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剛回到黑羊娛樂,露露還沒來得及幫辛把買回來的裝飾品擺在屋裏,就被媽媽叫過去了,說是有客人找她,露露撅着嘴戀戀不舍地與辛分開。

辛回到自己的屋裏,關上門後周圍只剩一片寂靜,他才呼出一口氣,将露露塞在他手裏的購物袋放在地上後,他來到木床邊盤腿坐下。

也許是為了情趣,也許只是為了一致的裝修風格,這張木床并沒有厚實的床墊和實心的床托,而是用離地約二十厘米的床架支撐着,顯得低矮,上面鋪着柔軟的被墊,辛躺上去的時候,後背幾乎全部陷進去。

他不喜歡睡這麽軟的床,像落入雲朵裏,柔軟得不真實,很多個夜晚他都抱着被子睡在返潮的地板上,頭發被打濕,有一天露露意外闖進來,看到他這副樣子,抱着他哭了許久,他也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麽,甚至都沒有出聲安慰露露一下。

辛忽然伸直了雙腿,把上半身挪進了床底,視線上方出現了那把環首刀,透過微茫的天光,他摸了摸刀柄上的刻字,“天倪”,聽說這是把雙刀,另一把已經徹底失蹤了。

他用手摸着刀的邊緣,思考着晚上的對策。他要等一個人,一個有可能會帶來大動蕩的人物,或許不起眼,或許喜歡高調,這對他來說都不是問題,只要成功殺掉這個人就好。

其他的事他根本不在意,因為現在的尹小運一心只想找到周慕。

黑羊娛樂的白天和夜晚的氛圍天差地別,白天的時候客人很少,多數人都在房裏睡懶覺,或是在大廳裏百無聊賴地談八卦,每個人都陷在一股安逸的閑适裏,似乎願望島就此毀滅也和他們毫無關系。

辛剛來不到一周,通常是待在房裏的那一個,除了經常黏着他的露露,偶爾大姐尤尼塔也會來找找他,尤尼塔會問他一些關于書的問題,前幾天剛問了“月神手套”這個古老傳說,辛搖搖頭說自己并沒有學過這個故事,尤尼塔看起來十分失望地走了。

夜晚一到,白天還很懶怠的男孩女孩都歡欣鼓舞起來,不等媽媽的催促,紛紛開始梳妝打扮,香水的氣味在每一層走廊裏蔓延,像是雨水般與木頭融為一體。露露的情緒在夜晚更不穩定,辛覺得和那些客人有關,有幾個晚上辛聽見隔壁露露的房間傳出痛苦的聲音和低泣聲,他躺在地板上難以入睡。

也就是露露意外闖進來的那天,辛看見露露肩膀上的紅痕,和她眼下的黑眼圈,辛拍着露露瘦弱的脊背,說不出一句話來,她身上還殘留着昨晚上客人的香水味,昂貴的,卻糜爛的味道。

午餐的時候,辛多買了一份三明治給露露,告訴露露多吃點才會長肉,露露說淑女都是以瘦為美的,辛搖搖頭,笑起來說:“淑女都是以健康為美的。”

靠着辛那單薄但總是慷慨的錢包,露露的食欲一天好過一天。昨天下午,露露一拍胸脯說為了慶祝辛來到的第七天,她要請辛去對面的餐廳吃上等的烤肉,付款的時候露露可憐巴巴地看着辛,辛欲言又止,又拿出了自己的錢包。

夜晚降臨,辛緊張地等待着來自中央城的客人,他坐在大廳的圓形沙發上,周圍一片歡聲笑語,他找不到露露的身影,這時有人拍了拍辛的肩膀,告訴他中央城的客人已經到了五樓的單間,辛跟上去進了電梯,第一次進入五樓。

