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重識(七)
第49章重識(七)
景瑜把玩着玉冕, 在殿中等了好一會兒,輕聲道:“奇怪,陸北津想複活君卿想得那麽殷勤, 不該來得這麽慢。”
雲榕應了聲:“或許是傷的重, 路上耽擱了些。小景等急了?”
“我巴不得他不來。”景瑜輕輕嘆了口氣,“他不是好相與的人,我怕他是想對清幽谷做什麽手腳。”
雲榕拗不過他,只得出去看看。
其實陸北津已經到殿門前一段時間了, 可按規矩, 他還需要在此跪上兩個時辰,才能進去拜見景瑜。
雲榕也不是第一次出來看,目光涼涼地點在他身上,很快移開了。
殿內有禁制, 陸北津看不見,也聽不到裏面的動靜。萬籁俱寂中, 男人氣若游絲,眸色淡得宛如山頂的積雪, 只有脊背挺得筆直。
雲榕看了他一會兒, 終究沒有順遂心意,将這人一掌掀翻下去, 讓他重新爬一遍。
景瑜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雲榕哥哥,他這是……”
景瑜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了他身後, 殷紅的血跡在雪白的石階上極為刺眼, 景瑜怔了一瞬, 才想起清幽谷的條條規矩來。
還有這些規矩, 他倒是忘了。
雲榕有點被戳破小心思的心虛, 忙道:“若是小景不喜歡他的血沾了石階, 我這就讓他進來。”
青年本是愣怔,聽了他的話,反倒笑靥如花:“你怕我心疼他?不心疼的,他從前罰我的時候,都是十二個時辰起步呢……”他說完,瞥見雲榕難看的臉色,抿着唇後退了幾步,當自己什麽都沒說。
陸北津不知裏面的風雲,只覺身周微寒,跪得久了渾身軟痛,忍不住輕咳一聲。
一道缥缈的勁風,從大殿之內攢射而出,将他從殿門前掀飛。陸北津反應極快,周身氣息暴起,強行壓下那股勁風,卻終究晚了一步,落地時已在層層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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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面色陰沉得宛如水墨,身子一時半會沒了力氣,只一雙眼睛死死盯着主殿的門。
雲榕的聲音從殿內傳出:“亵渎神君,重新來過。主殿威嚴,殿前的石階不可染血,還請魔君好自為之。”
陸北津雙目赤紅,額角激烈地跳動,宛如下一刻便要暴起沖上殿宇,屠了整個清幽谷滿門。
悠遠的主殿內,傳來喻景神君清脆的聲音:“靜心。”
理智仍想遷就着失控的情緒,狠命在這肅穆的主殿前鬧一場。可就連心底的暴戾,也被包容的神力安撫。男人的面色蒼白如雪,肩膀因憤怒微微顫抖,最終卻用冰涼的指尖抹開了唇角的血跡,用千瘡百孔的神識,小心包裹着溢出的血跡,寧肯自己重新吞下,也未灑落一滴到石階之上。
陸北津已是第二次走這條長階。第一次是痛苦,如今所承受的便已超離言語可形容的苦痛。
他身心俱疲。一步一叩首,好像每走一步,陸北津就要死一回。
景瑜望着男人渺小的身影,視線描摹着他因叩首而不得不彎曲的脊背,心中覺得寥寥,轉身回了主座之上:“我一直不明白,陸北津當初為什麽那麽喜歡看我哭求他,我以為在上位看人痛苦,會有什麽不同尋常的意趣……現在見了,好像也不過如此。”
“扭曲之人才願見人痛苦。你不理解他,我倒是挺高興。”雲榕淡聲道,“人世間的苦你已經吃了太多,就莫要再想那些陰溝裏的人。就算是苦盡才能甘來,你也該幸福了。”
景瑜被他一番話說得莫名耳熱,笑着回應道:“那我也希望雲榕哥哥能幸福啊,希望大家都好好的。”
但魔界情況未明,仍時時有反噬的危險。上一次魔氣反噬,出了好幾個上古的大魔,一同圍剿清幽谷。清幽谷傷亡慘重,最終才決定将己身與魔氣一同封印。這麽多年過去了,魔氣是克化了,可清幽谷卻永遠也回不到從前。
要是清幽谷沒有主動攬下這等劫難,哪有如今仙門一家獨大,不把他們神道放在心上的局面。
前些時日,容積羽所說的第三個願望,便是讓景瑜深入魔界,毀了魔界的本源,從而将魔界也置于天道管控之下。
這樣确實能一勞永逸地解決仙魔兩道的争端,只是景瑜對魔界情勢一概不知,更沒有一個好的引路人進入魔界,便沒有給他答複。
景瑜沉思了許久,輕聲問雲榕:“雲榕哥哥,你說……陸北津能不能把我帶到魔界去呢?他對魔界知之甚詳。”
“小景。”雲榕不太贊同,“關心則亂。”
景瑜同樣不太想和陸北津繼續打交道:“暫時也沒有旁的法子了。算了,還是按原先說的,廢了陸北津的魔體。就算不管容積羽的危言聳聽,也決不能讓他再以魔修的身份在修真界中招搖。”
景瑜回過北安城的亂葬崗,雖然陸北津只是在那裏待了一小會兒,亂葬崗的土地便已經被魔氣浸透。就連北安城的靈脈,也因他的魔氣而受影響。
更何況那日陸北津撕毀戰書時,景瑜隐隐聽見了天道的悲鳴。這個人與天道隐隐有了對峙之勢,說是全心只為了複活君卿,其實不知道背地裏還幹了些什麽……
景瑜輕輕吐出一口氣,擡眸時,便見陸北津一身素衣,直挺挺地跪在殿中,身周血氣缭繞,宛如血玉。
殷紅的許願靈簽上,沒有訴說陸北津的願望。
雲榕按規矩離開了,景瑜興致缺缺,淡聲問陸北津:“殿中所跪之人,為何而來?”
