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XXIV.

兩個孩子躲在樹叢背後觀看。

有兩人來到湖邊。年長者身着滾金邊的白禮袍,系了暮色腰帶,只在極為隆重的場合學者們才會這麽穿。不斷變幻的阿貝爾文在學者袍上閃耀微光。他牽引着一位年輕人,看上去二十歲出頭。

師徒二人款步至此,老師對着湖水吟唱,緩緩伸出左手指向東方,就像當年他的師父曾為他指引那樣。

長者牽着學生的手,步入湖中。

看得出學徒很緊張,如孩童般不離導師左右。

然而湖水并未浸濕長袍的下擺,因為學者每行進一步,前方就結起厚實的冰層供他踩踏。兩人沿着冰的棧橋來到湖中心的石臺。

“你說這算高級法術嗎?”藍眼睛的少年問道。

“不算複雜,我知道原理。但學徒做不出來,沒經過命名禮很難調動‘書’的力量。”黑發的少年搖搖頭。他緊張得胸口發燙,呼吸都變得沉重悶熱,被同伴握住的左手卻涼得像冰。

注意到對方的不安,少年捏了捏友人冰冷的手說道:“你要是不舒服我們就回去。”

“我沒事,海因。我想把儀式看完……”他低下頭,不去看那雙碧眼。

湖中心,導師已經将學生那蝕刻有阿貝爾文的頭環取下,表明他不再需要這輔助。年輕人将手放在心口,仰望着自己的命名者,雙唇顫顫地說着什麽。

這情景讓黑發的少年激動不已,他曾多少次夢見過自己的命名禮。一旦得到真正的名字,這就意味着他能夠像所有學者一樣開始獨立的研究,可以穿上變幻着阿貝爾文的長袍。他可以進入塔林更深處,那些不對學徒開放的地方。他可以查閱上古的典籍,在昏暗的地窖中點着蠟燭謄寫一整晚,然後滿足地将手抄本帶回,這些資料會成為他的靈感和階梯。少年這樣渴望着。于是他閉上蜜色的雙眼,念出了那學徒口中的誓言:

“‘你是飛鳥,你的翅膀出現,當我夜裏醒來發出呼喚。我只用雙臂呼喚,因為你的名恰如深有一千個夜的深淵……’”

海因太了解同伴的心思。

所以金發的少年笑着說出導師的回應:“‘我當怎樣将你稱呼?我的唇已麻木。你是起句,浩蕩湧出。我是遲緩猶疑的嘆息,将你的美畏葸地結束。’”

年輕人用詩句委以長者“命名的權力”,而導師也同樣報以帶有魔力的音韻。他們靜默片刻,讓即将說出的言語得以在寂靜中積孕。俄而,學徒擡起頭吟唱呼喚“書”的咒言,他凝神阖目,将這種近似頓悟的感覺灌注到自我的深處。他體會到自己如同酒杯,“書”的流動使他滿盈;自己如同大帆,在無形之力的攙攜下完成驚人的遠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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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領悟了。

“書”給予他回應。金杯向下傾注,他便承受。

光芒自他深處上浮,借助瞬間的流溢,他以咒言将這股能量結構化,依照它本身的體系。

兩位少年看得癡迷。只見那學徒說出自己的名字,被凝固的光芒終于逐漸冷卻,化為書本的形狀,紙頁飛速翻動着。

他的“名冊”已經成型。從今往後,他性命的全部就只是這些紙頁的厚度。

于是導師俯身,在年輕人耳邊輕聲說出了他新的名字。

“我們自己來弄吧,應該可以辦到!”海因看向友人那因驚訝而大睜的雙眼。

“弄什麽?你是說我們自己舉行命名……不可能,海因,這絕不可能!”

“我可以,肯定可以。只要你教我怎麽做。”

黑發的少年不斷搖頭。但友人笑得那麽篤定,讓他意亂神迷。

“試試又如何?”海因握着朋友的手,“我來給你名字。”

命名禮結束後,夏亞拽着尼爾的袖子把他帶出真實林。尼爾不太樂意再耽擱時間,不過他也未曾責怪夏亞。

他們穿過樹林,恰好碰上了杜希恩的老師。經過命名禮,他的學生已經有足夠的能力獨自穿過真實林,因此他并不和學生同行。

“小家夥,我就知道你剛才躲着看呢。”老人捏捏夏亞的臉,牛奶瓶底般的圓眼鏡後面是一雙笑眯眯的小眼睛,讓人甚至看不清他的瞳色。老人拿着一根長木杖,可他的步伐輕盈柔軟,走起路來不比尼爾慢,那木杖似乎只是他随手拾來玩的。

夏亞稱他為盧西奧,沒有加任何前綴或者敬稱,兩人說話也不以“您”相稱,看來他們熟識如親密的友人。

尼爾并不參與兩人的聊天,只是心不在焉地辨識着森林中鹌鹑的叫聲。他提醒自己不能再把時間浪費在無關緊要的事情上。出門半個多月,他越來越不敢設想老師的情況。在沒到學院之前,他仍能強迫自己保持信心,堅信學院肯定有辦法。但現在真的來到這裏,他又忍不住開始想:萬一連學院都無能為力,那該怎麽辦?

