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被稱作“梅老板”的刺客團創始人穿的衣服很怪,至少在周慕看來是這樣的,紅色,圓領的,長到腳踝,腰間用黑色腰帶系着兩把金錯刀,袖口和裙擺處有銀線縫制的梅花枝,貴氣逼人,而他長得稱得上清秀,反差之間身上生出一種願望島很少看見的氣質,周慕身上有和他一樣的氣質。
冷、清透,既無情又多情。
梅老板是來邀請尹小運離開這裏的,周慕躲在柱子一角偷聽他們聊天,梅老板說自己已經準備好了一艘船,尹小運提及海裏的蜃仍舊是個威脅,必須等到七月,那是蜃的休眠期。
梅老板久久沒有回答,對于13歲的周慕來說,梅老板已經是個摸不透的成年人了,但是周慕發現梅老板對尹小運眼中有着難以表述的依戀,這時他聽見梅老板說:“你這次怎麽猶豫了?我可記得上一次,當着丞相的面,你就撕毀和他的契約了。”
周慕不忍心聽,出爾反爾這件事正在一點點蠶食他對尹小運的信任。
“他還是……”
“孩子?你個活了千年的人精了,還在乎他是不是孩子?”
“話不能這麽……”
“運先生,我抛棄了所有的東西,包括皇位來找你,你當初說過人難斷欲念,現在我斷了,你……你能不能和我回去?”
外面的小鳥唱起悲傷的歌來。
“我已經……不屬于斯天城了,梅镌,你去做你的皇帝,不要對我有期待,好嗎?”尹小運說了一堆周慕聽不懂的話。
梅镌罵了尹小運幾句,周慕把耳朵捂住,随即那枝銀線梅花晃到他眼前,周慕“蹭”地從地上站起來,梅镌那雙細長的眼睛貼着他的臉掃來掃去,移開後最終落在了尹小運身上,他開口說:“好,我等你到七月,前提是,你能活到那個時候。”
“什麽意思?”周慕脫口而出。
梅镌冷哼一聲,沒正眼瞧周慕,仍舊看着尹小運說:“如果遇到危險,就來刺客團找我,它的唯一使命就是保護你。”
“……他不需要。”周慕小聲嘀咕,想起尹小運用那把刀,恐怕連子彈都能劈開。
梅镌這才冷冷看了周慕一眼,沒作聲,轉身就走了。
周慕舒了一口氣,連忙跑到尹小運跟前,尹小運低着頭對他說不該偷聽,周慕微微仰着,長久地注視着那雙紅色的眼睛,這一次他終于看見了那古老的孤獨湧動,瞬間,他置身一片無盡的紅色海,紅霞萬丈,有一個和他同歲的小孩在不遠處的海灘上坐着,那是……
“喂,”尹小運捂住了周慕的眼睛,“不要注目太久,否則你會出不來的。”
“那個人是誰?海邊的那個小孩兒。”
尹小運沒有回答。
“是……你?”
“嗯。”
尹小運的手移開,周慕跟過去,窗戶被尹小運打開了,早春的味道濃郁,這片綠洲之地逐日熱鬧起來,樓下的草坪上有穿着白色長裙的女侍嬉戲,遠處的嬷嬷嚴厲制止了。
“所以你本來是個小孩兒?”
“作為我的契約人,你的确有權利了解事實。我是望月族的後代,長生的族群,但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長生,只不過我們靈魂的生長速度緩慢一些,人類的軀體對我們而言轉瞬即逝,但我們不得不依托這樣的軀體,所以,我想你知道答案了。”
“你的意思是,你需要更換身體?”
“沒錯,直到靈魂也衰老,可以和真正的身體保持同步,迎來最後的死亡。”
周慕想到了那些白胡子老頭,他問:“那你下一次更換身體,是什麽時候?”
“七月。”
“哦……我知道了。”
“什麽?”
