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奈何岸

有了朋友的時光,變得分外快樂有趣,烏蛇帶着小公子一起跑馬,一起凫水,一起在山間游蕩,冬去春來,年複一年。但漸漸的,一個陰影開始浮上他的心上——人類的壽命太短,小公子總有一天會變老,會死去,會永遠地離開他。想到這個,烏蛇就難受的不得了,恨不得把自己的仙元送給好朋友,教他與自己分享無盡的歲月。

這個念頭在心裏存的時間長了,烏蛇就認了真,于是他辭別了小公子,決定訪遍名山大川,去尋找一種能把自己的仙元分享給他的辦法,好讓他也不老不死,永遠和自己在一起。

長生的法子,必然是很難找的,不是誰都有那麽好的運氣,糊裏糊塗就能撈着一口仙氣吸。烏蛇長途跋涉,走過許多地方,請教無數神怪,才聽說在海外仙島上有這麽一種法子,能教仙人與凡人共享仙元。烏蛇欣喜若狂,馬不停蹄趕到仙島,和島上的仙君蘑菇了好幾個月,送禮送得肉都疼了,終于打動了對方,拿到了那個法子。

烏蛇心滿意足,連休息都顧不上,就返回了城池,誰知道等着他的,卻是一場彌天大火。

烏蛇驚呆了,他完全沒想到九州的戰火居然能燒到大堡山,他一直以為這裏就是個世外桃源,諸侯仁慈,百姓富足,永遠都不會有戰亂。

不,這已經不是戰亂了,這是赤裸裸的屠殺,遍地屍體都是手無寸鐵的百姓,而他心心念念的人,就被困在火焰的中心!

來得太晚,一切都已經無法挽回,烏蛇心如刀割,以法力分開火焰,闖入敵軍的包圍圈,用避火咒将幾乎已經燒死的小公子層層護住,抱在懷裏。大火燒了三天三夜,烏蛇在大火中抱了他三天三夜,三天後敵人開始掃蕩、屠城,他又用障眼法騙開了他們,把奄奄一息的小公子藏在了焚毀的甕城之中。

過了半個多月,敵人終于走了,丢下無數的屍體,以及一個空蕩蕩的廢城,烏蛇仔細替小公子療傷,小公子人是醒過來了,但大半個身子都被燒壞,痛苦難當。更加嚴重的是,他的精神也垮了,根本不願離開這裏,只一心等死,以遵守對父親生前的承諾——誓與城池共存亡。

“可是并不只有死才能守住承諾啊。”烏蛇內心痛苦極了,還要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勸慰小公子,“城雖然破了,但它還在,只要有一個人還沒死,它就沒死。你活着,城就活着,你住在這裏,就是守住了承諾。”

小公子右眼滾下一滴眼淚,眼淚劃過燒壞的皮膚,掉在地上,砸得烏蛇心都碎了。

“你別難過,他們都沒了,還有我呢,我陪着你,我不走。”烏蛇拉着他的手說,“只要你願意活下去,我就一直陪你守着這兒,你的承諾就是我的,咱們永遠不分開。”

小公子胸口微微起伏,氣息哽咽,良久良久,才輕輕捏了捏烏蛇的手指。

這就是答應了,烏蛇舒了一口長氣,笑了,笑着笑着嘴角卻撇了下來——小公子傷得太重了,讓他活下去,無異于起死人,肉白骨。烏蛇倒不是沒有這樣的本事,但真要把他徹底治好,怕是要耗費大半的仙元。

那樣的話,那個從仙島上尋來的法子就不能用了。

算啦,能一起活下來就不錯了,烏蛇安慰自己,經此一事,他對人生的要求已經降低了很多,原本的計劃泡湯了,他就退而求其次,照另一個法子把自己殘存的仙元分享給了小公子,和他一起變成了地靈。

地靈不老不死,但懼怕陽光,雖然擁有一定的法力,卻及不上以前的十分之一,不過盡管如此,烏蛇可一點都不後悔自己的選擇,能和有生以來唯一的朋友在一起,即使只能行走在黑夜裏,他也認為自己是幸運的。有了小公子,他才覺得從前那些懵然無知的快活日子,自己都只是傻活着而已,沒有感情,人和花木鳥雀,和石頭也沒有什麽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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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火灰中長出來的韌草編織螞蚱,用燒剩下的枯木雕刻人偶,跟小公子講述他經歷過的各種趣事。小公子漸漸健康起來,雖然烈火燒壞了他的身軀,卻燒不掉他天生的樂觀平和,慢慢地,他開始正視那場毀滅性的戰亂,不再為父兄的死自責,變得像個真的男人一樣,用自己的靈魂守候着向父親許下的最後的承諾。

