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我們

大雪以一種勢不可擋的姿态在半空中回旋起舞,像婀娜多姿的舞娘手中的寬袖長绫,溫柔的力道揮灑出厚積薄發的淩厲美,在柔美中覓尋鋼韌,在疾速中靜止,天地間轉眼就白得很通透,從高樓萬丈到低磚矮瓦,就連碧綠澄澈的湖面都是一層晶瑩的白。

你要相信,這絕對不是女人的福利——尤其是愛美的女人。比如許諾。

擡頭是飄之不盡的冰花,腳下是冰冷潮濕的雪層,上下夾攻,寒意真是從最外層的皮膚透到最裏層的心窩,盡管她今天已經換了一雙低跟靴,從報社到公交車站這短短十來分鐘的距離,中間像是千溝萬壑,火海刀山,遙不可及。

一輛銀色的SUV開近,探出一張溫如暖玉的臉,打趣道:“看來我時間掐得還算準。”

現實中的窘境已經讓許諾沒有時間再去考慮一些毫無關聯的小細節,她全身上下唯一的認知就是找一個暖和點兒的地方,其他一切再說。

“真不明白你怎麽就搬到了那麽個山不清水不秀的破地方,現在知道受罪了吧,你活該!”輕飄飄的一句話像壓上了千斤石,堵得許諾胸口一窒。

她無言以駁,惱羞成怒:“我樂意,你就當我為你省錢好了。”

“你跟了我幾年?”盛揚敲敲她的腦門,“我在你眼裏就是這種人?窮到要讓女人給我省錢?許諾,說出去,這是要壞我名聲的。”

“你都結婚了還要什麽名聲?”女人笑着往他身上湊。

“唉唉……”男人拉住她的手,眼底暗湧流動,“離我遠點兒,開車呢,出了什麽意外咱倆這個年都得在醫院裏過。”

“說起過年,你今年真不打算回美國過年?”許諾終于想起這樁事兒。

“怎麽?想把我撇得幹淨,自己跑出去偷吃?”男人笑得意味深長,眼底盡是不懷好意的狹促,帶着暧昧的神色将她全身上下掃了一遍。

許諾惡寒,身子往外挪了挪:“我問你這麽靠譜的問題,你能靠譜點兒地回答我嗎?”

“我哪兒不靠譜兒了?許諾,你是豬腦子是不是?鴻逸的事要是解決了,我以後就待這了你明白嗎?既然待這兒了,我幹嘛還回美國過年?”

“哦哦。”女人懵懵懂懂地點頭,表情有些呆滞。忘了及時地接話,隔了幾分鐘的沉寂,她才發覺車裏靜得不像話,作為剛剛那個的問題的延續,這樣的沉默來的太不是時候,有些問題就不太好開口。

咱們來理一理。她剛剛問了男人,是否并無回美國的打算。他給予了肯定的回答。接着女人沉默,不短的時間。女人的沉默分很多種,可以是思考,可以是回憶,可以是尴尬,可以是性格使然,也可以當無話可說,甚至可以當做某種情緒到了爆破點的邊緣除了沉默她無言以對。但在男人的眼裏,女人的沉默只有一種,就是情緒低落。她不敢保證是不是這樣的沉默在盛揚的眼裏就是對于他上個問題無聲的延續,這也是她沒辦法問下一個問題的原因。

如果不回國你老婆怎麽辦?

她甚至還可以聲情并茂地加上一句,她一直在等着你回去。

這像極了試探,隐約仍有背後的一層意思在。這樣的對話如果發生在他們身上,就是別樣的味道了。到時候這張俊俏的臉上不知又要溢出多少綿裏藏針的笑。

她自己都不好意思開口。但此時此刻,她仍是張口,每一個字都吐得相當費力:“有家的人為什麽過年不回家?”

過往每一年的春節,在她看來都是最普通不過的一天,某種程度上猶比平日更凄冷。當然這都要歸功于他人門庭若市她卻形單影只的強烈對比。但這樣孤零零的守歲也算是一種成全,至少這一天,她可以褪下紅裝,醉在酣暢淋漓的孤單裏——不用向任何人交待。

“聽起來不錯,”男人一個完美的倒轉,車穩穩當當地停靠在岸,“也很有誘惑力,可是,許諾,你忘了我們都是什麽樣的人?”

