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XXIII.
他抱着抄寫的工具,從東南邊走來,穿過“伊巴涅衆河”廣場,在“北極星”前愣愣地看了一會兒。如果不是時間緊迫,他能盯着這些球形光焰看一整天。
繼續向北走,一條裂谷橫亘于前,海水與山中而來的淡水咆哮着交混。這條裂谷将“學院”一分為二,主要的建築群都在南邊,唯有收藏着無盡書籍的塔林矗立于北部。一百多座塔樓及其附屬建築連綴成巨大的螺旋環形,世人能在巴爾德山下看到的就是塔林,他們稱之為“三重的荊棘冠”。這裏是學院最主要的藏書地,也是大部分學者工作起居的地方。
三座廊橋飛跨于裂谷之上,分別以伊巴涅的主要河流命名。
他經過第一座廊橋。這是他最喜歡的風格,線條簡潔,幾乎沒有多餘的裝飾,透過石護欄可以看到海水的藍。
有人叫他的名字。那少年就站在護欄上,扶着石柱。陽光将少年的影子投在大理石的純白之上。
“這樣很危險,海因。”
少年的出現讓他無比欣喜,可一想到護欄之下的深淵,他就沒法像對方那樣笑得若無其事。
“有什麽關系呢?”少年放開石柱,雙手叉腰,“你要到父親那裏去對嗎?老頭子又讓你抄寫?”
他點點頭。
少年笑道:“那我陪你去。下午的課程很無聊啊,術士什麽的,沒意思。你在塔林抄書,我在旁邊睡一覺好了。”
“老師會責罰你的。學習術士的課程有什麽不好,沒人比你更合适做這行。”
“啧啧啧,瞧你,年紀輕輕就拿老爺子的口吻說話。父親現在就應該為你舉行‘命名禮’,這樣你就能和那些白胡子的學者一樣了。得了,別啰嗦,咱們走吧。”
金發的少年在僅有一掌寬的護欄上行走。幾百公尺的懸崖,少年毫不在意,兩手插在口袋裏,腳下就是海浪澎湃,信天翁如同不安的天平。
他低着頭與少年同行,黑發遮住餘光不讓自己看到那險況。
“你知道嗎,我很喜歡這種感覺。”少年注意到夥伴的緊張感,笑着伸平雙臂說:“就像世界上只有一條道路,而我是風暴中的船。”
他仰頭望向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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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天的海風吹拂那金發,年輕的身形在藍天下舒展,那麽自如。
于是他以不熟練的咒言施展法術,使得此刻的風溫和,徐徐追随着那輕盈的步履。
凜冽的風帶來海的腥味,吹在皮膚上黏糊糊的。尼爾撥開擋住眼睛的額發,向東瞻望。
“從這座橋上能看到大海啊。”
穿過廊橋就能到達那些劍一樣的高塔。夏亞說她的老師就在那裏。
之前在廣場上尼爾就和伊戈以及古蘭爾分別了。古蘭爾要帶伊戈去見管理人,他們往東南邊的居住區去了。夏亞則領着尼爾去見普洛斯?伯恩哈德。
“夏亞的老師……是怎樣的人呢?只是恰好和我同姓吧?”尼爾難為情地笑笑。
離塔林越近,他就越加壓抑,之前在山腳看到藍白色尖頂不再讓他感到向往。帶有敵意的劍林,龍的爪牙,或者是層層疊疊的堡壘,現在他是這麽看這詭谲的建築群的。
走在前面的夏亞說:“名字連結人與世界,姓氏則意味着與世俗家族的聯系。一般人在進行‘命名禮’後不會保留姓氏,只使用與‘書’相連的名字。但老師的家族非常有名,伯恩哈德家世代都是學者和術士,所以老師保留了姓氏。伯恩哈德這個姓被稱為‘裏茨的學者世系’,你沒聽說過嗎?”
“這、這倒是沒有。”
“那你可能和老師有點親緣,我這輩子還沒聽過有誰随便姓伯恩哈德的。”
“您這輩子也不過11年而已……”
夏亞一下子停住,利落地轉身,仰頭瞪着尼爾說:“伯恩哈德先生,請您不要小看我。被您這種毛小子當成小孩,這讓我很不愉快。告訴您吧,我肯定能很快進行‘命名禮’,然後成為學院數一數二的術士!像您這樣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家夥,我一個法術就能打倒!”
尼爾又生氣又好笑,他故意彎腰俯視着面前的小女孩:“不好意思,我已經是成年人了,不和小孩子計較。等十年後您成了大術士,再來叫我領教您高強的法術好了!”
兩人邊走邊鬥嘴,來到塔林時雙方都已經氣得耳根發紅。
夏亞抱着胳膊,粗魯地揚起下巴指指臺階,意思是讓尼爾在這兒等着。少女輕快地跑進橡木大門,上樓去通報。
尼爾只得坐在臺階前,他忍不住設想接下來的場景,不斷地搓着汗津津的手掌。可過了很久夏亞也沒回來,緊張感逐漸消散,此刻的他百無聊賴。往常不得已時他會盯着劍的反光來打發時間,可現在劍也沒法出鞘。少年摸索着各個口袋,看有什麽東西能稍微解悶,什麽都沒有。現在就算給他本艱澀的書籍,他也願意随便讀個一兩頁。
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尼爾以拳擊掌。他摸到藏于外衣下的項鏈,将之取下。
是卡洛亞洛先生給他的指環。他怕弄丢就用鏈子戴起來,之前都忘了還有這回事。尼爾單手托腮,來回把玩着銀戒指,将它的反光照射到遠處的窗戶上。
暗紅色的寶石,倒是和公爵的眼睛有幾分相似。
被封存的火焰圖案在日光中熠熠生輝,尖晶石的弧面流動着金紅色的光。
尼爾望着紋章發呆,心想那個溫和的男人竟然被稱為“帝國之焰”,實在是不符合他的個性。
木門開了,夏亞走出來。
“老師說他現在忙得很,不想見你。”
尼爾咋舌,追問道:“你和他說了我的名字嗎?他還說了些什麽?”
