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無底澗
這一覺睡得極不安穩,夢中陳鶴仿佛一直身處烈火之中,舉目四望,到處都是古舊的城牆和猩紅的火焰。恍惚醒來,已經是第二天中午,伸個懶腰,發現身邊空蕩蕩的,蔣天縱不見了。
“蔣先生?”陳鶴披衣下床,前後屋找了一遍,沒發現他的蹤影,裝着骨灰匣的包袱倒還放在門口,于是猜測會不會是落下了什麽重要的東西,去昨晚出事的地方找了。
大堡山路不好,雨一澆到處都是塌方,陳鶴有些擔心,決定出去看看。外面雨倒是小了,風卻更大,刮在臉上跟刀子割似的,逆着風走了沒多遠,就被灌了一脖領子的水,陳鶴有些後悔這樣貿貿然地出來,頂着風又走了一段,就到了他們考古隊一期工程挖掘的地方。
不知道為什麽,昨晚那個傳說忽然浮上了腦海,陳鶴像被什麽東西蠱惑着,不由自主改變了方向。
在地下古城被發現之前,這地方是一個唐朝官驿殘存的遺址,去年,當地政府想把這兒整個推平了修一個度假山莊,挖地基的時候才發現下面居然還埋着一個規模頗大的古城。現在,考古隊一期工程已經把整個唐官驿遺址都處理掉了,土方也挖了一部分,就等着雨季結束以後開始二期工程。
這地方陳鶴是跑慣了的,雖然雨天路滑,還是很容易就走到了最裏面。最早被發掘的那部分城牆上有一片土夯被雨水浸透,有剝落的跡象,他小心翼翼靠近了,撿了一根樹枝輕輕将泥皮子撥下來,發現下面是一塊青磚,上面依稀還刻着字。
好奇心起,他加大力量捅了兩下,一邊捅一邊想這樣是不是不符合規定,還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就聽見“轟隆”一聲,腳底下一空,原本踩着的土夯嘩一下全塌了。
“啊——”陳鶴大叫一聲,兩手揮舞着想要抓住什麽,卻只摳了兩手泥,整個人無法抑制地滑進了黑咕隆咚的地下城池裏。
叫你手賤叫你手賤!陳鶴真是剁手的心都有了,這裏離地面起碼有七八米高,坍塌下來的土坡非常陡峭,又都是軟泥,沒繩子根本別想爬出去,掏出手機,一格信號都沒有,呼救吧,這地方除了他根本沒活人,唯一可以指望的就是蔣天縱了,但不知道他什麽時候會路過!
四周灰蒙蒙的,坍塌的入口只有一線暗淡的天光照下來,再往裏,就是伸手不見五指的古城,陳鶴看着黝黑的深處,忽然覺得這地方似乎很熟悉,跟來過似的,但仔細想又找不到确切的記憶,半天才恍然大悟:昨晚夢見的好像就是這裏。
一定是因為聽了那個傳說的緣故,陳鶴這麽想着,萌發了“進去看看”的念頭,但只那麽一瞬間就被與生俱來的膽小掐滅了——他什麽法器都沒帶,萬一遇上什麽不幹淨的東西,這一百多斤就交代了。
一陣陰風忽然從地底下吹了過來,送來飄渺嘈雜的喊殺聲,陳鶴汗毛都豎起來了,凝神靜聽又沒了響動,只是感覺黑暗深處好像有雙眼睛,一直在盯着他看,打了個冷戰,想站起來,一動右腿才發現小腿上有個十幾公分的傷口,皮開肉綻,鮮血淋漓。
人怎麽能倒黴到這個地步!陳鶴再次萌發了剁手的沖動。
一瘸一拐挪到一塊平坦的地方坐下,屁股下面有點硌,陳鶴摸索了兩下,從浮土裏挖出一個硬邦邦的東西,對着光看了看,是一塊枯木,上面還有人工雕鑿的痕跡,只是年代久遠,已經腐蝕得有些看不清了。
這是文物,要保護,陳鶴将枯木塞進衣袋裏,又發現不遠處散落着一些殘破的青銅兵器,于是随便撿了兩件,照着莫爾斯碼的節奏敲起了“救命”——扯着嗓子喊太浪費體力了,這樣動靜比較大一點。
不知不覺天色暗了下來,陳鶴心裏焦慮起來,蔣天縱這個時間應該早就回來了,這麽說他并沒有聽見自己的求救信號?我會不會就這麽死在這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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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地底下又吹過來一陣陰風,帶着淡淡的土腥氣,還有一絲詭異的甜味,陳鶴腦子一暈,扶了一下額頭,似乎有點發燒,雖然一直提醒自己不能睡不能睡,眼皮卻越來越沉重,不一會就靠在牆上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有人在叫着什麽,似乎是個名字,陌生的,又有點熟悉,陳鶴掙紮着睜開眼,一大滴冰涼的水掉在額頭上,頓時清醒了過來:“蔣先生?”
他已經躺在了宿舍的床上,蔣天縱正扶着他的頭往枕頭上放,他身上的衣服是幹的,蔣天縱卻像是從水裏撈出來的一般,整個兒都濕透了,一大滴水珠挂在鼻尖上。
“是你救了我?”陳鶴又驚又喜,“太好了,我還以為我要死在裏面了呢,可吓死我了。”
“不會的,有我呢。”蔣天縱溫然笑笑,抹了把臉上的水,脫下身上濕透的長風衣,重又換上陳鶴昨晚找給他的衣服,“我聽見你敲莫爾斯碼了。”
陳鶴撿了條命,無暇顧及“我都睡着了他是怎麽聽見我敲莫爾斯碼的”、“他帶着我這麽大個人是怎麽從地底下爬上來的”之類的科學問題,誠心誠意感謝上蒼,感謝蔣天縱:“真是太謝謝你了,沒你我被活埋了都沒人知道。”
“別這麽說,你昨天也幫了我。”蔣天縱卷起他的褲腿,皺眉,“發炎了,傷口必須馬上處理,你這裏有急救箱嗎?”
