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權佞01

“專擅弄權、買賣官爵。太.祖立科舉為選官之策, 霍路竟使之以金銀開路,令有才德者不得進,唯以錢財論之。朝廷之風自此堕矣。其大罪一。”

“鴻順六年, 潞州水災、朝廷赈災百萬兩, 竟有大半入之橐中。為官者不以民生為計, 借公務之便以謀私利。其大罪二。”

“……”

“…………”

“……薊州告急、軍糧不足……霍路卻擅調戶部款項、修築樓臺……全不以邊關安危為要務。其大罪十三。”

“……”

禦榻之上, 一身明黃衣袍的青年猝然驚醒。

他按着胸口、劇烈地喘息着,宮殿的內侍卻只靜悄悄地站立在自己的位置, 像是不敢上前,又像是對這一幕早就習以為常、知該如何作為。

過了好一陣兒, 趙璟才從那夢境中回過神來。

他一擡手,底下似是木雕柱子似的內侍像是才活過來,立刻又有人呈上巾帕來, 趙璟胡亂擦了擦額上的冷汗,再放下來,就又有人将帕子接回去。

他吐了口氣, 轉頭看了眼身邊那位已經有些年紀的大內總管。

老總管躬了躬身,道:“吏部侍郎蕭予、兵部尚書羅茽求見。”

這位總管顯然知道哪一位在這位陛下心裏的地位更重一點, 連報名字都這麽多講究。

趙璟因為剛才的夢心煩意亂,倒是沒有注意這些細節。

他擡了擡手,示意把人宣進來。

兵部尚書羅茽是個一臉正直甚至顯得有些憨厚的中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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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經過數年前的朝堂清洗, 還能留下來的先帝時期的官員,顯然不可能是個和面相一樣憨直到老實的人。

但他的确是足夠謹慎、甚至謹慎都有點謹小慎微的地步。

現在禦座上的這位新主人不喜歡先帝時的那套奉承,他也不廢話, 直接就禀明來意。

還是匪患的事。

都是老生常談了, 先帝、也不只是先帝, 還有趙璟的爺爺、太爺爺一塊齊心協力留下來的爛攤子。

大抵老趙家的基因确實不錯, 就是技能點點得有點歪。

他們中有的是沉迷手工立志做個匠人,有的是書畫一絕人人稱贊,有的是建築大師、天天修院子……反正有着最好的資源、最大的權利,他們總能在自己有興趣的領域做到最好。

就是本職工作幹得不咋地。

不過,那幾位大抵也并不怎麽關心那些。

老百姓活不下去怎麽辦?

那當然是當“匪”了。

不過那會兒大家都不好活,就算是“匪”也吃了上頓沒下頓,那點戰鬥力跟流民也沒什麽兩樣,連帶着派去剿匪的一群膘肥體壯的花架子都能對付了,還能借着這肥差回來領個功。

不過趙璟登基之後,一系列政令下達,百姓休養生息了好幾年,總算把民生養回來點。當然,一塊兒肥的,還有這群已經落草為寇的山匪了。

隔三差五的鬧上這麽一回,成不了大患,但卻也不能不管。

但這都有固定的處理流程了,實在不值當上報一遍。

可兵部尚書專門過來一遍還是有原因的,在正正經經地将山匪之事禀報一遍,末了狀似不經意地提了一句,“秦二公子請去。”

趙璟怔了片刻:“是……守疆的弟弟?”

“他不是才十一還是十二歲?我記得還是個白身吧?”

“回陛下,秦二公子今年正滿十三歲,确無官職在身。”

羅茽也因為這事兒頭疼,誰都知道,秦将軍和蕭侍郎早在陛下登基前,就是他的至交好友。再有七.八年前那一樁事,現在秦家滿門就剩兩根苗苗了,秦将軍還在薊州,留下這個幼弟在京城。

結果轉眼一看,就成了他手下一個大頭兵。

要不是點剿匪編制的時候,他多過去看了一眼,還不知道手底下多了一個比他還金貴的小兵呢。

趙璟:“他還算不上成丁吧?”

言下之意,就算募兵也征不到他頭上。

羅茽擦着額上的汗應“是”,又道:“是、是……手下人疏忽。”

實際上,募兵那地方哪有那麽些識字的,都是看看模樣差不多大,簽個押摁個手印就完事兒了。

秦家再怎麽樣也沒到缺衣少食的地步,和旁人不起來,雖然秦二年紀比人差那麽一大截,個頭卻不是最小的那個。要不是羅茽過去的時候,正巧碰見有個千夫長和同僚嘚瑟着手下來了個能人,羅茽還真就沒發現裏邊混進來這麽個寶貝疙瘩。

趙璟淡淡道:“該怎麽辦就怎麽辦,這還用朕教?”

