝少強寵:國民校霸是女生

帝少強寵:國民校霸是女生

“美人兒?你為什麽突然脫衣服!”
“為了睡覺。”
“為什麽摟着我!?”
“為了睡覺。”
等等,米亞一高校霸兼校草的堂堂簡少終于覺得哪裏不對。
“美美美、美人兒……我我我、我其實是女的!”
“沒關系。”美人兒邪魅一笑:“我是男的~!”
楚楚可憐的美人兒搖身一變,竟是比她級別更高的扮豬吃虎的堂堂帝少!
女扮男裝,男女通吃,撩妹級別滿分的簡少爺終于一日栽了跟頭,而且這個跟頭……可栽大了!

校園修仙狂少

校園修仙狂少

姓名:丁毅。
外號:丁搶搶。
愛好:專治各種不服。
“我是東寧丁毅,我喜歡以德服人,你千萬不要逼我,因為我狂起來,連我自己都害怕。”

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

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

伴随着魂導科技的進步,鬥羅大陸上的人類征服了海洋,又發現了兩片大陸。魂獸也随着人類魂師的獵殺無度走向滅亡,沉睡無數年的魂獸之王在星鬥大森林最後的淨土蘇醒,它要帶領僅存的族人,向人類複仇!唐舞麟立志要成為一名強大的魂師,可當武魂覺醒時,蘇醒的,卻是……曠世之才,龍王之争,我們的龍王傳說,将由此開始。
小說關鍵詞: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無彈窗,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最新章節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