比起一樓的喧嚣,二樓的蕩漾,三樓的迷亂,四樓和五樓顯得嚴肅許多,特別是五樓,辛連自己鞋子敲在地板上的聲音都嫌聒噪。

前面的引路人是媽媽的秘書,一個個子不怎麽高的男人,是那種一眼就可以看出有着過分的嚴謹的人,一頭灰發讓他多了幾分成熟穩重的氣質,到了一間房門前,秘書冷峻地轉過身,對辛說:“好好招待,不要犯錯。”

辛剛想問有什麽注意事項,秘書點了個頭就離開了,辛牽着自己的黑色裙擺擰開了房門,寬大華麗的裙擺掃過門縫,辛聞到一股煙味,是他在匹諾曹時聞過的味道,辛瞬間睜大了眼睛,差點就要以為是周慕了,而站在房間裏的人确實是一個陌生的中年人。

“你是新來的?”中年人長着一張很和善的臉,笑眯眯的眼睛,向上的嘴角,整個人宛如一位迎接久未回家的女兒的爸爸。

辛有些緊張,藍色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瞧着他,中年人寬慰他似的說:“別緊張,我不是……我不是來這裏找樂子的。”

辛歪了歪頭,表示疑惑。

中年人指了指自己身後的那張長餐桌,他說:“我只不過是想讓你陪我吃吃飯。”

辛覺得他是一位孤獨的紳士,也許妻女早亡,也許并未娶妻,中年人幫辛拉開了椅子,辛坐了過去。

房間裏沒有開燈,而是借着桌子中央的燭火照明,菜肴不多,除了牛排和甜點,還有一份奶油湯,一份酸果碎,正中央的那道菜一直用餐蓋遮蓋着。

中年人說了許多話,辛這才知道對方是中央城大學裏的一位教授,最近壓力很大,所以想離開學校散散心。這也是他第一次跨越彩虹橋來到黑羊娛樂,他說辛是個好孩子,可以跟着他一起返回校園,他可以做辛的導師。

辛有禮貌地拒絕了,心想這個人并不是他的目标,這時中年男人起身來到了餐桌中間,辛看着他揭開了餐蓋,在餐盤中心,俨然放着一條這個時代非常難見一次的海魚。

海魚的身體呈現漸變的青藍色,魚鳍确實深紅色,令人在意的是頭與尾,都是淡金色,接近透明,可以看清裏面的組織。

辛有些奇怪,問這是從哪裏捕來的,因為依靠教授微薄的薪水并無可能購買這樣一條海魚,出航的船捕回來的魚大多數運給了財閥,再由財閥內部專賣或當作贈禮。

中年人還是笑着,說出來的話卻有人令人毛骨悚然:“我自己合成的,我做了許多實驗,今天終于成功了。”

辛抓緊了刀叉,微笑着說那真是恭喜教授了,教授笑着問他:“漂亮吧?”

“嗯。”

“你也很漂亮,所以我想把它送給你當做禮物。”

中年人端着魚,像是端着什麽聖物,一步一步走向辛,辛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剛想說什麽,中年人“噓”了一聲,說:“作為學生,你應該保持安靜。”

這句話似乎提醒了辛什麽,他重新坐回去,中年人也把魚擺在了他的面前,魚的眼球是金黑兩色的,中年人問他喜歡嗎?

辛擡起頭看着中年人,裝出乖巧的樣子點點頭,試探着問:“教授知道利津一中嗎?”

中年人的眼神中閃過片刻的複雜,随後才開口:“當然,碎城的中學,我高中的時候一直希望自己能去利津教書,聽說那裏實行古典的學徒制度。”

中年人明顯看見眼前這個瘦削的孩子情緒高昂起來,金色的頭發宛如太陽,把少年的臉映照得更亮,藍色的眼睛逐漸變成風中的飛燕草。

他喜歡看見學生對他的回答産生興趣,這不會讓他覺得自己的授課很失敗——雖然事實上的确如此,他不由得咧開嘴笑,一把抓住辛的手去握餐刀。

餐刀戳進了魚的腦袋,發出“咔嚓”一聲脆響,他啧啧贊嘆,說着:“試驗品就是試驗品,很脆弱啊。”

他不顧少年的恐慌,用一只手按住了少年的腦袋,少年的一側臉頰抵在粗粝的桌布上,擦出一道紅痕,他握住少年的手在魚的身上劃來劃去,最後選擇那顆帶着晶狀體的魚眼睛。

“這可是道美味。”他微微一笑。

“可是,可是,教授,這是生的!”