羅茽也就是打了個保險,他這些年全憑着謹小慎微保下自個兒一條命。

昔年同僚死的死、流放的流放,這位新帝對于先朝舊臣态度實在沒遮掩。這些年來,他睡覺都得睜半只眼,出門前都得看看腳有沒有踏錯,生怕自己錯半點就等來一道賜死聖旨。

那會兒在兵營裏看見那一個金疙瘩,第一時間就猜聖上打算找由頭動手了,當時就手腳發軟、背生虛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但這一摔卻摔出個清醒來,畢竟陛下要動他,實在不必那麽拐彎抹角,這才有了他壯着膽子來求證的一幕。

心放回到肚皮裏去,他這才連聲告罪,退出去了。

既然都得了準話,也好處置了。

兵部以前也不是沒發生過這事,畢竟是能進來混口飯吃的地方,荒年就更是搶得慌。要是沒被發現還好,被發現了,也就打一頓軍棍丢出去。

就是……打秦二公子軍棍?

羅茽哆嗦了一下,想起那個現在不在京城的煞神。

秦将軍回來,真不會給他一頓軍棍嗎?

這可是先帝在時,能逼着那位霍丞相挨軍棍的狠人。

別看這些年,霍丞相連提都沒人提了。

可真在先帝的時候、那位可真真叫一個“只手遮天”啊。

等兵部尚書走了,趙璟也沒了剛才那天威莫測的帝王模樣。

他肩膀塌了塌,像是撐不住身上的重量,胳膊肘拄在了桌案上,前推的手臂把一桌子奏折都擠得往前移了移。

趙璟看向稍後一步一直沒開口的蕭予,一時甚至忘了自己最開始把人叫來的緣由。

他看着友人,眼神卻似乎沒有聚焦,像是注視着什麽虛空的景色,出口聲音有些不穩,“奉珪,朕又夢見他了。”

如修竹一般的君子臉上的、神色也滞了滞,因為這話,那世人盛贊的風姿儀态好似也露出了一道裂縫。

好半天才,蕭予才回:“……是嗎?”

趙璟繼續,卻不自覺地換了個自稱:“我在寫罪狀、一條一條的……”

“我記得用的是墨,夢裏卻換了朱筆。”

……

…………

“陛下,”蕭予出聲打斷,嗓音發澀,“……您記錯了。”

趙璟擡頭,臉上的表情卻好像還在那個醒不來的夢中。

蕭予:“那份聖旨不是您寫的,是先帝留下的。”

趙璟這才像突然回神:“是啊……是‘先帝’留下的。”

他沒再說話。

但是他知道,那份聖旨他又謄了一遍,不、是兩遍……

【淩遲】。

那人給自己選定的結局。

趙璟卻做不到。

他會仿字跡,是那個人親自教的……

所以他仿着先帝的字跡,或者、更準确的說,是仿着那人仿的先帝字跡,将那一條條罪狀謄了一遍,最後改成了【賜白绫】。

府庫裏有假死藥。

到時候,只要将“遺體”換出來……

他已經登基了,他已經走到了最後一步。

可以給先生換個身份,只要過幾年,等到情況好些,先生就可以重回朝堂……

……

先生的身體不好。

也确實該好好修養幾年……

……

他學了許多、會了許多。

他會在這幾年做得很好,等到先生回來,必然會看到他想看的一切。

……

…………

他想得好極了、也天真極了。

然後那人就那麽看着他。

牢裏的油燈搖曳着,光線黯淡,卻也足夠他看清他臉上的神色。

那應該是冬天。

确實是冬天。

冷、冷極了。

冷得他從腳底一直寒到頭頂,連頭發絲兒都像要結了冰,他還清楚地記得自己從嘴裏哈出的白氣。

……

…………

“必須死嗎?”他問。

對方只是那麽看他,黑色的眸子一如既往地如不見底的深潭,人人懼怕。

可趙璟卻知道先生一直是個溫柔的人,溫柔地以他自己的方式保護着他能保護的一切……即便以自己為代價。

趙璟第一次發覺,這份溫柔到了幾乎殘忍的地步。

毋須再多言語,趙璟懂了。

一定要死。

還得死在所有人面前。

死得聲勢浩大、昭告天下。

……

…………

但趙璟做不到【淩遲】、也做不到【車裂】……

于是,他選了最幹脆的一種——

午門斬首、示衆。

……

…………

那個冬真是太冷了,冷得他手控制不住地打顫,冷得墨都覆了一層冰。

最後他是怎麽寫完的?

血順着被拗斷的筆杆流下來。

原來那不是朱筆。

……是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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