她有些發懵,什麽時候她的身價上升到“我們”這個檔次了?

他看她走得艱難,幹脆一手把她撈進懷裏,雙手摟着她的腰,将她有力地環住,讓她有支撐的力量行走。許諾可以明顯地感受到他手上的溫熱透過厚厚的羽絨大衣傳到肌膚的最裏層,嚴冬的深夜被突如其來的溫暖隔開了一個空間,兩個人在空間裏走着,有溫度回升的錯覺。

她在他懷裏走的很穩妥:“我還真不知道,我們是什麽樣的人。”

“我們都活在深不見底的迷淵裏,見證一顆鮮活的心在歲月裏頹敗直至死亡,可能會有不滅的信仰,但它只因為遙不可及而被我們在遠處觀望。比如家。”

她點頭:“我還記得以前剛上大學那會兒,離家太遠,每年到了年關,火車票就特別難買。春運呗,有時候訂不到卧鋪,十幾個小時的車程,就只能坐着,又想想總比站着好。車廂裏站着的大多都是去城裏打工的農民工,一身的髒污和異味兒,說話帶着濃重的鄉音,沒地兒坐的時候就愛擠別人的座兒,我就被擠過好幾次,心裏老不樂意了,抱怨得厲害。”

他呼呼地喘着氣兒,又把她往懷裏緊了緊,神情絲毫沒有厭煩,看起來倒挺有興致:“還別說,擱着我也挺讨厭的。”

“可他們要回家過年啊,”女人突然有些惆悵,“那些男人,是一個家的頂梁柱,他們辛苦了一年,就要回去和在家做小本買賣的妻子還有正在上學的孩子團圓了,他們是生活在底層的人民,他們做世間最勞累的活兒,他們有最容易滿足的願望,他們的幸福也來得這樣容易——那時候我不明白,現在想起來,我大概才是最招人煩的那一個。”

“真是個容易悲春傷秋的姑娘。”他捏捏她的臉,又說,“回去把臉上這些粉洗洗,一摸一層白,這厚度跟樓下的積雪都有的一拼。”

她掏出鑰匙開門,一串稀裏嘩啦的金屬碰撞聲,在這樣的夜裏聽起來格外的溫馨,她像每一個下班歸家的婦人那樣,手中的動作很快,仿佛是迫不及待進廚房洗手作羹湯:“真奇了怪了,當初是誰冷着一張臉跟我說必須得這麽打扮,我看這些年你也很享受啊。”

“人總會變,你就當我的口味變了吧。”

“喲呵,”許諾進了廚房,尋思着有什麽是可以吃的,“只聽過有人從小清新變成重口味的,就沒見有人從重口味變小清新的,浪子要轉性了?”

他目光流轉間,無意中瞥見她白皙的手腕:“過幾天我送你塊表吧,你這表戴了有好幾年,早該換換了。”

她順着他的目光下看:“我覺得挺好啊,時間越久的東西越好用知不知道?”

“包括女人嗎?”

她瞪他,柔軟的褐色卷發在背後輕漾,像一個妻子對丈夫酒醉晚歸的嗔怒。

他看着她在廚房裏忙碌的背影,心裏有異樣的浮動,無從說起,他幹脆不說,只想起來一件事:“許諾。”

“嗯?”女人從冰箱裏拿出兩個雞蛋,熟練地磕碰攪碎,筷子攪動蛋黃發出連續不斷的碰撞聲,清脆急促,又是一陣噼裏啪啦的油炸聲,一切聲音按部就班地響起,像受了指揮訓練有素的樂隊,演繹出一首優美動聽的樂章。

“鴻逸的事,你就不要插手了……”

她手上的動作一頓,擡眼看向他,男人靠在門邊,模樣很是散漫,雙眸裏是柔和的笑意,她垂下眼,很少見到這個男人浸滿柔意的淡笑,她有一時的怔忡:“沒什麽,這對我來說不是一件太難的事,你不用擔心盛氏會對我……”

“你真的願意?”

她反問:“我為什麽不願意?這樣不好嗎?”