“呃,沒有,用完還沒補充。”
蔣天縱燒了熱水給他擦洗傷口,又不知道從哪裏變出半塊青磚,用小刀将附着在上面的灰白色粉末刮下來一小撮,輕輕撒在傷口上,說:“這個能鎮痛消炎,土辦法。”
沒看錯的話那應該是地城裏的青磚吧?他哪來的這東西?陳鶴詫異地看着他手裏的磚塊。蔣天縱注意到他的目光,解釋:“救你的時候撿的,小時候村裏人常刮這種菌治病,很管用的。”
“哦,謝謝你。”陳鶴舒了口氣,轉念卻又想:雖然青磚都差不多,但地城裏這種和外面的都不一樣,他又是怎麽知道這上面的菌也能治傷呢?
土辦法很管用,傷口很快消腫,也不大疼了,陳鶴迷迷糊糊睡了一會,又夢見地城和大火,驀然驚醒,已經是晚上十點。
“餓了吧?給你煮了面。”蔣天縱用不鏽鋼飯盒在火爐上煮方便面。陳鶴肚子咕咕叫,單腿跳到火爐邊,不好意思地說:“你是客人,反倒要照顧我。”
“客氣什麽。”蔣天縱遞給他筷子,拖了把椅子坐在他對面。陳鶴吃了兩口面,想起剛才的夢:“對了,你昨天講的故事,我夢到了。”
“是嗎?”蔣天縱眼光一閃。陳鶴點頭:“我睡覺的時候一直夢見自己在地城裏,還燒着大火。”
“果然……”蔣天縱低喃了一句什麽,陳鶴沒聽清,剛要問,就聽他說:“可能是你下午掉進地城,有點吓着了。”
“我又不是小孩子。”陳鶴翻眼睛,“說起來,那片古城被埋入地底,唐朝的時候上面又蓋了官驿,如果真的有地靈的話,他還存在嗎?”
蔣天縱沒有回答他的話,沉默了一會,說:“其實那個傳說我只講了一半,還有另一半,你想聽嗎?”
“當然!”陳鶴大喜,下意識的,他不希望那個将軍死掉,或者變成地靈。
歲月倥偬,轉眼間到了唐朝,大堡山地處交通要道,漸漸形成了一片繁華的村鎮,節度使上表朝廷,決定在這裏修建一個官方驿站,站址就選在當年焚城的地方。
“幾百年過去,小兒子化成的地靈一直飄蕩在城池的廢墟裏,守護着虛無缥缈的家園。附近的山民偶爾會碰到他,漸漸便傳出許多繪聲繪色的傳聞,一代接一代,到了唐朝的時候,已經變化出了無數個版本。”
“節度使帶人來修驿站,有位老族長告訴了他這個傳說,建議他換個地方,免得驚擾了地下的亡靈。節度使有些拿不定主意,于是從長安請了一位修為極高的道長,那道長在大堡山轉了半個月,确定原先的選址最為合适,一旦驿站落成,非但周圍的村鎮百年之內都會風調雨順,節度使本人也将平步青雲。有了高人指點,節度使再不顧忌,下令開挖地基。”
“啊?!”陳鶴沒想到後續的故事居然比前面的還悲催,連面條也顧不上吃了,“那樣地靈還能安穩地呆下去嗎?”
蔣天縱說:“不,當時驿站并沒有修成,準備工作剛剛開始,天就下起了雨,一下就是半個多月,大雨沖毀了運送物資的官道,沖垮了工匠居住的房屋,壓死了好幾個節度使的手下。村民們都害怕起來,後來連節度使也開始懷疑自己是沖撞了什麽神怪,下令暫停修建。”
“但驿站确實存在啊,這裏的縣志有相關記載,而且我們一期工程也剛剛清理完它的遺址。”
“是的,最終他們修成了,但當時确實停過一段時間。”蔣天縱說,“節度使下令停工以後,并沒有死心,畢竟高人說過,這個驿站和他的前途息息相關。于是他再次請來了那位道長,請他做法,除掉阻撓修建的地靈。那道長修為很高,他在大堡山設下法壇,與地靈鬥了三天三夜。地靈雖然執念極深,到底敵不過他,最終落敗,煙消雲散。”
“啊!”陳鶴失聲輕呼,心頭仿佛有一把锉子拉過,泛出鈍鈍的疼痛,半晌吶吶道,“就這麽……沒了嗎?”不,不對,不是這樣的……腦海裏有個聲音隐隐約約回蕩着,凝神靜聽,又不見了。
“你沒事吧?”蔣天縱關切地問,給他的茶杯裏添了點熱水,“下午凍着了,又有傷,吃完早點休息吧。”
“我沒事。”陳鶴搖頭,頓了一會,問,“那後來呢?”
“後來?後來他們就把館驿修起來了。”蔣天縱說,“節度使有沒有飛黃騰達我不知道,不過大堡山之後倒是一直風調雨順。”
“可是地靈在的時候這地方也一直挺太平的啊。”陳鶴脫口而出,繼而詫異地想,我怎麽知道這個的?哦,也許是在縣志裏看見過吧……他感覺自己整個人都有點不對勁,但又說不出有什麽不對。
“誰知道呢,怪力亂神,總有些事情解釋不清的。” 蔣天縱淡淡說。陳鶴心有戚戚焉地點頭,唏噓道:“可惜那個地靈,就這麽沒了。”
蔣天縱的嘴動了動,像是要說什麽,終究卻沒有說出口,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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