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着魔(十)
景瑜的指尖滾燙, 像是一團火,要燒盡零落在這世間的片片污濁。
陸北津覺得自己就是那污濁。在被景瑜扼住的那瞬間,他便彎起手臂, 可指尖在觸及景瑜的手腕之前, 便失了力道。他拽住了景瑜的衣袖,面色蒼白着道:“我只是為了……保護你。我不想讓你再死在我面前。”
陸北津再也沒有底氣,去相信這套麻痹自己的說辭。
陸北津終于明白了,為什麽這麽久這麽久, 他只敢在心中不斷重複, 自己是在保護景瑜。卻從沒在與他的正式交談中,理直氣壯地将它講出來。
因為當一切都被挑明,這個理由原本就虛無缥缈得像一陣初春的暖風,被寒氣一夾, 便脆弱地崩潰了。
景瑜的眼中有熱氣凝集,但沒能流出淚來, 便已經被蒸散了。少年入了魔,輕輕笑着的樣子像一朵盛開的罂粟花, 用殘忍的言語點明陸北津的心思:“你只是想傷害我罷了。”
他的指尖逐漸縮緊, 讓陸北津窒息,卻又似在愛撫着陸北津的喉結。
景瑜笑得很開心, 輕輕揉弄起了陸北津的喉嚨,像是小孩子在擺弄他心愛的玩具。
“玩具”眸中閃過痛苦與掙紮, 最終歸于死寂:“君卿死在我面前, 同樣的痛苦, 我不能再承受一次了。”
像一柄寒刃割開了心髒, 景瑜胸口一陣一陣泛着痛, 血色從心口蔓延到了眸中。他輕輕眨着眼睛:“所以還是因為他, 是麽。”
“不是……”陸北津不肯承認。
“你為什麽不承認呢。明明做得時候那麽果決,卻不敢承認。”景瑜此時仍然在笑着,在他眼裏,陸北津與君卿的事情好像已經變成了一個笑料。整個故事裏,最可笑的是他自己,“就算沒有要救他的事情,從一開始,我在你眼中也就是他的影子罷了。”
景瑜的手用力得有點顫抖了,他俯下身子,貼近了陸北津的側頸,呼吸的熱氣噴在陸北津耳中:“他是不是很乖呀。”
“他是不是從來都不會亂跑呀。”少年的聲音像含着蜜,可嘗到深處,卻冷得像冰。
“他是不是把你當小孩,被你傷害了,也只會紅着眼眶哄你呀。”
景瑜的領口濕潤了,熱騰騰的,淚水一滴一滴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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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幾十年,活了個什麽東西呢。
活得像一條找不到主人的狗。
滿腹的委屈沖垮了景瑜的理智,他死死扼住陸北津的脖頸,他眼裏只有陸北津,心裏只想讓陸北津死。
男人沙啞的聲音不期然地響起:“但比起他,我更喜歡你。”
擲地有聲。
聽起來卻像個笑話。景瑜麻木的腦子轉了一下,思考自己是不是已經被陸北津腌出狗味了,怎麽這種時候,還能聽見這種心存僥幸的幻聽。
他的動作凝滞了一瞬,可便是這一瞬,他背後的爐鼎印驟然泛出滾燙的氣息,像是要将他蒸熟了、灌醉了一般。
少年暈乎乎地沒了力氣,雙膝跪倒在地,往常晶亮的眼眸迷離得像是隔了層霧。
陸北津從中讀出一絲了然。
景瑜就好像在說,你看,陸北津怎麽可能會喜歡我呢。他果然是在算計我呀。
那種眼神像是一根根尖針,可眼角的紅暈卻泛着委屈,陸北津用手掌蓋住他微微泛紅的瞳孔,一手将景瑜擁入懷中。
“我不是在算計你……”他說着說着,自己也笑了。多虛僞的一個人啊。他閉口不言。
心頭血一點點沒入景瑜的脊背,爐鼎印的聯系像菟絲子一般,死死地纏繞在景瑜的丹田裏,将少年的一舉一動都化作陸北津手中的傀儡絲。
景瑜無聲無息的,就像失去了意識。但陸北津知道他沒有,因為他的肩頭已經濕透了。
景瑜現在應該恨不得殺了他吧。可他卻舍不得、也不能放開爐鼎印。