平靜的日子總是那麽短暫,也許盤古那一口仙氣把烏蛇這輩子的福氣都給折光了,不過平安了幾百年,到了唐朝,厄運再次向他襲來。

朝廷要修官驿,節度使請來了傳說中的“得道高人”,設起法壇想要除掉他們。像這種貨色,放在從前烏蛇根本不屑一顧,但他現在只是個卑微的地靈,仙元耗得七七八八,即使和小公子聯手,也沒有把握能除掉道士,護住殘存的城池。

怎麽辦呢?烏蛇一籌莫展,他想勸小公子放棄那個承諾,一起離開這裏,找個更加穩妥的地方隐居,但思慮再三還是沒有開口——人之所以不同于樹木山石,不是因為他們天生高貴,而是因為他們有信念,有堅持,如果僅僅為了活下去就放棄原則,背叛理想,那他和從前懵懂的自己有什麽區別?他幾百年來付出的一切,又剩下什麽意義?

“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烏蛇苦着臉對自己說,雖然一副心不甘情不願的樣子,心底裏早已堅定無比:他能坦然面對自己的消亡,但絕無法忍受小公子的隕滅,即使拼盡一身法力與道士同歸于盡,他也不願看到小公子死在自己面前。如果是這樣,他寧可自己先去死。

幾百年了,他決定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自私一回,讓自己死在小公子的前面。

然而他失算了,當道士祭起法壇,準備和他們決一死戰的時候,小公子忽然發難,用法咒定住了他的魂魄。

“你總是喜歡耍小聰明,當我什麽都不知道嗎?”小公子很生氣的樣子,嚴肅地說:“你不是說好了要一直陪着我的麽?怎麽才幾百年,就反悔了?”

烏蛇哭的心都有了,可惜五感都被法咒封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小公子定定看了他片刻,嘆了口氣,說:“你陪了我幾百年,幫我守住了我的承諾,現在,你該守你自己的承諾了。請你答應我,在我消失以後離開這座城池,好好活下去,替我活下去。”

烏蛇心急如焚,卻知道小公子的脾氣,他是将門之後,雖然平和,但極倔強,打定了主意的事,十頭牛也拉不回來。兩人對視片刻,烏蛇無奈妥協,眨眨眼表示自己答應了。

小公子展顏一笑,說:“你別擔心,就算我敗了,死了,念在這幾百年來咱們的善行,閻君大概也不會讓我魂飛魄散的。”

說着,他拉起他的手,像幾百年前那樣輕輕捏了捏他的手指頭:“說不定過上幾百年,你還能碰見我的轉世,到時,再來找我吧。”

“滴——”

突兀的鈴聲打破了蔣天縱的敘述,陳鶴悚然驚醒,發現是自己的手機鬧鈴響了,窗外雨聲停歇,晨光微露,已是淩晨六點。

火爐還燒着,焰苗跳躍,泛着橙色的微光,陳鶴怔怔看着爐火,整個人石頭一般,心頭卻油煎似的翻滾着,又悸動,又麻木。

“還記得這個嗎?”蔣天縱忽然說,陳鶴擡頭,只見他手裏拿着自己下午在地城中撿到的那塊枯木,他握着枯木輕輕撫摸着,片刻後細碎的木屑紛紛掉了下來,原本包在外面的腐爛層一點點被剝開,露出裏面圓潤光滑的木雕。

他将木雕遞過來,陳鶴下意識接過了,驚訝地發現那是一個小小的人像,纖毫畢現,栩栩如生,表面泛着淡淡的潤澤,仿佛被什麽人長期撫摩過一般。借着火光細看,越發驚訝,那人的臉和蔣天縱的一模一樣,只是沒有燒傷,修眉長目,英挺清隽。

不知為何心酸得厲害,良久陳鶴吸了口氣,啞聲問:“後來呢?”

“後來?後來小公子與道士決一死戰,耗盡了真元,死了。”

早已預見了這樣的結局,陳鶴只淡淡“哦”了一聲,話音未落,忽覺眼眶一熱,低頭,一大滴水珠滾了下來。

這是什麽?陳鶴有些不相信自己會為一個虛無缥缈的傳說掉淚,擡手擦了擦,眼窩卻真的是濕了。

隔着爐火,蔣天縱就坐在他對面,身姿挺拔,眼神肅然,頓了一會,一字一句地問道:“你說,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為什麽?為什麽要這麽問我?我又不是小公子,也不是烏蛇,我什麽都不知道啊!陳鶴腦中似明似暗,有些困惑,又似乎明白了些什麽,張了張嘴,這番話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身體裏像是有另一個靈魂指揮着他的聲音,讓他回答:“因為他都懂啊,烏蛇為他做過的一切,他都懂的啊。”

蔣天縱漆黑的瞳孔猛然收緊,修長的身軀凝固在黑暗當中:“你、你說什麽?”

