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重陳(五)
第55章重陳(五)
男人眸中罕見地出現了無措, 就好似景瑜方才說的話惡毒得過分,将他的信念盡數瓦解了一般。
他提着的一口氣斷掉,傷口盡數滲出血來。景瑜當機立斷, 動用玉冕中的神力, 像是縫補一個破布娃娃一樣,将陸北津體內的累累傷痕修補起來。
若只是自己刺的那一刀,倒還沒這麽麻煩。景瑜淡聲道:“你的仇家十分不好相與,每一道靈氣都是沖着将你的身體與魂魄一同絞碎而來。太奇怪了。”
筋骨被絞碎與被修補的痛苦, 非常人所能承受。但陸北津只是面色發白, 眸色空茫,仿佛已經感受不到痛苦。
看來從他嘴裏也問不出什麽了,景瑜諷道:“有這樣一個強大的仇家在,你還能荒廢時日去仙門找我……北津魔君, 你最好是有旁的企圖。”
陸北津的睫毛微微顫動。到了這種地步,景瑜依舊無法相信他的真心, 自己實在是……可憐又可恨。
他無聲地苦笑,聲音因浸了血而顯得極悶:“若我說沒有呢?”
沒有……到了這等時候, 還在堅持嗎?
青年的指尖有些僵硬, 蜷縮了起來,淡聲道:“說實話。”
在玉冕的作用下, 陸北津無法再欺騙他。景瑜微微阖眸,等待着一個結果。
男人仍道:“我仍是那句話, 所作所為皆出自真心。我是真心想補償你。想要複活你, 是覺得該死的人不是你。給你匕首, 也是想換你開心。”
可是景瑜已經不需要他了, 或者從來就沒需要過。他閉上眼睛, 艱難道:“可能……我早已經失去了讓你開心的資格。”
景瑜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人, 既瘋且狂,偏偏實力強勁,自己又欠了他些許人情。
蠻荒起了風塵,風聲飄忽傳入耳中,吹起景瑜的衣擺。
他的聲音飄散在風中:“可你該知道,我不會因敵人而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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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非你的敵人……”
“可你已經給我添了很多麻煩。以後還不知道要給我添多少。”景瑜無可無不可地笑了笑,陸北津的一舉一動,都在打破他的計劃。如今暴露在蠻荒古魔眼中,更是不知道有多少危險。景瑜不擔心危險,卻也不想讓陸北津再替他做決定,“玉冕要治好你的傷,還需一段時日。這段時間我不會出去,等你傷好了,我們便分道揚镳。還望魔君多擔待些時日了。”
語氣很輕,可他一連串地說,陸北津開了幾次口,也沒能打斷他的計劃。
他頭一次覺得面前的人傲慢。可這傲慢很熟悉,就是從他身上複現下來的。他從前怎麽待景瑜,景瑜便如何還了回來。像把刀,一次次深入攪爛他的傷口。可比起從前五十年令人麻木的痛,這痛苦的滋味像是杯火辣辣的酒,疼痛之餘卻別有滋味。
景瑜說完話便離開了,只留給陸北津一個遙不可及的背影。
陸北津眸中情緒變換萬千,最終凝成了苦澀與自嘲。即便景瑜與他相隔天塹,即便每次見到景瑜,心底的苦痛就要翻來覆去地翻騰,可他在這寒芒畢露的刀尖之上,竟然每時每刻地體會到了一種難言的甘美。
像是終于感受到了身體被傷口撕裂的痛苦,男人的肩膀微微戰栗着,不敢接受這種詭異的感覺。他好像中了毒。
接下來的幾日,景瑜搬去了另一間殿宇。這間殿宇很大,也很華貴,兩個人住綽綽有餘。就算陸北津來煩他,景瑜也大可以一走了之,再換一間,總不至于沒有地方住。
可陸北津就好像是被什麽吓着了一般,見到他時,神色總有些躲閃。因為彼此太過了解,那種不明顯的躲閃沒有瞞過景瑜的眼睛,他總覺得這人好像是刻意在逃開他。
要是那樣可太好了,那回去得放幾盞河燈慶祝。
陸北津也主動來找過他一次,刻意僞裝了,但景瑜仍能看出他心底的不安。
“我将神識散出去,聽了魔界的風聲,”陸北津淡聲道,“古魔會定期‘收回’蠻荒之上的建築。他似乎不喜歡人類建出的東西。”
談起要緊事時,陸北津還算正常。景瑜便忽略了他面對自己時的那點不安,颔首道:“定期是多久?”
“一年。但巧的是,往回推算,你将我帶來的那一天當晚,正好應當是古魔将這片殿宇清除的時候。”陸北津微微皺眉道,“但是他顯然沒有這麽做。”
太奇怪了。如果古魔想要陸北津的身體,或是屍塊,那時候便該是最好的時機。
景瑜不覺得自己傷到了他,那古魔來勢洶洶的,卻忽然消散了,是為了什麽……
青年坐在水潭邊,随手拿了塊石子把玩,認真時仿佛世間萬物都浮現在他眸中。明如鏡的池水倒影出他的身形,陸北津只是望了一眼,便再也移不開視線。
景瑜見陸北津一直低着頭,便問:“你對他了解更多些,有頭緒麽?”