少年走着,腳下發軟。一想到還要去見那個什麽普洛斯?伯恩哈德,心裏更是煩亂。

“年輕的先生,您看上去很眼熟,請問尊姓大名?”銀發的盧西奧笑着看向尼爾,推了推圓眼鏡。

“您是想說我像海因?普洛斯彼羅吧……很多人都那麽說,我也不知道。”尼爾随便笑笑,沒精打采地聳聳肩。

盧西奧不再看向少年,他摩挲着粗糙的木杖,大步跨上一個斜坡:“我總是只能記住他曾經的稱呼。在學院時大家都叫他海因?伯恩哈德,那孩子是離開這裏後才改了姓氏。普洛斯彼羅,意思也就是‘普洛斯的兒子’。依我看,他們父子倆完全沒必要鬧成那樣,當年純粹是老普洛斯在瞎折騰。”

尼爾也撿了根樹枝,信手撥弄着路邊的野牛蒡和荨麻,似乎他聽到的不過是老年人對天氣的抱怨。老實說,他已經沒有精力做出回應。就算他把事情徹底搞清楚又能怎樣,難道這會是個家人團圓的童話故事嗎?

夏亞把少年的姓名告訴了盧西奧。老人“噢”地一聲,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

“我有可能是海因?普洛斯彼羅的兒子,這件事我也是前幾天才知道。而那位普洛斯?伯恩哈德先生……好吧,不得不說‘伯恩哈德’這個姓氏真是讓人筋疲力盡。”尼爾拿樹枝抽打着一堆長在刺槐根上的蘑菇。

盧西奧再次将少年仔細打量一番,嘆息道:“您确實像他,眼睛簡直一模一樣。我偶爾還會夢見海因小時候的樣子,他從小就是個樂天派,叫人看着就喜歡。真是殘酷,有為的年輕人早逝,我們這種愚鈍的老朽卻茍活于世。沒想到那麽些年過去了……還有,也不知道佩列阿斯那孩子現在怎麽樣了。”

“您認識佩列阿斯先生!”尼爾渾身一激靈,扔掉樹枝。

銀發的盧西奧歪了歪腦袋,做出個天真的表情:“我看着這倆毛孩子一塊兒長大的,他倆幹過的壞事我現在都能跟您悉數道來。因為他們的老師,也就是那個死腦筋的老頭——普洛斯?伯恩哈德是我同學。他年輕時就是鐵脾氣,固執得要死,敲他的腦袋肯定铛铛響。就是這樣,海因和佩列阿斯小時候都喜歡來找我玩,畢竟我可沒那麽古板。”

盧西奧拿出煙鬥開始裝煙絲。

夏亞用胳膊肘捅捅他的腰:“森林裏不能吸煙!”

“抱歉我的女士,”他又對尼爾說道:“您瞧,我這麽抹黑夏亞的老師,她都沒什麽可反駁的,可見老盧西奧句句真言。”

“佩列阿斯先生是我的老師……”尼爾望向別處,他猜到自己肯定會給老師丢臉。

“佩列阿斯還好嗎!我十多年沒聽到他的消息了,怪想他的。不過說來真巧,老普洛斯的學生教了他的孫子。小夥子您真幸運,佩列阿斯一定是好老師,他是個溫柔的孩子,對學問又上心。這麽說他是希望将您培養成術士喽?”盧西奧握住少年的手掌。尼爾只覺得一股熱量自掌心沿着臂膀流向心髒,他仍思索着如何回答老學者。

“啊,他是對的,非常非常合适做術士。您可以去測試一下您的‘名冊’的厚度。”老人趁着少女沒注意,又開始悄悄倒騰着煙鬥。

“那……請問那是什麽?”尼爾忍不住問道。

盧西奧驚訝地擡了擡眼,少年這回竟然看到了老人的眼瞳,灰藍色的。

尼爾急忙補充道:“我也不能算佩列阿斯先生的學生,畢竟只是和他學習了普通的知識,關于‘書’的都沒涉及……因為我想成為一名騎士。并不是老師教得不好!是我愚笨。”

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麽讓老學者發笑,盧西恩快活地大笑起來,他捂着肚子不斷搖手,眼角甚至滲出細細的淚珠。尼爾的臉唰地紅了,只恨自己當年不聽老師的話,沒乖乖多學些東西!現在可好,叫人家以為佩列阿斯先生也就這點水平,只能教出傻瓜。尼爾左手捏着右手,把關節捏地咔咔作響,他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麽法子可以稍微補救一下,所以少年決定閉嘴,免得讓老師繼續出糗。

