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15天前,洛城港口貧民區,某旅館外。
“我說過了,我已經把巡邏官給放倒在旅館內了,怎麽,你不相信我的魅力?”
“哎呀哎呀,我的大小姐,你老板真的在裏面,沒有被貓頭鷹殺死。”
“這麽跟你說吧,珍妮,你現在是在懷疑我的能力,要不要什麽時候我穿粉色短裙給你看看,我究竟有多性感?”
碧兒拿着對講機,坐在停在暗巷裏的巡邏車中,滿臉都是不耐煩,此時她正咬牙切齒地想,她寧願去給旅館老板擦地都不願意給周慕打工。
周慕已經進去半小時了,要不了多久貧民區所有居民都會知道這裏來了條人傻錢多還柔弱的大魚,碧兒一邊看表一邊安撫比皇帝還急的珍妮,恨不得立刻沖進旅館把周慕那個家夥給逮出來。
碧兒穿着從巡邏官身上扒下來的制服,等待着周慕安排好的時機。
周慕真是個人精,碧兒想,自從兩年前她在港口流浪被周慕收留時就這麽想了,她故意撞了周慕一下,順手摸走了他的錢夾,結果周慕扶她起來,還給了她一個古制的金幣,她連忙說了三遍“謝謝老爺”,就差愧疚得把錢夾還給他了。
結果下一秒,周慕就笑着對她說,小姐,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知道化城的鐘樓嗎?
碧兒點點頭說知道,周慕就說:“我看你扒手技術不錯,你幫我去鐘樓裏拿一樣東西好不好呀?”
能不好嗎?珍妮的槍都把她的腰給怼疼了。
那是碧兒第一次為周慕辦事,從鐘樓裏帶出來三份藥品,那是守鐘人服用的藥,她仔細看了瓶身的說明書,字都看得懂,但連在一塊兒不知道什麽意思。
周慕很滿意,給了她許多錢,許多自由,許多閑暇,她還認識了珍妮、老陳、小姜,還有現在不知道哪兒去了的小薯片,還有……另外一些人。碧兒神經大條,不喜歡被人情所累,所以一開始很是欣賞周大老板的無情無義。
但某一次碧兒差點和周慕決裂,因為新來的弗麗嘉在任務中犧牲了。
響尾蛇的人用機關槍殺死了弗麗嘉,碧兒扛着火箭炮要去報仇,珍妮氣得都快開槍了,周慕也只是雲淡風輕地在一旁抽煙說:“她不會去的,她知道分寸,所以,J,不要擔心。”
碧兒确實沒去,因為她那時幹不掉響尾蛇,但是和弗麗嘉三個月的友誼仍然讓她把槍口對準了周慕,那個混球那副惺惺作态的樣子至今還是想來欠揍,她忿忿不平地說現在我們一刀兩斷,周慕什麽話都沒說,讓碧兒分不清究竟誰才是沒溫度的蛇。
她也就嘴上說說一刀兩斷,下一次周慕遭了險,她還是跟在珍妮身後沖,月霜病犯了的周慕似乎脆弱些,對她說了聲“對不起”。
碧兒不想原諒他,因為某些東西一旦原諒,一個人的世界就會崩塌,但是她逐漸接受了這樣的周慕。
周慕看過多少人離開自己呢?陪他最短的不到一個月,最長的不知道有多久了,就拿老陳來說,在姜雲山還沒出現的情況下,碧兒一度以為周慕和老陳才是合法夫夫。
老陳跟了周慕整整六年,到現在說斷還不是斷了,周慕表面上給他們下的命令是老陳因為談戀愛精力和狀态已經跟不上了,其實碧兒知道,周慕是想放老陳去過平凡日子,那些高尚又虛僞、偉大又卑瑣的夢想,由他們這些無牽無挂的人去做就好了。
碧兒也不知道周慕什麽時候會這麽幹脆利落地抛棄她。
對講機切進來另一條線,雜音很重,咋咋呼呼的,很多人聲,像是發生了火災,這條路線只延續了五秒,随後被人為切斷,碧兒聽見暗巷外的不遠處傳來驚呼和歡呼聲。
她把對講機往懷裏一扔,發動油門沖出了巷道,她松開一只手把鳴笛放在了車頂上,就這麽呼啦啦開往旅館,對講機恢複了正常,她立刻接通巡邏總部,用僞裝出來的聲音急切地喊道:“SV1020報告,港口貧民區農夫旅館發現月霜病患者!”