“因為他都懂,所以他也要為烏蛇這麽做,你明白嗎?”陳鶴感覺自己像是個傀儡,被內心深處看不見的絲線牽着,雖然屏住了眼淚,卻無法控制自己的舌頭,“這是他對他的回應。”

蔣天縱渾身劇震,眼眶紅了紅,像是要落淚,卻又笑了,啞着嗓子道:“哦,原來是這樣。”

四目相對,他嘴角的笑容漸漸擴大,連原本極為醜陋的那半張臉看上去都充滿了滿足與喜悅:“好吧,讓我來說說後來。後來烏蛇離開了廢城,他信守了自己的承諾,好好活着,也替小公子活着,他變成了小公子的模樣,幾十年,幾百年……世道變化,歲月更疊,他卻始終沒有離開這個讓他快活,又令他絕望的地方。他守着這兒,就想跟小公子的轉世問一句‘為什麽’。”

“現在他知道了。”

陳鶴怔怔看着對面似曾相識的男人,感覺某個真相就像裹在胞衣裏的嬰兒,掙紮撕扯,卻始終無法破繭而出。也不知道糾結了多久,他腦子裏“砰——”的一聲爆了個火花,那火花幽幽燃起,越來越亮,越來越亮,漸漸化成了一篷熾烈的光,刺得他整個意識一片空白。

不知過了過久,意識重又回到了身上,陳鶴睜開眼,看到窗縫裏透進來一絲明亮的曙光,雨終于停了,推開窗,外面朝陽初升,正露出橙紅的輪廓。

他呢?陳鶴四下張望,想要找到昨晚給他講故事的人,卻毫無蹤影,蔣天縱像是憑空消失了,除了桌上的木雕,一絲痕跡都沒有留下。怔了一會,陳鶴忽然看到門口放着一個黑色的長包袱,正是那晚和蔣天縱從碎石堆裏拖出來的那一個,裏面據說是他父母的骨灰。

直覺告訴陳鶴那絕對不是什麽骨灰,他将長包袱抱到桌子上,打開,裏面是一個長方形的木匣子,非常古舊,表面光滑細膩。深吸一口氣,打開木匣,只見黑絲絨上躺着一個小小的木雕,木雕是一個男人,面孔棱角分明,長長的眉毛輕輕揚着,桀骜不馴,嘴角卻微微翹起,帶着些恬淡的懶散。完全不同的兩種氣質集合在一張臉上,有種令人怦然心動的俊逸。

陳鶴拿起木雕,與桌上的那一只擺在一起,兩個木雕明顯出自一人之手,雕工風格都一模一樣,因為長期把玩,像是浸了油一樣潤澤。

揭開匣子裏的黑絲絨,下面是一支布滿綠繡的青銅槍頭,樣式極為古拙,刃口布滿傷痕,顯然經歷過一場血戰。陳鶴看了它一會,手指輕顫着摸上去,冰涼的觸感立刻從指尖漫上心頭。

無數畫面閃電般湧上腦海——先秦的城池,焚天的烈焰,兩人的王國,離別的誓言……

擡頭,陳鶴注視着鏡子裏自己熟悉的面孔,漸漸地,鏡中人的左臉爬上醜陋的焦痕,黑發變長,身上的夾克也變成了先秦時期的皮甲。

那是一個半邊臉被燒毀的少年,完好無損的半邊臉上,長着平直的眉,漆黑的眼,狹窄而挺直的鼻梁,唯獨嘴唇的弧度豐潤而柔和,協調了整張臉的肅殺冷冽之氣,嘴角微微翹起,有一種溫和的清隽。

千年回憶,似真似幻,陳鶴整個人像是被撕成了兩半,一半在現實,一半在前世,那碗孟婆湯洗淨了他所有的記憶,卻洗不掉刻骨銘心的誓言和牽挂。

閉上眼再睜開,一切幻象都消失了,就像留下它們的主人一樣,不知所蹤。陳鶴怔怔轉身,打開房門,久違的陽光鋪天蓋地撒了進來。信步走到基地邊緣,昨天他被他捅出來的大坑就在眼前,被暴雨沖刷了一夜,有一大片土夯發生了塌方,露出一角殘破的甕城,雖然已經埋入地下千年,仍舊能看到火燎的墨跡。

朝陽初升,紅霞似火,明媚的陽光毫無吝啬地撒在古城殘骸上,好像燒起了彌天大火。

作者有話要說:  貼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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