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XIX.
魔物的屍體被沖到一處淺灘。伊戈從屍身中拔出尼爾的劍。雨已經弱了,但河流讓少年的氣息難以尋覓。
水中的騎士低頭凝視着劍,緊緊握住劍柄,不言不語。
岸邊兩匹馬不斷跺蹄,揚起脖頸哀鳴。
河霧聚散,水流的涼意一直被吹拂至山林深處。太陽落了下去。
他一定記得會這個夢。
黑夜在生長,最初的河流如光,自大地與天穹彙集。它分出第一條支流奔向岩層深處,直到地震将巍峨的山脈托出,它才重見天日,記起自己本非黑暗;第二條支流出自它的右岸,流向沙漠邊緣,人類與谷物在千萬年後将從這裏生出;第三條支流孕育衆河的種子,它将銀色的網覆在萬物的身上,從今往後的毀滅與新生都将在其中進行。
它是初,它是終。
自至高處向下流溢,分叉又彙聚,它無處不建立起龐大的體系,承托又颠覆一個個轉瞬即逝的文明。
他幾乎是掙紮着醒來,如同溺者渴求光芒幻動的水面。
“啊!”尼爾捂着胸口喘息,濕漉漉地坐起來。
他發現自己被河水沖到了一處迂緩的淺灘。
渾身像是散了架一樣,肺部更是陣陣刺疼。他找不到伊戈,劍也沒了,只剩那把斷裂的金星之劍。
“大難不死,看來我運氣不錯。”少年苦笑着拍拍斷劍,搖搖晃晃地站起,觀察了一下天空的星鬥确認方向,踉跄地朝着河的上游走去。
尼爾又餓又冷,不過他并不畏懼。
只要仰頭,他就能看到那顆最明亮的星。億萬枚燃燒的天體高懸于斯,可仰望者一眼就能認出它,就像鷗鳥認出遙遠的大陸。小時候老師就經常對他說:
「金星将引導你的航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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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尼爾明白了。
他想起佩列阿斯先生經常在深夜中獨坐,長久地看着那枚戒指,十六束光芒的金星。
“您也是在祈禱他的指引嗎?”
尼爾曾經認為老師是強大的,像海風中的高塔般堅毅,不論是年少的他還是鎮上的人們,無不向先生尋求庇佑。但想想看,老師并非精于法術的術士,他是一個學者,理應在“學院”的蔭蔽下潛心鑽研些世人并不關心的東西。
尼爾很久以前就察覺到:這并不是老師所希望的生活。在那個鎮上,沒人關心他的工作,也不會有人讀到他的著作。除了公爵大人,沒人能和佩列阿斯先生讨論他的領域。他甚至連貴族們身邊的學士都不如,無人傾聽。
一直以來,尼爾都覺得佩列阿斯是被埋沒了。雖然老師總是說不在乎這些,但和公爵談起工作時他興奮的神情,根本瞞不過尼爾。
「變得強大,為老師帶來他所真正渴望的。」
這是尼爾學劍術的初衷。
星辰讓他想到佩列阿斯的眼睛。在黑夜漫長的寂靜中,他只望向他,琥珀并不燃燒卻一樣能讓人看到光的耀眼。
“伊戈,或許我能找到做騎士的意義。”尼爾喃喃自語。
「我是你的利劍。」
有東西在樹林裏!尼爾立即抽出殘劍,屏息傾聽。
前方的樹叢開始不停地搖晃,像是有什麽龐然大物正從中走來。尼爾遠遠看到了變幻的綠光,和昨夜所見的一樣。
那光柔和而馴良,即便在最警惕的騎士看來,它也毫無威脅性。
尼爾深呼吸,他預感到自己會見到前所未有的美麗。
就在他松懈下來之時,忽然有人從樹叢中撲來,猛地将他按翻在地!
“!”
金星之劍掉在一旁。那人未持武器,尼爾同對方在地上扭打起來。驚慌中尼爾看到他的臉,男人臉上塗抹着詭異的綠色條紋,頭戴鹿角冠,一看就不是格拉西亞斯人。
壯漢按住尼爾的手腕,驚恐般大睜着眼,不斷對他低聲說着什麽。這不是大陸語,尼爾聽不明白。
尼爾正要反擊,忽然聽到有人低聲說道:“安靜些,收聲!現在的情況很危險,他是在救你!”