“那樣的話,梅老板就找不到你了。”
尹小運微微眯起眼晴,用毫不在意的口吻回答:“沒錯,你也會找不到我,現在就和我告別吧。”
“不行,”周慕離開窗戶,向反方向走,“不行,你得陪我參加假面舞劇,這之後再說再見吧。”
周慕的腳步越來越遠,直至消失,尹小運收回視線,他看了看自己的雙手,還是很陌生。自從被趕出了神之國度,望月族就必須遭遇遠離故土的命運,他們很難适應人類的生活,也很難适應主神扔下來的這些殘次□□,太快的衰老,太脆弱,太多情,千年以來,老鬼們發現他們一屆一屆的君王變得越來越像人類,開始留戀一些短暫泡沫之物。
尹小運很想告訴周慕,其實他算不上正統的君王,只不過是老鬼們的棋子,上一屆君主因為愛上了飲酒選擇抛棄靈魂,把意識賦予了□□,老鬼們痛下殺手,以儆效尤,臨時推舉下階流民尹小運為新的國王,沒有其他的原因,因為尹小運在這一路旅程中顯得無情,心中只有故土樂園這一個目标。
是嗎?尹小運想,他真的只想回到故土樂園嗎?
也許最開始的确如此,但是成為國王後,為了在人間行走,給族人尋找臨時安置地,他有權更換諸多年輕的軀體,火熱的心、不顧一切的戀情、千萬縷生之渴望在他的意識裏叫嚣,哦,原來被神靈抛棄的□□凡胎,還可以這樣生動。
尹小運對周慕也沒有任何憐憫之心,他是很難有的,周慕于他而言不過萬千蝼蟻中的一個點,他只是累了,只是不想再聽見回蕩在耳邊的渴望,這會讓他覺得悲傷,仿若秋霜肅殺,把他那點盼望故土之心斬得片甲不留。
主神說,人類的世界都是缺陷,沒有兩全其美。
//
這次的春禮宴假面舞劇的劇本由鴿城的□□長所寫,按照傳統,演員們都是14以下的官員的孩子——這稱得上一種壟斷和霸權,直至戰後,假面舞劇變成各階層的人們所鐘愛的藝術形式。今年的情況特殊,由于局勢緊張,大多數孩子都待在本城的安全堡壘裏,所以并沒有以往的選拔過程,周慕順利拿到了一個角色,尹小運本沒有參演資格,但的确小演員不夠,而他的面相和氣質都太好了,如果不參演,就太浪費。
尹小運沒有拒絕,以為自己見多識廣,稍微敷衍就能應付過去,但是他低估了周慕對于表演的熱忱——早上六點半,周慕已經敲響了他的房門,他的起床氣都吓不走這個一心只想表演的小孩。
千年歲月,失去故土,和睡眠相比算什麽。
望月族最後一任族長晚上偷偷收拾行李,老鬼們齊刷刷站在房間裏以為自己的族長開了竅,終于打算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十分鐘後,周慕拿着劇本沖進來,拽着尹小運的手問:“小運,你說這句臺詞怎麽念比較好啊?”
——可你曾對着沙漠幻神許下諾言
要踏遍島嶼的每一個角落
那雙眼睛閃耀着,星星一般,瘋狂的火屑灼燒着心,即将來臨的戰火消息和他隔着一層紗,紗之後,火勢燎原。
尹小運明白了,周慕在欺騙自己——欺騙自己一切都和從前一樣運轉,表演,不過他自己的假面而已。
真有趣,尹小運想,這是他自身,乃至于自己的族人不曾考慮過的道路,也是主神們沒有考慮過的道路。主神宣稱自己不可能被欺瞞,是嗎?
尹小運笑了笑,如果他非要在地上建立自己的樂園又如何呢?如果他把主神的懲罰與驅逐踩在腳下會如何呢?
對,尹小運心想,願望島本來就是這個星球的終點了,他其實無處可逃,那麽就把這個地方變成起點吧,旁觀蝼蟻的戰争太久,他也想試試自己建造王國的滋味。
“我覺得你現在讀得就很好。”
美麗的蛇笑着,明明是自己想去吃智慧的果實,最後卻推給了那對交心之人——
“‘高超的醫術面對死神只有恐懼,就像我們踏在柳葉刀上的愛情’,你說這句臺詞的時候,會不自覺把重音落在‘柳葉刀’上,說不定小慕适合成為醫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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