她又強調了一遍,車在旅館門口拐了個彎,那裏已經烏泱泱圍了一圈好事者,有的好事者還在吹口哨,唯恐天下不亂,那邊回答:“立刻逮捕收容!”
圍觀的人群聽見了轟隆的馬達聲,吼叫着散開,自動給碧兒讓出一條路,碧兒咧嘴一笑,腳下的油門非但沒停,反而踩得更猛,旅館內的人也驚慌奔逃,獨留地上那個人躺着等死。
“哐當”一聲,巡邏車撞進了旅館內,門口的木質電線杆被損毀,一路火花蔓延。
整個港口剎那燈火俱滅。
“別害怕!我是收容官!”碧兒裝模作樣地安撫着,但是并不起效用。
有人拿出打火機和通訊器照明,聚焦的燈光下,他們眼前出現一個小麥色皮膚的女孩,寬松的巡邏官制服系在腰間,露出線條優美的手臂和脖頸,只是那份粉色緊身衣實在有些不搭。
有人朝她喊:“美女巡邏官!有幸邀請你陪我回家嗎!”
碧兒額上青筋一冒,卻還是裝作甜美的樣子給對方送了個飛吻,說:“拒絕巨嬰,人人有責。”
“你說什麽!”
碧兒突然伸出雙臂,拍了拍手,人群突然安靜下來,因為他們都聽見了什麽聲音,那聲音很有規律,像是秒針的走動,碧兒輕輕說着話,卻鑽進每一個人的耳朵裏,“要,爆,炸,了,哦。”
一聲巨大的爆炸聲,巡邏車自動報警器開啓,周圍的人只感到一陣猛烈的熱浪沖刷而過,想象中的爆炸聲卻并沒有發生,黑暗中一個響指,燈火複明。
站在原地的犯罪者們眼前所見,只有那間被撞破大門的旅館,老板這時從木板下伸出一只手來,緊接着冒出個頭,他失去了多年養成的好脾氣,大罵道:“臭巡邏官,把我地板擦幹淨了再走!”
呵呵,做夢吧,我碧兒對周老板一心一意只想為周老板打工。
“你啊,能不能……動靜稍微小點。”周慕嘆了口氣。
“長官,有什麽話留着病好了再說可以嗎?”
說完後碧兒沉下心來,專心操控SLY,SLY并沒有聯網,而是使用21世紀的遙控系統,可以有效避免雷達追蹤。周慕并不能支撐太久,而按照他的審美設置的飛行器也無法讓一個病人舒适。
“你可別死啊,老板,你還沒給我買游艇呢。”
周慕沒有回音,碧兒聽見他粗重的喘息聲,他們朝着港口的最黑處飛,直至危險的近海區。
願望島是在戰後建立起的,幾乎與世隔絕。這裏的新航路開辟正值熱潮時,發生了一場隕石災難,海裏開始出現名為“蜃”的怪物,蜃體型巨大,發出的超聲波還可以擾亂磁場,它們逐漸破壞了海洋生态平衡和人類的科技,人類的武器對它們毫無作用,航路關閉,願望島回到了封閉狀态。
在那場航路開辟的熱潮中,來了許多東方的人,帶來的他們的智慧與財富,那棵世界樹便是依托東方的機械術建立起來的。“蜃”出現後,少數東方人留了下來,為了願望島的未來,他們開始解鎖世界樹上的機械秘密,并以此為基礎建立起屬于這裏的科技秩序。
正當願望島各地欣欣向榮時,月霜病爆發了,沒有人知道這種病是怎樣患上的,它并不具備傳播性,也非遺傳病,但通常出現在戀人身上,有一種浪漫的說法是,“月霜病陪伴愛人入眠”。
貪婪比智慧更易被接受,一些財閥籠絡了一批研究者,生産出緩解月霜病的藥劑,由此掌控了願望島的經濟命脈與未來。
碧兒用手抹了一下被冷風吹出來的鼻涕,她略微有些抱怨地對周慕說:“你是不是也是看見了我的黑眼睛,那時才決定收留我的?”
