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重識(六)

第48章重識(六)

被如此指名道姓地罵, 容積羽的臉上也不禁微微變色。

只是礙着景瑜的身份,與他的目的,終究沒法翻臉, 只能苦聲應和。

兩人又談了許久, 最後竟然算得上是賓主盡歡。

景瑜最終沒有應許容積羽的願望,只讓他将許願靈簽帶回,日後若有實現的可能,便會告知與他。

“以此人的性格, 竟然會輕易接受這種保守的結果?”雲榕聽景瑜講完了這段故事, 倒是有些不解。

“他确實還想說,但我不想聽了。”景瑜取下玉冕,放在一邊,外衣一脫便把自己整個埋進了柔軟的床榻裏, 悶悶地罵,“陰陽怪氣, 故弄玄虛。和他說一次話,我要掉十根頭發呢。”

雲榕極愛看他如同小孩子般任性, 調笑着道:“那你可別忘了, 清幽谷裏還有一位陸北津,不比容積羽好對付。”

景瑜發出悲鳴, 縮緊被褥裏,久久不願擡頭:“我不管, 我不見, 我才是神君, 讓他等着好了!”

喻景神君一言九鼎, 說不見陸北津, 就真擱置了人一兩個月, 一面也沒與他見。他逗小狗、出去看風景,甚至回中州查看氣候改變後的情況……就是不搭理陸北津,就好像清幽谷中根本沒進這個人一般。

然而陸北津從進了水悅臺第二日,剛剛恢複了神志,便急着想見景瑜。

男人帶着傷,背影默然地走出院落,卻在院門前再也難以前進半步。景瑜親手設下的禁制,讓他寸步難行。

一絲憤怒在心底湧起,他壓抑着轉過頭去,卻瞥見外面一叢叢嫩綠的翠竹。

無念峰外也種了竹子。

陸北津仿佛看見了當年的無念峰,少年撐着腦袋,癡癡地望着竹葉,被禁足在主殿中,痛苦地等待他的歸來。

他記得景瑜興高采烈地告訴他,師尊,我把無念峰所有的竹子都數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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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時心底沒有起一絲波瀾,冷言剿滅了少年的歡喜:“莫做無聊之事。衣裳褪下,雙修。”

少年眸中的歡喜,霎時間變成了悲哀。

他那時怎麽敢的。

陸北津失魂落魄地退了回去,已經明白了喻景神君的用意。

是了,他對不起景瑜良多,雖然景瑜能大度地斬去他的因果,但确實是該讓他嘗嘗自己釀下的苦果。否則,即便景瑜真的回來,他又有何面目面對他?

景瑜倒是沒想這麽多。上一次在水悅臺上警示了衆仙門後,修真界便不再敢有人輕視喻景神君,連帶着清幽谷的地位都水漲船高。

景瑜對外面的吃食很是熱衷,走到哪裏都想試試,可旁人一聽神君想要吃食,便總擔心玷污着他,送來的全是純潔剔透的靈果,景瑜感覺自己都要吃成個果子了。他只能使了點小把戲,每每讓人借雲榕的名義,給自己帶來當地的佳肴。

雲榕知道後,無奈地伸手,揉亂他的發頂:“現如今整個修真界都知道,清幽谷的大公子是個愛好吃食的老餮了。小景,你可得對兄長負責。”

景瑜剛吃了酒釀圓子,正暈乎着,想了想,忍痛割愛地把圓子往雲榕那邊一推:“我們分贓!”

