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了卻(三)

第39章了卻(三)

漫天的大火。

生命力被火光漸漸吸收, 景瑜踉跄了兩步,跌坐在地。他忍不住笑出聲來。

他好壞啊。

之前君婉費了那麽大功夫,就想要他的命, 讓他複活君卿。他偏偏不, 他就要殺了君婉,讓她含恨而終。

可他現在又在救君卿。可就算救活了,君卿活過來,君婉也已經死了。而陸北津……他現在恐怕已經很讨厭君卿了吧。

沒有人會開心, 除了他。

火苗輕輕舔舐着景瑜的身體, 想要将他融化,卻又顧忌着,不敢輕易靠近。

少年坦然伸出手,纖長的指尖輕輕觸碰着火苗, 邀請它來吞噬自己。

火焰灼燒着景瑜的指尖,順着衣裳竄進去, 澎湃着要将他整個吞沒。

他以前有點怕火,但現在已經無所謂了。其實只要不期待陸北津來救他, 他就不會那麽恐懼。

更何況這是他自己點的火, 不會帶給他疼痛。只是身體一點一點地被腐蝕,仍讓景瑜有些難過。

在火光之中, 他緩緩阖上了眸子。

火燒得很快,主殿的禁制又早已被景瑜撤下, 在火焰的灼燒之中不斷陷落。

轟隆隆的聲音響起, 景瑜擰着眉頭, 輕輕躺在地上。但很快, 那些聲音就變得渺遠。因為火焰已經燒到了他的魂體。

好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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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瑜這具身體, 不喝酒便無法入眠, 他困倦時從未能入睡過。

原來昏昏欲睡是這種感覺……景瑜最後這樣想道。

很舒服,也很幹淨。這好似是他最體面的結局。

在意識消失前,渺遠的天際傳出古樸的聲音。或許不是聲音,只是一道意識而已。

是許多修真者汲汲營營,想要與它取得一絲聯系的天道。

天道很惜字如金,卻很溫柔地詢問景瑜:“何為情?”

這是情劫收尾的标志。這個問題,是他初來渡劫之時,天道曾經問過他的。

那時景瑜什麽都答不出來,如今在人世間經歷了百年,卻仍有些懵怔。

他的情劫,終于要宣告失敗了嗎……好解脫啊。

天道的聲音,勾起他往昔的記憶。一片片記憶化作光點,散出火光之外。

随着記憶的解體,火焰吞沒了他的身體,不留在這世上任何痕跡。但大殿之中宛若一個丹爐,濃麗的火焰将景瑜本源沾染過的空氣濃縮,一點點凝成水滴,最後化成了一粒血色的丹藥。

陸北津被景瑜那一句“我在”安撫了,積極吸納着原本便屬于他的修為。

在修為低落時,一直纏繞在他身上的心魔,也已經被壓制到了識海最深處,沒有翻身之力。

盡管這樣一味壓制,到時候爆發的時候會很麻煩,但陸北津暫時不想再見到它了。

他輕輕吐氣,意識逐漸複蘇。

心中有些飽脹,僅僅因為景瑜那句算不上承諾的言語,他便已經滿足。他從前可不會如此。潛移默化之中,他确實被景瑜改變了太多。

但這種改變不讓人讨厭,陸北津樂得接受。他之前在心魔之中便已經想通了,景瑜就是清幽谷中救了他的那個少年。後來他離開了清幽谷,忘記了景瑜,但景瑜卻沒有忘記他。

他終于知道景瑜對他的愛意是從何而來了,這來源出乎意料,卻讓陸北津感到飄飄然。

那是一種在君卿身上從來沒有得到過的,一種攀折白月光的滿足。陸北津很久沒有意氣用事了,此時卻突然明白了,為什麽那些庸俗的道侶,肯為彼此獻出一切。

如今就算景瑜想用他殺人,他也會沒有理智地照做不誤的。

他太陶醉于景瑜的愛了。

這種自我陶醉沒有持續多久,陸北津不是傻子,他也知道,景瑜對他的愛意,早已在過去的相處之中被磨得越來越淡。

他對景瑜确實不好。他一直将景瑜當成一個小寵物,給他吃穿,護他周全,甚至可以為他犧牲自己。可他不想景瑜有太多想法,不想景瑜變得太優秀……那樣他不得不分出更多的心力給這個小寵物,去施舍他更多的精力。

原本結為道侶,也只是看出景瑜的叛逆,為了讓景瑜死心塌地地跟着自己的一種手段。但如今一想到景瑜已與他結為道侶,陸北津的心跳便忍不住跳得快了一些。

那是……景瑜……

只要一想到少年臉上輕快的笑容,陸北津心中便能抿出笑容來。

去哄哄景瑜吧,他太想看景瑜的笑了。

男人緩緩睜開雙眸,面色還算平靜地四下裏看着,心中卻有些急切地想要找到景瑜的蹤影。

……不在?

陸北津有些奇怪,但沒有懷疑景瑜的去向。畢竟無念峰那麽大,這裏只是無念峰的後山,景瑜受不了這裏荒郊野嶺,跑回了主殿,也是情有可原的。

一絲“景瑜可能離開”了的想法略過,卻被陸北津硬生生按了回去。先前剛經歷過的惶恐,他不想再經歷一次。于是他下意識地勸解着自己,要相信景瑜對他的愛。

更何況,他們之間還有什麽沒有解開的結呢?