“睡一覺吧,我的……”他頓了頓,貼近了景瑜的耳側,聲音輕柔得像是在哄撒嬌的情人,“小道侶。”
這是他原本就有的計劃。
他想,結成了爐鼎印,他也不會用太多。他只是找不到更好的法子,來消除景瑜關于君卿的那段記憶罷了。
以前的景瑜,雖然會鬧一點小脾氣,但是陸北津還是非常喜歡他的。可是有了君卿的事情以後,景瑜便變得不可理喻。陸北津只能用自己的法子來讓他變得乖順些。
這是他原本的想法。可心思被當面戳破以後,陸北津卻遲遲下不了手。
最終,他輕輕垂着眸子,讓景瑜體內的魔氣順着爐鼎印,一點一點渡到了自己的體內。
那魔氣在景瑜體內宛若山洪暴發,早已臃腫不堪,洩入陸北津體內時,興奮得無以複加。魔氣逐漸引渡完成,陸北津的面色愈發慘白,忍不住發出痛哼。
景瑜下意識地攬住他,手握成空拳替他捶了捶背。可手指劃過的地方,就像着了一團擇人而噬的火,催促着陸北津像餓狼一般将面前的人拆吃入腹。
陸北津踉踉跄跄地離開了。
他強迫自己放開了景瑜。
在這一刻,什麽君卿、什麽乖巧的景瑜都不重要。他不能順應自己的欲.望要了景瑜,否則兩人都會葬身在魔氣之中。
魔氣侵入了識海,陸北津看得見、聽得見,卻全然不能理解。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他忽然在想一些從來不會出現在他腦海裏的問題。
為什麽要幫景瑜清除魔氣呢。
明明就算不管,景瑜也不會死。無念峰靈氣那麽充裕,他也不會真的入魔。只是會痛苦一段時間,被心魔纏身一段時間……可為什麽,他要多此一舉地讓景瑜擺脫痛苦呢?
這個問題像是一個夢魇,将他推入他從不敢踏足的深淵。他一瞬間希望面前出現一些變故,能讓他能從這個問題之中解脫開。
他感覺到了一股巨大的力道。
他看見景瑜養的那條狗,憎恨地撲了上來,将他撲倒在地,撕扯着他的喉嚨,想将他斃命。
“連你的狗也想殺我嗎?”陸北津喃喃出聲,只覺得好笑。
他沒料到,被犬牙咬出的猙獰傷口暫時壓制了他的靈力,魔氣一瞬間沖上了他的頭腦,他的瞳孔像是被擠壓得滴出血來,一片殷紅。
體內劍骨的寸寸碎片,被魔氣聚攏起來,在他的脊柱之上生根發芽,煥發着新生的活力。
理智在巨大的力量之下,像是飄浮在水中的稻草一般脆弱。陸北津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行動。
該死……陸北津極力控制着靈力,目眦盡裂地撿回了自己的神志。
回過神來時,他的手上已鮮血一片。
他看見景瑜養得那條狗,化作一灘骨肉,淹沒在殷紅的血泊之中。
陸北津的思維還很遲鈍。
他沒有感到後悔,只是有點煩惱,景瑜好像很喜歡這條狗。如果這條死了,他從哪裏找一條一樣的給景瑜呢?
他下意識地回頭,卻在不遠處,望見了臉色蒼白的景瑜。
狀似瘋魔的陸北津,死無全屍的樊樊。景瑜确實沒有見過太多悲慘的畫面,以至于如今的一幕,在他面前堪稱驚悚,不斷刺激着他剛被走火入魔折騰過的纖細神魂。
麻木之中滲着絲絲的恐懼,少年有些腿軟,掐着大腿,繞開了陸北津,跪倒在那灘骨肉面前。他一點一點地将樊樊的屍骸攬起,放在玉盒裏,而後珍惜地抱在懷中。
他抿着唇,眼眶幹澀得流不出淚。
還有……還有一點機會的。樊樊還沒有完全死。它是自己的造物,只要有一點本源,回到靈境之中,就還有機會活過來……
景瑜有點想笑,想笑得肝腸寸斷。
在這種恐怖的時刻,他竟然忽然能夠理解陸北津,為什麽那麽執着于“治好”君卿。因為只要有一點希望,就不想承認他已經死了。他竟然在共情殺了樊樊的兇手。
景瑜踉踉跄跄地,想要走出無念峰,卻被陸北津簡單的一句話止住了腳步。
陸北津說,停下。
景瑜于是一步也邁不開。他站在原地,肩膀顫抖着。
他在笑。
那種肝腸寸斷般的笑,讓陸北津罕見地感覺到了無措,他好像又做錯了。
他混混沌沌地開口:“你想走?”