雲榕心中熨帖,卻哭笑不得,哪能真搶他的東西吃,意思意思嘗了一個,便再也沒拿這事說過景瑜。

中元節前,景瑜托人從清幽谷外帶了一些河燈,趁着沒事時出去放。

清幽谷的外層,精靈們一團團地簇擁在景瑜身邊,陪着這位神君,将一盞盞精致的河燈推向河流中央。

別人放河燈,多數寫的希望心愛的人平安喜樂,驅除邪障。最多不過是希望宗門繁榮,家族昌盛。

喻景神君本人的河燈就比較奇異,他寫,希望天道繁榮,修真界平安。

這話寫得他也有點害羞,就不敢給人看,只自己一個人偷偷地放。

河水沾濕了燈罩,載着一個個光點往下流去。景瑜跟了上去,一路護送河燈流出了清幽谷,進了水悅臺。

水悅臺此時沒有客人,一片漆黑之中,只有一處燃了燈火。景瑜一時沒注意,跟着河燈走到了燈火旁,垂眸,卻在窗外與面色蒼白的男人對視。

陸北津身上散發着一股奇怪的氣息,攪得景瑜的好心情蕩然無存,當即就想離開。

陸北津卻已呢喃出聲:“你來看我?”

此時離開便顯得心虛,景瑜慶幸今日帶了玉冕,陸北津看不出他臉色的難看,淡聲道:“本君只是來放河燈,恰好路過。”

陸北津眼底閃過一絲黯然,卻恍如感慨道:“他也最喜歡黏着我放河燈……”

他。指的是君卿吧。

景瑜微微垂眸,沒有心情聽陸北津吹噓他曾經與君卿有多恩愛,畢竟君卿看上去從未對這人有過真心。但他如今心情已經壞了,他不開心,便也不想讓陸北津過得太快活。

他頗為陰陽怪氣地問:“他黏着你?”

或許是因為在水悅臺養久了,陸北津此時氣息頗為沉靜,聞言露出回憶的神色:“他不方便下山,我便将每種河燈都買了給他,後來發現他只偏愛那幾種,便又給他買了許多。原本只是在中元節,後來放河燈已成了他的興趣。偏偏喜歡遮着上面的字,不給我看……我便也随他去了。”

這話說得極為寵溺,就是景瑜本人聽了,也沒往他與陸北津的過往上聯想。只是沒想到陸北津對君卿的思念,已經到了如此瘋魔的境地,他只是随口問了句,便引出這麽一連串的傾訴。

景瑜淡聲道:“夠了。北津魔君有空回憶,不如告知本君,魔界如今是何等情勢。若是能助本君平定修真界此番劫難,你的願景倒也并非沒有商量的可能。”

陸北津擡眸看他:“你威脅我。”

“如何?”

“你若是能一直威脅我便好了……”以喻景神君的光明磊落,交易到最後,便不會推脫複活景瑜。陸北津無聲地笑笑,将一塊玉簡交給景瑜,“這是魔界的地圖。天道的控制無法深入魔修道,神君若要親身進入,恐怕還需助力。而我願意為神君效犬馬之勞。”

那玉簡中滿是仙門與天道所不知的細節,想必是陸北津入魔後,在魔界九死一生捉摸出來的。這一份玉簡珍貴無比,景瑜卻微微搖頭:“許願靈簽不會因外物改變,縱使本君需要你的助力,也不會因此更改接不接受你的願望。”

“分明只需通融一下,你我便都能各取所需。”陸北津的聲音有些虛無缥缈,他不再提魔界之事,轉而單刀直入地詢問,“既然如此,敢問神君,何時才肯與我商讨許願靈簽之事?”

景瑜沉默了片刻,指尖搭上陸北津的眉心。男人猶豫一瞬,放下了抵抗,任由景瑜探查。

從陸北津入魔以來,身上便散發着一股令人不适的氣息,景瑜每每遇見他都覺煩躁。查探之下便發現,那種有別于魔氣與血氣的氣息,流淌在陸北津的每一條血脈之中,宛如被人所豢養。

他一直不見陸北津,除了不想理這人以外,确實也因為這令人作嘔的邪術,讓景瑜感受不到陸北津的真心。

他冷聲道:“清幽谷受納之人十分廣泛,連罪大惡極之人,只要誠心悔過,便都可許願。但這其中,絕不包括與神道相忤逆的邪佞。你若何時能剔除了這身邪氣,再來找本君也不遲。”