“好學生就要乖,知道嗎?”他手下的勁兒加大了些,魚眼睛距離少年的嘴越來越近,令他好奇的是少年的反抗動靜并不大。

“那教授認識在利津一中的老師嗎?”他聽見停下動作的少年問。

“不認識,怎麽了?”

話音剛落,少年被他捏住的手忽然使出了一股勁兒,像條活魚似的一擰一滑竟然從他手中脫身,瘦硬的手肘狠擊他的下巴,柔軟的背脊如同白鯨躍出海面一彎一收,他被少年一腳踹中腹部連連往後退去。

教授好歹是個斯文人,被這樣連續的打擊晃得眼冒金星,而且他感覺到自己正在流鼻血,不痛,但是一股溫熱的液體順着上嘴唇流動着,不等他拿手背去擦,他聽見一聲細微的金屬聲音。

下一秒,他的頸側貼着個冰涼的東西,他渾身一緊,剎那間腦海裏閃過自己的半生蹉跎,最後死在這樣的風月場所,想必妻子兒子定會讓人恥笑。

映入眼簾的是一條黑色的線,在燭光下滾動着詭異的流光,也許正是這把刀将剛剛那個如同兔子一樣的少年變成了一匹剛剛成年的狼,他發現少年的臉上不帶笑容時,眼神會很陰郁,就像是積壓了多年的不滿與憤怒,即将在這一刻釋放出來,像一場風暴的預兆讓人恐慌。

辛背對着光,卷發如流金映照,他是适合打扮成女孩子的,睜大着眼睛僞裝天真,微眯着眼睛時卻可以露出兇狠的眼神。

教授喘着氣,此時此刻他覺得自己才是那條盤子裏的實驗魚,他不是沒有聽說過兔子咬人的傳言,聽說每年死在黑羊娛樂的人并不少,冷汗劃過兩頰,他發現他的知識毫無作用,只好一個勁兒說“別殺我”,尊嚴盡失。

這時門外突然喧鬧起來,教授看見少年眼中閃過的慌亂,門突然被人推開了,那把刀收回去時劃到了他的頸側,血滲出來,很疼,教授用手壓着,突然聞到一股花香味。

伴随這股春風一樣的味道,他回頭看見一位黑發的女性,大個頭,對于女性來說明明是超标的尺度了,可是那赤紅的裙擺幾乎映滿了他的雙眼,奔湧的血,跳動的心,傲人的胸脯,願望島未被疾病籠罩前的浪漫傳奇,偏偏不像是玫瑰,她的舉手投足既放蕩又高貴,在這種危急之下還能見到此種尤物,他忽地落淚。

那朵瘦小的飛燕草黯然失色,站在陰影裏頑強對峙,教授忙不疊地跑向那簇紅,嘴巴裏叫着“救命”,她張開雙臂迎接中年人的奔逃,教授跑過去,在他還未觸碰到她時,腳下一絆,竟向後倒了下去。

飛燕草早就把刀重新藏在了裙子下,黑色的裙子遮覆着雙腿正如潘多拉之盒包裹着秘密,辛看着眼前這個絢麗的人朝他走過來,很妩媚的,像是聖女,又像是女神,但是他從沒在黑羊娛樂見過她。

門外一陣急促的跑步聲,不看見人辛也知道是露露來了,露露從背後一把抱着穿紅裙子的女人,大聲表達着自己的思念:“我好想你,舟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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