“說了啊,老師說:‘哼’!”
“……”尼爾站起身又坐回去,“好吧,那我在這兒等。伯恩哈德先生什麽時候空閑了再見我也行。”
“你是伯恩哈德先生,你管他叫伯恩哈德先生,真奇怪。”夏亞忍不住咯咯笑起來。
“我也覺得怪。”
“算了吧,你別坐在這兒幹等。我老師脾氣壞得很,說不定他今天都不會見你。”小姑娘用腳尖在地上畫圈,賭氣似地喃喃道:“真是的,本來我也忙。今天是杜希恩的‘命名禮’,我還想去看呢。還不是祖父叫我看着你,別讓你跑丢了!”
“我又不是小孩,怎麽會跑丢!您太可笑了。”
“您才可笑!依我看,您都不會伊巴涅古語,更別提阿貝爾文了。就算是通用的大陸語,您肯定連《阿涅斯之歌》都沒讀過,《奧米伽洛納》,《四國遠征記》,還有《西比爾戰功歌》。您就是個文盲!”
尼爾确實心虛。夏亞提到的都是最著名的史詩,有些片段連鎮上的小孩子都會唱。他當時倒是很喜歡看這些戰記類的故事,但都讀得匆忙而潦草,現在已經沒什麽印象了。不過他可不願意叫一個小鬼輕看,于是他試着背了《西比爾戰功歌》的段落。少年自覺長期在帝國混跡,不可能連西比爾英雄的功績都不知道。
夏亞摸着下巴,認真地聽。小姑娘自己也沒底氣,實際上她的伊巴涅語也學得也磕磕絆絆,而且尼爾背的是北方史詩,在南方長大的她一點都不熟悉。于是她拍拍手,給這高個子傻瓜一定的鼓勵。她看看太陽的高度,心裏着急,儀式很快就要開始了。
她想了個辦法。夏亞告訴尼爾,先帶他去見統領學院的“三博士”。其中的大學者伊西斯曾經是傳說般的術士,她肯定能幫到尼爾。其實夏亞根本不知道導師伊西斯在哪兒,三博士平時幾乎不會和學徒有接觸。
尼爾信了,跟着夏亞前往西南邊的“真實林”。
他們經過被稱為“勝利之杯”的半弧形建築。夏亞說從空中俯瞰,這樓是酒杯的形狀,剛好将紀念戰亡者的方尖碑含于杯中。一百多年前,與學者塔林對稱的術士塔毀于戰火,戰争結束後學院便修建了這座新樓廈,供術士們使用。“勝利之杯”就正對着學院入口處的廣場,如守衛之矛。
當夏亞說到術士們與“屠龍者阿裏曼”的戰争時,她的語氣全然不像孩子。尼爾也認真地聽少女講起暴君阿裏曼是如何統一了東大陸,又是如何自诩為“屠龍者”進攻學院,還有術士的抵抗以及諸國的救援。
為了讓尼爾更相信她的謊言,小姑娘刻意強調:“導師伊西斯曾參加了護衛學院的戰争,她的法術無人能敵,而且幾次都死裏逃生。據說她曾在戰場上打開過‘書’!你知道這意味這什麽嗎傻瓜?歷史上有記載的對‘書’的開啓也僅有一次,而且還是伊巴涅時代的事了。所以你要慶幸,我帶你去見的可是大人物!我以後就要做這樣的人,太厲害了……”
來到學徒和術士的居住地,尼爾仿佛置身于城鎮之中。藍色相間的樓群依着山勢高高低低,小路和巷道曲折交錯。玩耍的孩童,提着剛出爐的面包的老妪,年輕的戀人,還有清點貨物的商販。尼爾覺得他的鎮子都沒這兒大。
走出城鎮,兩個孩子攀上長滿矢車菊的圓丘。
真實林出現在他們面前,森林随地勢鋪延開來。林海發出陣陣喑啞的濤聲,灰蒙蒙的霧淹沒了山間垭口。尼爾擡頭仰望不遠處連綿相接的高山,雲層厚重,霧氣沿着荒涼的山口游走。
夏亞在真實林的入口處低語,吟唱完畢就拽着尼爾的袖子走入了林中。她怕被杜希恩和他老師發現,因此只能走小路。夏亞自己個頭小、步子快,可以敏捷地鑽過樹叢和低矮的甬道,可被她拽着的尼爾就苦不堪言了,不斷地被矮樹枝打到腦袋。他請求小姑娘別拉着他走路,卻被告知學徒進入真實林時必須得牽着,否則森林會用幻象使兩人走散。
他們來到一個湖邊。
湖中央有一座圓形的三級石階,像是一個小型祭壇。不過湖面上既沒有通往石臺的橋,岸邊也沒有船。
尼爾正想走上前看個明白就被夏亞拉到了樹叢中。
“躲在這兒!”
“為什麽要躲?”
“‘命名禮’是不能有他者在場的。我們不在場,就是随便看看。”
“導師伊西斯在哪兒?你騙我……!”
夏亞剛想解釋,湖邊有人來了,她趕緊做了個收聲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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