陸北津沉默着,久久沒有回應。

另一邊,河燈順着水流,已經快漂出視野。景瑜擡步追上,将陸北津丢在原地。

此時的空氣,仿佛比平日裏更冷肅些。

景瑜怔了片刻,回過頭時,卻嗅到濃重的血腥味兒,從陸北津身上傳出。

男人面色蒼白,身周血氣缭繞,七竅皆被猙獰的血跡濕潤,猩紅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景瑜。

景瑜微微擡頭,冕旒上的玉珠撞擊出悅耳的聲音,他的聲音卻藏不住訝然:“你毀了戰書?你不要命了……”

他與陸北津的戰書,由天道所承認,任何人想要毀約,神魂都會受到重創。

而陸北津毫無征兆地,一聲不吭地将戰書撕毀了。

陸北津神色枯敗,指尖也流出血來,滴滴落到窗棂上。他一開口,殷紅的唇便被血液浸透:“邪佞已除,神君……”他垂下眸子,遮掩自己恐怖的面貌,聲音虛弱道:“求你給我一個機會……好嗎?”

景瑜微微張口,還未說話,便見陸北津身形委頓,無力地跪倒在地。

“為了個君卿……”景瑜沉默良久,最終笑了一聲,胸口郁氣一掃而空,“算了,也沒必要與你置氣。”

仔細想想,他與陸北津相伴近百年,就沒見過此人甘心受過如此嚴重的傷。往往是受了一星半點看不出痛苦的輕傷,便回來強迫着他雙修。

為了君卿,他倒是豁得出去,連神魂如此嬌嫩的地方,都忍心重創,倒真不怕變成個傻子。

果然他這個替身,在陸北津心裏永遠比不上正主。景瑜對陸北津早已失望透頂,如今連個反應也欠奉,只叫來了清幽谷的人。

景汀蘭被叫來給陸北津療傷,苦得整張臉皺成了一團,嫌棄寫在臉上,用藥盡往最痛的地方使。

景瑜輕聲安撫她:“等你治好了他,我讓雲榕哥哥給你休長假呀。”

景汀蘭又狠狠紮了陸北津幾針,這才勉強解氣。她問景瑜:“小景,等他醒了該怎麽辦?”

景瑜沉默了一瞬:“讓他去水悅臺的主殿找我便是,趁早把此事解決。”

景汀蘭不知想到什麽,開心地應了聲。

第二日,陸北津悠悠醒轉,只覺渾身傷痛輕了許多,但微微一動,仍是疼痛刻骨。

外面一個女修抱着藥箱,心情不錯地對他道:“你醒了,我就不治了。神君讓你去主殿見他。”

陸北津開口,只覺五髒六腑如同被針紮,面色蒼白道:“現在嗎……”

“對呀,神君說了要盡早。”景汀蘭輕哼了一聲,“不過你可別太激動,水悅臺的主殿九十九階,你可得留着點力氣,好跪着爬上去參拜。”

參拜神君需膝行,這條規矩自從景瑜化神後,清幽谷中從來沒有實施過。

但在陸北津這個膽敢欺騙景瑜感情的渣男身上,清幽谷任何人都不介意,讓這些刻板的規矩再多上幾條。

男人微微一動,便牽扯到神魂上的傷口,痛得悶哼一聲,許久才答道:“好。”

在景汀蘭離開後,男人踉踉跄跄地離開了寝房,安靜地俯身,跪倒在水悅臺的殿宇前。僅僅如此,神魂與身體上的傷口便已崩裂,陸北津周身血氣萦繞,凝成實質。

這一日,殷紅的鮮血流滿了九十九級長階。

男人一步一叩拜,不知幾度昏厥,形銷骨立的身形,終于出現在水悅臺的主殿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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