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滂沱雨
夜,大雨如注。
手電筒的微光在雨幕中暗淡得仿佛一顆鹹蛋黃,陳鶴深一腳淺一腳地趟過一條泥濘的溪流,終于靠近了山體滑坡的地方。
這種天氣從基地出來簡直就是腦子進水了,陳鶴暗罵自己多事,但還是本着救死扶傷的高尚情操艱難地爬到了碎石堆上面,一輛紅色越野車埋在裏面,側翻着,變了形的車門朝天大開。
“有人嗎?裏面有人嗎?”
話音剛落,頭頂忽然霹過一個炸雷,陳鶴無意識地一扭頭,悚然發現一個高大的人影就站在三米外的危崖上,突如其來的閃電仿佛一道追光,将他映得雪亮。
那是一個身形修長的男人,裹着一領黑色長風衣,長及背心的黑發濕淋淋披在肩頭,左半邊臉被蓋住了,右半邊臉卻清清楚楚暴露在強光下。
那是一張恐怖至極的臉,遍布焦痕,仿佛風蝕的岩石一般,一對黑眸嵌在溝壑裏,如同淬過冰的寒星,冷冽逼人,無法直視。
“啊——鬼啊!”陳鶴駭然大叫,拔腿便跑,卻忘記自己正站在碎石堆上,整個人往鋒利的石楞上撲去。
“小心!”低沉的男聲倏忽間到了耳邊,緊接着,腰就被一只有力的胳膊攔住了。
陳鶴驚魂未定,一回頭就看見一張放大的鬼臉,立刻炸了毛,一邊大叫一邊瘋狂地撲騰起來,兜裏的東西稀裏嘩啦掉了一地。
“青鶴?”那人遲疑着問,扶他站穩了,緩緩松開胳膊,“我是蔣天縱,就是在微博求救的那個,謝謝你能來。”
又是一聲驚雷響過,閃電再次照亮了滂沱的雨夜,陳鶴瞳孔一縮,看清了他的左臉。與右臉不同,他這半邊臉毫無瑕疵,平直的眉,漆黑的眼,狹窄而挺直的鼻梁,唯獨嘴唇的弧度豐潤而柔和,協調了肅殺冷冽之氣,嘴角微微上翹,有一種溫和的清隽。
我……見過他嗎?陳鶴大腦有一瞬間的空白,一種難以言喻的驚悸感襲擊了他的心室,想要弄清楚那是什麽,卻抓不住,倏忽一閃便不見了。
片刻後回過神來,陳鶴不好意思地說:“對、對不起,我還以為你……嗐,我這人就是有點那什麽,膽兒小。”
“我看還好,這種天氣還敢出來救人,你膽子算很大了。”蔣天縱語聲中帶着點淺淡的笑意,彎腰撿起他掉在地上的東西——玉觀音、十字架、桃木劍,還有一沓淋濕了的茅山符篆。
“呵呵,這不是你@我了嘛,這附近方圓十幾裏都沒人煙,就我一個蹲守的。”陳鶴接過他手裏的東西胡亂塞在衣兜裏,解釋說,“這地方古墓多,不大太平,這些法器都是開過光的,出門辦事有備無患……哎你別笑,不要看不起封建迷信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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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小心是好事。”蔣天縱漆黑的眸子透過雨幕溫和地看着他,忽然幽幽道:“唉,還是老樣子……”
“你說什麽?”他後半句聲音太低,陳鶴沒聽清。
“沒什麽。”蔣天縱目光一閃,視線越過他頭頂,指了指西面的山坳,“我說這地方還是老樣子。我老家就在那邊蔣家莊,不過小時候就跟父母一起搬走了,二十年了,這還是第一次帶他們回來。”
“你父母也在?”陳鶴吓了一跳,悚然看着碎石堆,“他們還在車裏嗎?”大哥你爹媽都被埋了怎麽還這麽淡定?