殿宇空曠,回蕩着無情的問詢。
男人嗓音粗粝沙啞,回答始終如一:“為求愛人起死為生,特來拜見神君。”
陸北津靠得太近,身上那股詭異的氣息,惹得景瑜心煩意亂。
景瑜垂着眸子,沉默了許久。陸北津原本無神地望着虛空,可景瑜實在停頓了太久,他眸光聚集于一點,直直盯着景瑜:“喻景神君?”
“你急什麽。”景瑜一句話打發了他,于是陸北津溫順地垂眸,不再發問。
景瑜方才出神,只是在想,撮合前道侶與前道侶的白月光這事,世上恐怕沒有旁人能幹得出來了。還是兩次。
之前見面時,他已經将陸北津視作過客。可真到談起情愛一事時,心底卻還是悵然,好像在湖面撈了一片月光,沾得滿手濕潤,拿不起也放不下。
景瑜知道,陸北津表面上不敢催他,卻已經心急如焚了。他于是朗聲道:“本君道法與天道相合,逆轉因果,起死回生皆不在話下。你以心血蘸滿許願靈簽,心意執着,本君沒有理由不應許你的願望。只是本君有一個條件,若是你能答應了,便可再見到他。”
放下了。
便從這句應許開始,那種悵然消散如煙。他與陸北津,便徹徹底底無了挂礙。
字字句句宛若天籁。
陸北津一瞬怔然,難以置信自己苦苦求了多時的景瑜,将要回到他身旁。但在思緒回籠以前,他已嘶啞着聲音出口:“是何條件?”
景瑜淡然道:“本君要你先自廢魔體,重歸凡塵。”
“為了他,我自然樂意用一身修為來換,但……”
“但?”神君微提了聲音。
但什麽呢?陸北津一時也說不上來,只是忍不住回想,九轉琉璃之境內的遭遇。
化身凡人,輕易被人羞辱拿捏,那種滋味,與喪失景瑜的滋味,他竟說不上哪一個更加痛苦。
他想到景瑜找了新歡,告訴他:他也會養你的。
他想起那新歡抱着景瑜,笑意吟吟地說:等我們洞房花燭,不會忘了給你送一杯喜酒的。
男人在清幽谷內,頭一次失了理智,周身魔氣翻湧,嘶吼如同魔龍。
景瑜微微皺眉:“安靜!”
整個主殿都為景瑜效勞,磅礴的神力之下,魔氣被剮得粉碎。陸北津唇角微抿,仍記着不能污了這方殿宇,生生咽下一口腥苦的污血。
主座之上,神君端坐如常,倒是不以為怪:“看來你不願,那便無話可說了。”
“絕非如此——”男人喘着氣,扯動了傷口,宛如垂死掙紮的野獸,“我只是……只是有一個條件。”
景瑜輕應了一聲,示意他先說。
“既然要廢去功體,我要他與我一同成為凡人。他會與我白頭偕老,恩愛不移。”陸北津輕輕呢喃,眸中竟然浮現出一絲笑意。
這樣就好了。他們會恩恩愛愛地在一起,不用理世間紛争,不會有誰看不起誰,誰負了誰……
景瑜微訝,轉而輕輕垂眸。陸北津自己想得挺美,就是君卿那樣一位嬌弱公子,若是複活了,恐怕不會對他這番安排露出好臉色。
不過他們自己想互相折磨,也不是自己該管的事情了。
許願靈簽順着空氣懸浮,飄到陸北津面前。
景瑜冷聲道:“既然條件成立,便将你心愛之人的姓字,寫上許願靈簽,而後自廢魔體,本君自會為你将其召回。”
殷紅的許願靈簽,上面隐隐透露出熟悉的氣息。
男人慘白的面容上,流露出一絲得償所願的微笑。
他等了好久啊,想等景瑜回來就告訴他,信一信師尊吧。他再也不敢拿別的東西,沖淡對景瑜的愛了。
少年會回來,躺在他懷裏,笑吟吟地叫他師尊。
他們會一起出去放河燈,像一對正常的凡人伴侶。再也沒有什麽君卿,什麽神道。只有陸北津和景瑜。
不知何時,滾燙的淚水濕潤了視野,陸北津甚至看不清那張許願靈簽的位置。他伸手摸索着,忍不住喃喃:“別再走了,景瑜……”
冰冷的指尖觸及靈簽,感受到上面殘留的溫暖。
下一瞬,面前的許願靈簽,乍然消失不見,就像是一場被冷水澆醒的美夢。
陸北津的面容陡然變得兇戾,死死盯着主座上巋然不動的人。他怒火攻心,一時之間失了聲。他深深呼吸幾次,才勉強開口詢問:“一而再再而三地玩弄于我,不知道神君這是什麽意思——”
主座上的人沉默良久,像是被問得啞了火。
但他不知道,喻景神君并沒有聽見他的詢問。在冕旒之下,景瑜的面色比陸北津要難看千百倍。
意識到現狀的那一剎,景瑜死死捏着許願靈簽,心中已經用了他能想出來的罪惡毒的話,咒罵了一遍陸北津。就連一時疏忽的自己都沒能幸免。
他将手縮進衣袖,藏起指尖無法自制的蜷屈。景瑜開口時,聲音還帶着些許未能抹平的顫抖與厲色:“本君方才忘了問,你口中的愛人——是誰?”
作者有話要說:
小景:魂魄離體.gif
小景的心理陰影:下次說話一定要問清楚名字不然你永遠不知道你前夫想對你做什麽orz
下章捏靈符,咔嚓咔嚓咔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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