已經聽不見周慕的喘息了,只剩孤獨的浪潮拍打遠處的海岸,SLY越飛越低,碧兒憑借着超凡的記憶力在黑暗中降在了一艘破舊的中型海船上,這些海船在晴朗的日子裏出海,回來的幾率大概在50%左右。
碧兒伸手抵住了周慕的背脊,一片如雪的冰冷,安全帶松開後,碧兒摟住周慕,把他一步一步往船艙裏拖過去,周慕的雙腿在粗粝的甲板上劃出刺耳的聲音,碧兒心想他的身體已經開始結晶化了。
海腥味很重,蜃的屍體腐敗後會沉入海底,可仍舊有不好聞的味道飄來,如果是21世紀的人聞到,保準會嘔吐。碧兒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味道,她娴熟地用升降梯把周慕送進了甲板下方的船艙,随後才順着梯子下去。
她擰開了電源,小燈順着船艙的連接處排列着,橘黃色的暖光下,柔軟的床單裏藏着一只毛絨兔子,角落的單人沙發上散落着一些玩偶,置物架上擺滿了虛拟角色的模型——很少人能知道碧兒的這一面。
地毯是周慕送給碧兒的19歲禮物,來自鴿城的某個小村落的老婦人之手,繡着蠍尾獅,那是沙漠地帶的居民所信奉的神獸。
現在的周慕可不像當初送地毯時那麽意氣風發,他躺在地上,一只手覆在肚子上,另一只手放在腿邊,面色蒼白,類似雪色,碧兒看見他的發根也開始變白了。
碧兒輕輕用手戳了戳周慕的胸膛,像是厚厚的冰層一般,她只好把周慕的上衣解開,以免衣服一會兒被寒氣凍得皺巴巴的,至于褲子,碧兒從來不敢去碰。
碧兒随手把那件襯衫扔在床尾,然後單手拎開了床尾,原來床墊下方是一個儲物箱,碧兒把一個銀色的盒子拿了出來,打開後,她拿出了裏面的針管。
她的動作沒有珍妮那麽熟練,因為她本身就很害怕尖銳的東西,針管裏灌滿了兩瓶高濃度的月霜病抑制劑,藥劑的液體是金色,是“匹諾曹制藥”的标志性顏色,和傑斯坦生産的紅色藥劑區分開來,碧兒知道一部分購買周慕的藥的人,把這些藥稱為“惡魔的賜禮”。
說得真對。
碧兒用膠管系緊了周慕的大臂,其實已經沒有多少作用了,他的手臂已經硬邦邦的了,但是還不夠,碧兒又伸手去戳了戳,直到手臂上的皮膚再也無法被她的指尖戳出小窩。
“惡魔的賜禮”其實有一個簡單的挺像藥的名字——單露氧化酶抑制劑,這種抑制劑與傑斯坦公司的預防類和急救類抑制劑最大的區別是,單露适用于月霜病侵蝕度75%以上的情況,而傑斯坦公司的多在50%以下,只有那些有錢人才可能将疾病情況控制在50%以下,所以購買單露的人多是窮人、被抛棄的軍人,或是無法獲得通行證的浪客。
月霜病侵蝕人體75%以上時,單露注射進皮膚後的痛感類似于把冰塊兒丢進了沸水,這是珍妮形容的,碧兒可想不出來。
特制的針頭刺入異化的皮膚,藥劑緩緩注入,以周慕的手臂動脈為起點,金色的液體逐漸覆蓋至他的全身,隐隐的金從蒼白中透出來,讓碧兒想到了日出、極光和希望之類的東西。
周慕的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抽搐,漂亮的臉蛋兒皺巴巴一團。碧兒每每看見周慕這個樣子,都會想到東方人的古詩: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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