另一個頭戴樹枝編成的角形冠的男人低着身子趕過來,不由分說地就給尼爾也戴上一個角冠,然後往他的領口裏塞一種氣味清奇的草。
“噓,趴在草叢裏,別動。”男人操着一口流利的大陸語,但口音還是有微妙的不同。他按住尼爾的頭,示意他壓低身子。
尼爾發現草叢中還有好幾個這樣的人,緊張的氣氛讓尼爾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于是他照着男人的吩咐做了。
綠光越來越近,如無數的綠綢随風飄動,深淺漸變的色彩讓人簡直難以移開目光。
“別看那東西的眼睛。”男人低語道。
尼爾發現這男人很年輕,在黑暗中還不斷書寫,盡管他一直盯着樹叢外的河岸。
獸緩步走到岸邊,揚起脖頸四處嗅着。
尼爾嗔目結舌,他從沒見過這麽大的……鹿?或是什麽別的動物,他說不清。和這獸的體型相比,巨狼簡直像寵物犬。
它和鹿一樣長着巨大的角,但似乎只有角的根部是實體,往上的部分像是一團綠色的霧氣,或是随風晃動的水中倒影。
獸的頸部戴着一套結實的青銅盔甲,四蹄也是青銅般的質感。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尼爾根本不會相信動物身上會長着铠甲,而且精致得根本不像它身體的一部分。
那獸低頭飲水。
“神啊……”尼爾不禁感嘆。
身旁的青年瞪他一眼:“要是嫌命長,不如再大聲一點兒。”
尼爾不敢再說話。
獸的光角倒映在水中,尼爾忍不住去看,但立刻就被吓了一跳。
不似那團綠光般變幻,獸角在水中的影子清晰而穩定,形狀如同巨大的綠蛾,毛茸茸的翅膀上長着三對拳頭大的綠眼睛。仿佛察覺到尼爾的視線,倒影中的綠眼睛齊刷刷地望向尼爾所藏身的樹叢。
青年也感到到情況不妙,停下了筆。
獸擡頭,盯着這個方向,慢慢朝他們走來。
蟄伏于此的山民們都一身冷汗,汗津津的手掌根本握不住斧頭。
尼爾心髒狂跳,他沒有劍,面對的也不是普通的敵人或者魔物,而是未知的恐懼。
那獸近了,彎下脖頸,沿着灌木叢嗅來嗅去。動物的體味非常刺鼻,但這不是普通的臭味,而是類似于氣味濃烈的草木,就像青年塞在尼爾領口裏那種。
尼爾看到那獸張開嘴——食草系動物的扁平的牙齒在逐漸變尖,一排排尖牙從肉中迅速萌發。
它如獅子般張開血盆大口咆哮。
尼爾不敢閉眼。
眼看着藏身之處被發現,草叢裏的獵手按捺不住了:一匹巨狼倏然撲向那獸,咬住它頸上的青銅甲。
巨狼的咬合力不足以咬碎铠甲,但猛烈的撞擊還是讓獸摔到在淺灘。狼并不松口,繼續以體重壓制着獵物,青銅甲上被匕首樣的犬齒咬穿的孔洞裏流出鮮血。
其他的巨狼紛紛響應,從樹叢中跳出,将獸團團圍住。
一想到剛剛竟然有那麽多魔物埋伏在他們身邊,尼爾就毛骨悚然。
鹿一樣的獸尖叫着,光角瞬間硬化。它猛地一甩頭,将咬住脖頸的巨狼摔出去。另一頭狼撲來,即刻就被尖銳的鹿角給刺破了肚皮。血沿着那青銅劍般的角往下流,鹿角的紋路如同血槽。
滿身是血的獸站起身,順便踩爆了一匹狼的腦袋,這偷襲者想從下方襲擊它柔軟的腹部。巨獸咬住狼的脖頸,一下子就把狼身撕成兩半。
狼群并不退讓,緩緩逼近狂暴的獸。
河水漸漸變紅,尼爾簡直分不清哪方是才是獵食者。如果獸戰勝了狼群,就算它把統統屍體吃掉尼爾都不覺得奇怪。
這場驚心動魄的厮殺持續了很久。最終,狼群咬破獸的铠甲,撕斷了它的喉嚨。巨狼似乎對獵物的肉興趣不大,它們撕扯着鹿頭,去争食鹿的三對眼睛。倒在河岸邊的巨獸只能無聲地作出悲鳴的姿态,血流随着呼吸一股股地泵出。被狼啃食的眼窩空蕩蕩的,如同滿溢葡萄酒的杯。
青銅鹿角發出不祥的綠光,死亡的征兆。
看到獸角開始發光,狼群四竄而逃。
“閉眼!”青年一把将尼爾的頭按在地上。
尼爾剛張了張嘴,夜色驟然白了,強烈的亮光瞬間剝奪了他的聽力和視覺。
鴉鳥紛紛逃離。
直到這片白色的死寂消褪,山林細微的嘈雜與水流聲才歸來。尼爾頭疼得厲害,眼睛也被晃得難受,視線裏浮着光斑。
“剛剛是什麽該死的玩意兒?”他揉着前額。
“确實見鬼。這東西死時會把角裏的力量完全爆發出來,要是沒有防備,高等的術士都可能被幹掉。當然,它活着時也有可能把你吃了,如果你主動攻擊它。這獸的眼睛也存有魔力,所以狼喜歡吃。”青年聳聳肩,将頭上的角冠取下。枝條編成的花冠已經完全枯萎。
以獸的死去之處為圓心,周圍的草木都已枯敗。
屍體也不見了,只剩下一頂巨大的青銅鹿角,還有碎掉的铠甲與鹿蹄。
持斧的山民們将收獲的青銅角扛起。
青年把筆記放入很大的皮革背包,轉頭瞧了尼爾一眼。藉着火把,尼爾這才看清了他:少見的深藍眼瞳以及淺淺的發色,他果然不是大陸常見的格拉西亞斯人,但也不是群島之國的奧米伽人。
“我叫古蘭爾,一個周游四方的商旅。我的店每年開張一次,你要是有任何想要的魔法珍玩,歡迎光顧。噢,當然不是在這片大陸,恐怕你得走很遠很遠。”
古蘭爾輕松地将花冠抛入河中,露出一個業務性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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