景瑜抿着唇,沒有回答他。
他和陸北津還有什麽好說的呢。他優柔寡斷,費了那麽多口舌,還沒舍得下手殺了陸北津,最終卻害了樊樊。
他不知道為什麽樊樊和陸北津會起沖突,他知道樊樊不會無緣無故對陸北津發難,也知道陸北津不是會随意牽連別人的性子……可樊樊已經化成了一灘骨血,他還追求所謂的真相,有什麽用呢。
他連君卿的事情都不想再追究了。
如果陸北津愛君卿,那就讓他愛去吧。如果陸北津把他當替身,那就讓他自己樂去吧。
他需要做的事情只剩下一件。
該離開了。
景瑜的指尖抓緊了自己的後肩,從上面狠狠地扯下了一塊鮮血淋漓的皮.肉。
爐鼎印像團團絲線,繪在肌膚上,被扯出來時,仿佛有生命一般粘連着他的後背,拼命地往他身體裏縮。
景瑜一點一點将這些寄生蟲般的爐鼎印,從自己的身體與識海裏扯出。就像是渾身被人重新組裝了一遍一樣,景瑜的臉色蒼白得宛如雪山頂上經年不化的厚雪。
陸北津無言地望着他,指尖輕輕顫動,但最終沒有阻止。
分明是景瑜在自讨苦吃,他的心髒卻重重抽痛。仿佛是因為他知道,他今日攔不住景瑜的腳步了。
這個事實讓陸北津陷入瘋狂,他震聲道:“我養了你那麽多年,即便對你不好,也容不得你說走就走!”
少年的後背還流着血,一些被扯斷的爐鼎印,耷拉在他的背後,像是神經一般被觸碰着,将痛苦傳輸到神魂之中。
景瑜忽然回頭,紫黑色的眸子裏寫滿了嘲諷。
陸北津到底是與他相處了太久,一個眼神便能明白他的意思。
景瑜已經沒在計較陸北津厚顏無恥地拿養育之恩做威脅,他只是覺得好笑。
陸北津當年被魔修折磨,撿了一條命回到家族,家族卻逼他交出劍骨時,是一模一樣的說辭。
養育之恩,無論怎麽舍身來報,都是不嫌多的,不是麽?
陸北津的臉色慘白。
他最厭惡的手段,最終被他親手用在了自己的徒弟、自己的道侶,他最親密的人身上。
他想起了景瑜之前的問題。
他給予景瑜的痛苦,與魔修給予他的,當真有分毫差別嗎?
分毫無差。
他恨了一輩子魔修與陸家,最終卻成為了自己最厭惡的模樣。
他是……什麽時候開始變成這樣的?
景瑜看清了陸北津陷入回憶的神色,卻不會留給他想明白的時間。
之前順着爐鼎印,他朝陸北津體內導入了一股力量,以備不時之需。
也到了要用的時候了。
陸北津體內一股奇異的力量忽然爆發,他一時之間難動分毫。那股力量竟然是從景瑜身上傳來,他憔悴的神色之中,終于帶上了驚異。
景瑜背後的傷口還痛得讓他發抖,可他已經笑了出來:“我知道,無極宗陸家的家族觀念很重。養育之恩無以為報。”
說着說着,他逐漸沒有力氣支撐虛假的笑容,最終喃喃着:“等我将樊樊醫好,便回來報你的恩情。”
陸北津非但沒有因為他的承諾而放心,反而從心底生發出了一種難言的恐懼。
醫治一條不知從何而生、但如今早已死了的狗!
陷入複活君卿的困局之中如此之久,陸北津比誰都明白,景瑜将要踏上的是一條怎樣的不歸路。
他慌亂而盡力地嘶吼着景瑜的名字,手忙腳亂地想要掙脫束縛……可一點用也沒有。
他被困在原地一動也不能動。
而少年最終沒有回頭。
作者有話要說:
小景:溜了溜了。
還有一個副本到煉藥,總感覺這篇寫不太長,撓頭。
然後蠢作者,我休息好幾天啦,情緒好很多了,雖然沒去精神科但身體上的小毛病整了點藥。身體好點心情也好一些啦,接下來調整生活節律試試看!明天恢複晚上九點更新,愛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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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