蔣天縱點了點頭:“嗯,搭把手,幫我把他們拖出來。”
“……”陳鶴眼神都變了。蔣天縱嘴角微微一翹:“是骨灰,我這次就是帶他們回來安葬的。”
一個小時後,陳鶴終于帶着陌生的求救者以及他的爹娘回到了基地,因為暴雨,昨天這裏就停電了,應急燈開過幾次,電量不足,燈光十分昏暗。
“換件衣服吧,都濕透了。”陳鶴在衣櫃裏找了身自己的衣服,和幹毛巾一起遞給蔣天縱。
“謝謝。”蔣天縱将裝着骨灰盒的長包袱放在門口,脫下身上的黑衣,露出修長勁瘦的身體。和他的臉一樣,他的右半邊身體也遍布焦痕,像是被烈火或者硫酸之類的東西灼燒過,只是大概有些年頭了,傷口都已經愈合,只留下縱橫交錯的疤痕。
“是火災。”發現陳鶴注視的目光,他解釋了一句,“很多年了。”
“哦。”陳鶴忽然意識到自己這樣長時間地注視一個陌生男人的身體有點那個,尴尬地咳了一聲,背轉身換衣服,換完一扭頭,發現蔣天縱也在注視着他,比他剛才的灼灼目光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是有來有往的意思嗎?還是……我太帥了連男人都看呆了?陳鶴發散性地腦補着,套上毛衣,問:“你餓嗎?要不要吃點東西?不過我這只有方便面。”
“不,謝謝。”蔣天縱挪開目光,将擦至半幹的頭發束在腦後,穿上陳鶴接濟的襯衫和夾克,大小居然剛剛好,跟他自己的一般合身熨貼。
“你是考古隊的?”蔣天縱注意到桌上的圖紙。陳鶴點頭,給火爐添上煤,坐上水壺,“去年這裏發現了一個先秦古城遺址,我們隊奉命過來挖掘,一期工程剛剛結束,大家都休假了,只留下我一個人值班。”
“先秦古城?”蔣天縱想了想,說,“以前就聽說大堡山這邊是先秦文化的發祥地,有很多諸侯陵,前些年還有人挖出過文物。”
“諸侯陵出土的文物一般價值不會太高,不過這個古城很罕見。”陳鶴解釋,“勘測表明它帶有甕城,以前學術界一直認為甕城始于匈奴,興于北宋,如果确定先秦時期就已經有了這種結構,那這一歷史将被提前上百年。”
“這樣啊。”蔣天縱若有所思,良久幽幽道:“你不是很怕鬼嗎?這地方埋着這麽多先秦諸侯王族,你們這麽大張旗鼓地挖來挖去,就不怕驚動他們的亡靈?”
他話音剛落,應急燈電量用盡,忽然滅了,陳鶴感覺後脖領子像是被人吹了口氣,渾身的汗毛都炸了起來,哆嗦道,“亡靈?你、你也聽說過那些傳聞?”
“什麽傳聞?”
陳鶴将椅子挪近火爐,把爐蓋稍微撥開一點,讓火光透出來,才說:“聽說大堡山這地方可邪乎了,一到晚上各種鬼怪滿山跑,好多山民都見過呢。什麽會走路的棺材板啦,塞着人頭的夜壺啦,前後都是飛機場的宮娥……話說你小時候有沒有見過?”