陸北津沒想到他還會問自己,他以為景瑜早已厭惡了他的多管閑事。陸北津心中一暖,面上卻不顯,只道:“被劫走那日我還有些神智,或許你沒有注意到,他的所有攻擊,全是沖着我來。”
“因為我本來就和他沒仇。”景瑜輕笑了一聲,“要不是你之前在閻王峪救過我,我說不定也不會管你的屍首如何。更不會被牽連到此處。”
陸北津心口像是有只蜜蜂蟄過,傷口上卻沾了點蜂蜜,滋味難言,卻哪一種心情都不敢讓景瑜發現。但顯然景瑜也沒心思關注他的心情……陸北津無聲地苦笑一下,道:“那你有沒有想過,或許正是因為你與我在一處,他才暫時放過了我?”
景瑜:“……清幽谷的手還沒伸到蠻荒裏。”
更何況是古魔。就算魔修和神道沒有仇恨,古魔也犯不着為了他而放棄。
陸北津的腦子真的出了什麽問題吧。
“我也只是提出一種可能。既然他肯放我們這些天,我便抓緊養傷,先回去了。”男人輕應了聲,起身離開時,狀似無意地瞟了景瑜一眼。
景瑜沒看他。陸北津笑自己自作多情,便慢慢回去了。
陸北津受傷後身子很差,昏昏欲睡了好幾日,總算明白了景瑜當初在無念峰,為何有段時間總是郁郁。
他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卻偶然記起景瑜有失眠的毛病,心中出了好些冷汗。他連這都不記得,還總怪景瑜愛生氣。若他是景瑜,只怕也不想和那樣的自己共處。
回想起在無念峰的時日,已經宛如隔世了,卻每每想起總是十分懷念。他終于久違地感覺到了身體與心魂的衰弱,因為支撐他意志的理智,慢慢被情感所吞沒。
他太了解景瑜了,所以能輕易分辨出青年冷嘲熱諷之下的毫不關心。他在景瑜眼中,輕微得與滄海一粟無異。他痛苦,間或會不甘,卻從未起過離開的念頭。慢慢地,他感受到,因為他不想。他在景瑜身邊很安心,而且很滿足。
他曾經試圖給自己找許多借口。或許他只是日日夜夜地想着景瑜,做了五十年的夢,才在景瑜重新回到他面前時如此失态。或許是因為古魔與劍骨的聯系,讓他想起自己劍骨盡碎,躺在清幽谷中時,只能偷偷看着景瑜的日子。他或許是如願以償的狂喜,或許是戀舊……他陸北津總不能是動了真情吧。
他總不能是迷戀景瑜到離不開了吧。
景瑜看見他輾轉反側,知道那種滋味有多難熬,更知道陸北津再這麽折騰下去,傷口一輩子都好不了。他動用了玉冕,強制讓陸北津陷入沉睡。
男人睡着後比醒着的時候順眼很多,景瑜偶爾會看見陸北津眼底的青紫,心中覺得,何必呢。這人原本是雲端之上的仙君,卻為了一些荒唐的執念,淪落到如此境地。
想補償他嗎……景瑜縮了縮腿,抱膝蜷成一團。玉冕之下,陸北津沒有撒謊的餘地,可這理由景瑜一點也不想接受。
說到底,陸北津當初待他有多不仁不義,在景瑜眼裏,都只是情劫的一環罷了。陸北津施加虐待,他利用陸北津渡過情劫。各取所需,便理應一別兩寬。
原本是以為陸北津別有所圖,可這人沒有。那他們之間,便确實不該再有聯系了。
睡夢中的男人,像是察覺了他的存在,驟然伸出手來,鐵爪一般想要将景瑜扯入懷中。
“別再糾纏了……”景瑜輕輕挪動了身子,輕描淡寫地躲開陸北津的一擊,對陸北津的胡攪蠻纏有些服氣。
男人抓了個空,手指反而被地面蹭得生疼,眉宇皺得極為難過,指尖微顫着,終究沒再伸手來抓景瑜。
景瑜輕笑了一聲。
他能感覺到,陸北津這些時日,就像變了個人一樣。入魔沒能讓他變化,五十年的苦苦求索也沒能改變他。卻在短暫的幾日相處之中,景瑜發覺自己有些認不出這人了。
一滴淚水從陸北津眼角滑下,浸潤了一小寸土地。
這是夢見了什麽,連陸北津都吓哭了。景瑜唇邊笑意沒散,便對上了陸北津茫然的雙眼。
青年的笑意幹淨而溫柔,陸北津久久沒能回神。心髒鼓動着,順着血液泵出一股股将面前人擁入懷中的沖動。
他認輸了,是他着了魔,是他離不開景瑜。他的夢裏全是景瑜的模樣。
什麽為景瑜不值,什麽補償,全都是借口。他只是早已習慣了景瑜的存在,習慣到忘記了自己已經離不開他。
景瑜看出他态度不對勁,總覺得有些頭皮發麻,幹脆快刀斬亂麻道:“陸北津,你知不知道,化神需要渡天劫。而我的天劫是一道情劫。”
陸北津看見他姣好的唇在動,聽得到每一個字,卻不明白它們是什麽意思。他只能怔怔地看着景瑜繼續。
“所以我當初可能并不是真的愛你,只是為了渡情劫而騙了自己,也騙了天道罷了。”
景瑜說得輕描淡寫,那些事情已經在他心底留不下痕跡。
可陸北津的耳邊,卻宛如炸雷響過,在本就滿目瘡痍的心上,刺下了通透的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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