他點煙,吐霧,不再看她。

深夜十一點。

女人把燈光調至最暗,只留淡淡的光暈用來照清病床上老婦人的臉。有蹒跚的人影走近,腳步輕微而虛浮,她轉臉,語氣放到最柔:“爸,您回去睡吧,我在這守着就行。”

“好閨女,”他拍拍她的肩,“你這幾天一直守在醫院,眼睛都腫起來了,照顧你媽不容易,你回去歇着,讓我來吧。”

“您就讓我在這吧,”有些事情羞于出口,她難受得不知如何摒棄這些過激的心理波動,聽到喉嚨裏她破碎得字不成句的話語,聲音很小,已掩蓋過她心裏的喧嚣,“都是因為我,如果不是我,這個家不會弄成這樣,媽也不會一直躺在這裏,仔細想想不會有比我更不孝順的女兒了。”

“胡說,”老人家嚴肅地板起臉,語氣卻疼愛至極,“誰說你不孝順了,我就覺得這個世界上不會有比我女兒更孝順的了……*事兒不怨你,你妹妹本來就活不過20,玉琢那孩子,只能說是我們太過強求……你妹妹……命裏沒有……”

女人像回到幼時坐在父親的懷裏被保護的那一刻,這些年的林林總總被一頁一頁地揭開,所有的軟弱都像找到了一個容納所,被狠狠地釋放。

人真是個奇怪的生物。當所有人都看着你的時候,你突如其來的勇氣将癱軟一地的軟弱,委屈,悲恸一一拾撿起來,作為支撐你堅硬的外殼,可一旦有人開始輕聲細哄,将你視若珍寶時,那一聲“轟隆”的響聲,讓你措手不及地驚慌,你堅硬的外殼被震得粉碎,湧出你最真實的情緒。

女人倒在老人家的懷裏,嗚嗚地哭出聲來。

“乖孩子……”老父親語帶心疼地撫上她的右頰,“還疼嗎?”

她搖頭,将頭輕輕擱在父親的腿上:“不疼,早就不疼了。我沒怪過您,真的。”

“婉清,”老父親的表情又嚴謹起來,語氣十分不确定,又信自帶着一份篤定,“我好像……好到了小兮。”

唐婉清把頭擡起來:“爸,您開什麽玩笑?”

“我像是開玩笑的樣子嗎?我自己的閨女還能認錯!”老父親已近呵斥,“那次我來醫院,遠遠地就在大門口見着了她,可惜我一把老骨頭,走到跟前兒的時候,人就不在了,像,真像……”

“爸,你是不是認錯了,”唐婉清沉思,“我有一個朋友……”

“我不會認錯的……”老父親打斷她的話,“那模樣就是我的兮兒啊,那雙眼裏清清楚楚地透着一份同她母親一樣的倔強和執拗,就算長相有偏差,但眼神兒絕不會相似到這個地步……”

“爸,我想我知道你說的這個人是誰,回頭我來查查,但是你要清楚,小兮已經去了六年了,您還是不要抱太大希望。”

有些人的有些話就是準得可怕。這個周末果然是暖陽高照,柔和卻不刺眼的陽光暖洋洋地打在身上,幹爽舒适。連續多天雨夾雪的壞天氣,已經徹底用陰寒和潮濕給這個城市塗上了一層厚厚的外衣。這樣的豔陽四射,朦胧間就成了一種風雨欲來的強烈征兆和預告。

男人一身黑衣,手中的花正配合着懸空高挂的暖陽開得精神抖擻,臺階一層一層從他腳下蔓延伸展至目光觸及不到的地方,一排一排序列整齊的墓碑正無聲控訴着這個世界的冰冷寂寥。

他又往下走了十幾級臺階,目光所能及的那個位置已有人早早地恭候在此。

許諾剛把花放下,心裏的戰鼓敲得震天響,她鎮了鎮心神,看向他手中的白玫瑰:“聽說今天是唐家二小姐的忌日。”

譚玉琢點頭,把花放在墓前的地磚上,開始動手清理墓旁的水漬,還有殘落一地淩亂肮髒的碎花瓣:“在這兒看見你,的确讓我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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