還仙草的玉簡,已經與景瑜說清了。

君婉已經被搜魂,君卿複活的事可以等到他們和好以後再辦。更何況,之前在清幽谷,景瑜分明已經不是那麽在意君卿了。

陸北津想着想着,忍不住想笑。以景瑜的好脾性,本來就不會在意有人和自己長得像的。只是自己之前藏着君卿的畫像,才讓景瑜誤以為自己很喜歡君卿。那些嬌憨情态,發的脾氣,全都是為了引起他的注意罷了。

他确實得和景瑜解釋清楚,他藏那些圖像時,只是把君卿認成了他,才睹物思人罷了。如今人就在他面前,以景瑜對他的愛意,只需要輕哄幾句,以後都對他好些,就可以恢複從前的生活了。

陸北津走在山谷裏——他其實不知道景瑜為什麽要将他帶到山裏來,但此處将無念峰的其他部分與他隔絕開了,他察覺不到景瑜的影蹤也是很正常的。

下次不能再這麽幕天席地地亂搞了,就算景瑜想要,也不能不顧惜身體。

山谷之中微風陣陣,陸北津很快就看見了山谷的出口。他忽然奇思妙想——景瑜不是喜歡苛待自己的人,如果不是想得緊了,那便是故意将他帶到此處。

景瑜要給他準備什麽驚喜?這個可能性雖然微乎其微,仍讓陸北津有些期待。他加快了腳步,邁出山谷,迎面而來的是一股清新的生機。

——景瑜為天地之中的生機所孕育,即便是解體,也不會如同往常人一般死氣彌漫,而是還清氣于天地。

可陸北津不知道這些,他感覺到這些生機,更加堅定了,景瑜已經有了布置,才會将他引到山谷之中。

陸北津也有些驚訝,景瑜對他的愛意竟然深厚到如此以德報怨。

日後須得好好補償景瑜了……關于自己對景瑜的苛待,陸北津第一次感覺到如此明晰的後悔。

他想,景瑜想知道什麽,他都告訴他;想做什麽,他也會陪着他一道;想抛頭露面也無所謂,虛榮一點也好,更可愛;那些靈境他也幫景瑜一同修補,他只想趕快見到景瑜。

“景瑜……”他輕聲喚,聲音是許久以來未曾有過的輕快。

無念峰中像是起了霧,以陸北津的神識,也無法看破這些霧氣的真容。但終歸景瑜不會害他,男人便将指尖探出去,點在薄霧之上。

一剎那,眼前的世界變了模樣,他被吸入了一個全新的世界之中。

他看見少年獨自跪坐在地,手中捧着一塊極為眼熟的玉簡,神色惴惴不安。

“這麽練下去,會死吧……”

陸北津認出,這是那塊被魔修偷換過的玉簡。他走上前去,想要奪過景瑜手中的玉簡,指尖卻從景瑜的體內穿了過去。

這是……幻境?陸北津輕輕嘆了口氣,看來景瑜還是對他有埋怨的,非要給自己設置這麽多幻境,讓自己也看看他當初吃過的苦。

陸北津其實是有點心疼景瑜的,便嘆了口氣,目光追随着景瑜,繼續看下去。

少年對着玉簡糾結了一會兒,最終氣惱地把玉簡收回懷裏,從乾坤袋裏取出了筆墨與幾塊竹簡,對着竹簡安靜地臨摹。

景瑜那時候還不認識字?陸北津訝異了一瞬,很快明白:景瑜當初一出清幽谷,就忙着來找他了,哪來的時間去學修真界的字?

但景瑜從來沒有與他提過這等困難,想必是在養還仙草時,順道學會了。

景瑜眼底的氣惱,在臨摹了幾筆以後,便消散無蹤了,眉宇之間隐隐帶了點期待。陸北津湊近去看,少年的筆下,一行青澀的字顯露出來。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

景瑜用指尖輕輕點着“師父”兩個字,唇角微微勾起。

他記得,清幽谷裏,有人有父親的。那人不管出了什麽事,都有父親幫他擔着。這麽說不恰當,但景瑜确實有點向往……向往被寵愛。

他好像沒有辦法有父親了,拜個師也是極好的。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他輕輕念着,從懷中取出那塊玉簡。

就算仙君很兇,拜了師以後,他就會對自己好的,對吧……

陸北津怎麽肯讓他修煉這等錯謬的功法,再遭受痛苦,可幾次出手,都無法觸碰到景瑜分毫。他只好眼看着少年義無反顧地修煉了那玉簡,幾次走火入魔,差點喪命于這不見人煙的苦寒之地。

後來景瑜終于找到了克服功法錯謬的辦法,卻是用自己的心頭血。

景瑜其實有點怕疼的,更不喜歡自傷。第一次劃破手腕,他難過得眼角泛紅,舌尖心疼地舔了舔傷口。

可随着一次次取血,他的痛苦仿佛漸漸消失了。陸北津知道他只是麻木了,因為少年的面色日漸蒼白,面上很少露出笑意。

還仙草成型那一天,他取了太多的心頭血,活活累暈在那株翠綠的草之前。

還仙草……那株還仙草,在驗證對君卿沒有作用以後,被陸北津自以為正當地燒掉了。

陸北津怔怔地看着少年,想伸手觸碰他,揉揉他的頭發,告訴他不值得。

但指尖從少年的身體裏穿了過去,周遭的情景也好似受了擾動。再回過神來時,陸北津看見了“自己”。

在景瑜的記憶中,他竟然那麽不近人情的嗎?他竟然不知道,在他取走還仙草的時候,景瑜還滿含着期待,叫了他一聲師尊。

“……景瑜。”時隔近百年,他終于回應了少年的期待。

可已經晚了。

一種重要的東西,在手中流失的感覺,将陸北津籠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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