“這倒沒有。”蔣天縱笑着搖頭,“不過小時候聽過一個傳說,好像跟你們在挖的這個古城有點關系。”
“哦?講講!”陳鶴來了精神,雖然他很膽小,但偏偏特別喜歡聽靈異驚悚故事,整個考古隊都知道他是個抖M。
“好啊。”蔣天縱随和地說,“反正睡不着,那就講講。”
先秦九州時代,大堡山是兵家重鎮之一,由一名骁勇善戰的蔣姓諸侯長期鎮守。有一年,臨近的部落爆發戰争,愈演愈烈,漸漸殃及大堡山,諸侯帶着三個兒子奮勇殺敵,死守數月,終于寡不敵衆,被敵軍攻陷城池。
“那是一個夏天的黃昏,敵軍在城外放起了火,火越燒越大,借着風勢點着了城裏曬場上的麥稭垛。”蔣天縱的聲音低沉清冽,在黑暗中娓娓道來,不知不覺将陳鶴帶入了九州戰争,“那時節麥子剛打完,新紮的麥稭垛堆得又大又高,火焰燒起來的時候連天都像是被點燃了,整個西方血紅一片。老百姓吓慌了,紛紛跑去救火,連女人和小孩都上去幫忙,沒想到正趕上城牆被投石車擊碎,大批的敵軍湧了進來。他們見人就殺,沒多久,整個曬場就被老百姓的血給染紅了。”
“諸侯收到消息,讓他的小兒子帶着一隊精銳的士兵從南面的城頭上撤下來,趕過去救助平民,平息火勢。小兒子率兵一路沖殺,刀槍卷了刃,馬匹的鬃毛都被鮮血浸透,終于将敵人趕到了城外,在老百姓的幫助下平息了火勢。然而就在他們修補城牆缺口的時候,另一面的城牆被攻破了,更多的敵軍像潮水一樣湧進來,殺死了諸侯,也殺死了他的哥哥們。”
“小兒子拼死抵擋,到底獨臂難支。月亮升起來的時候,他身邊所有人都死光了,敵人将他團團圍住,讓他投降。他站在死人堆成的山坡上,腳下全是百姓和屬下的屍體,那些人白天的時候還活着,與他有說有笑,并肩作戰,只不過隔了幾個時辰,卻已化作一堆血肉。”
蔣天縱沉沉看着火爐,微紅的火光從半掩的爐口冒出來,映在他漆黑的眸子裏,仿佛映出了數千年前那場彌天大火。奇怪的是,他的語氣,甚而至于他本人,也像是染上了某種詭異的氣場,變得深沉而悲涼。
“他是諸侯最小的孩子,從小備受呵護,本來生性平和,與世無争,但那一刻,當他身陷重圍,踩着親人的頭顱,聽到敵人叫嚣着讓他投降的時候,卻沒有一絲兒的猶豫,轉手便點燃了身邊最大的麥稭垛。大風呼啦一下刮了起來,熊熊烈火眨眼之間吞沒了他,也吞沒了他腳下的死人山,地獄般的火焰沖天而起,連月亮都燒成了赤紅的顏色。”
敘述嘎然而止,陳鶴卻完全沉浸在了這個悲壯的故事裏,那漫天大火仿佛就在他的眼前,風聲獵獵,人馬嘶鳴。
“後來呢?”良久陳鶴回過神來,問。
“後來他死了。”蔣天縱又恢複了之前平和的模樣,淡淡說,“大火燒了三天三夜,燒毀了大半的城池,敵軍搜光了城裏殘留的物資之後就離開了。再後來鬥轉星移,城池殘骸漸漸荒廢,埋入地底,不知所蹤。”
“就這樣?”陳鶴期待地問,“沒有什麽死而複生,絕地反攻之類的結局嗎?”
蔣天縱笑着搖頭:“沒有。”
陳鶴心裏空落落的,下意識覺得這個故事不應該這麽結束,卻想不出為什麽自己會這麽認為。這時火爐上的水開了,水壺發出響亮的噓聲,蔣天縱給他續上水,忽然說:“不過還有另一個結局,只是傳說,你要聽嗎?”
“當然!”陳鶴驚喜莫名。蔣天縱将水壺放到一邊,說:“也有人說,那個小兒子并沒有被燒死,因為某種強大的執念,他變成了一個地靈,随着城池被埋入地底,一直守護着那裏。”
地靈是本地傳說中特有的一種精怪,介于鬼和仙之間,它們不老不死,不用受輪回之苦,且擁有一定的法力,但和鬼魂一樣懼怕白天,只能在夜間游蕩。
從将軍到地靈,雖然沒有被燒死,似乎也不算是一個好結局……陳鶴心裏仍舊有種強烈的失落感。
看看表,已是淩晨四點,困意襲來,陳鶴打了個哈欠:“太晚了,睡一會吧,雨好像小了點,如果天亮能停的話,明後天路就能通了。只是這兒就一張床,只能委屈你跟我擠擠了。”
“給你添麻煩了。”蔣天縱客氣地說着,在陳鶴脫了外衣躺進被子以後,輕輕躺在了他身邊。
爐火漸漸熄滅,最後一絲光也消失殆盡,陳鶴閉上眼睛沉沉睡去,黑暗中依稀聽到身邊傳來一聲淡淡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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