盧西奧揩去笑出來的眼淚,可他嘴角卻像啜泣的孩子那樣微垂着。

老人挺直腰摸着尼爾的腦袋:“抱歉親愛的,我并不是在嘲笑你。只是覺得命運太……太捉弄人了。你不僅長得像海因,連做的選擇也像。當年海因也是這樣,放棄了做術士的天賦,一心想着劍和榮耀。”

夏亞奪過老學者的煙鬥,他差那麽一點兒就弄好了。

“至于‘名冊’,你不知道也可以理解。它是這樣的。”盧西奧攤開左手,對掌心念咒言,夏亞跟着默念那熟悉的行文。

就像風在向學者的掌心聚攏,尼爾明顯感覺有某種無形的力量在他們身周流動。這種壓迫感越來越強,不斷積聚的能量逐漸顯現出模糊的形體與光亮。最終,金色的光團懸浮于老人左手上,是書本的形狀。

老人一揮右手,書本便飛速翻動着。

“我的‘名冊’就這麽薄薄一本,天賦擺在這裏,沒有做術士的才能,”盧西奧問尼爾,“你知道海因的‘名冊’可以到怎樣的程度嗎?”

“還是請您先跟我解釋下這書到底是什麽吧。”尼爾盡量表現得謙虛。

盧西奧指指夏亞,小姑娘便回應老師的點名:“使用法術是會消耗生命的。就像你能寫在一張紙上的字句有限,術士每施行一個法術,就會造成相應的消耗。命名禮就是将一個人本身的生命力具象成書籍,使得他以後能藉此運行法術,這書就叫做‘名冊’。人的天賦各不相同,有的人具有強大的生命力,擁有很厚的‘名冊’,他就合适做術士。有的人聰慧,但‘名冊’很薄,不适合過度使用法術,他可能就會選擇做學者。”

尼爾盯着盧西奧的名冊,此刻光芒已經冷卻下來,它看上去和普通的書籍別無二致,只不過紙頁都是空白的。

“消耗……那怎樣才能恢複呢?我是說,就像筋疲力盡後睡一覺就能恢複體力那樣。”

“你說‘恢複’?一個七十歲的人可以‘恢複’成六十歲嗎?如果是那麽輕松簡單的事情,那人人都願意做術士了!你知道戰争時期有多少術士是死于生命力耗盡?一個超大型的法術就可能讓人當場死掉,運氣好的話可能也只是殘廢而已。這樣死去的術士會被‘書’吞噬,連屍體都不會有,就算你想去‘巨冢’安葬他們都不行……”夏亞像是被激怒般滿臉通紅,雖然語調并不高,可她的嗓音一直在顫。說着說着小姑娘竟哭了出來,她低着頭緊咬下唇,不讓自己哭出聲。

尼爾急了,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哪裏戳到她的傷心事?他真不明白自己是中了什麽邪,這一路上都在和小孩起沖突。

盧西奧趕緊蹲下身子把小姑娘抱在懷裏,極力勸慰她,同時還安慰少年說夏亞是想起了她過世的父母,不是在怪罪尼爾。

“對不起,你、你別哭啊!千萬別哭,我給你變個戲、戲法!”尼爾慌亂地摸索着口袋尋找紙張。原來夏亞也沒有父母,少年心裏很不是滋味。

小女孩将頭埋在老人的頸窩,哽咽着對尼爾說:“對不起,我……我就是眼睛不、不舒服……不怪您……”

尼爾更是愧疚,可摸遍了口袋都沒找到半張紙。他滿頭是汗,索性将行囊裏的東西一股腦兒地倒在地上開始翻找。就算在戰場上挨敵人一箭,也沒有不小心把孩子弄哭這樣難受。

“您稍等一下!就一下!”少年現在只想找到一張紙片,變個蝴蝶的戲法來安慰傷心的夏亞。

盧西奧輕輕拍着夏亞的背,說道:“有時候真是沒辦法的事。‘書’給人類帶來知識和力量,但我們終究可能被它吞噬。說到底學者和術士都一樣,只要經過名命禮,你就再沒有別的選擇。夏亞,就算這樣你也想成為術士麽?”

小女孩仍帶着哭腔,她緊緊抓住老學者的衣襟:“是的,我想成為術士……就算可能耗盡‘名冊’,就算頭發變白、鱗化的手疼得像被剝皮一樣,最後被‘書’吞噬……我還是想做術士,想成為爸爸媽媽那樣了不起的人。”

尼爾本來跪在地上翻找變戲法的紙張,急得臉頰發燙。可他聽到夏亞的話,聽到“被書吞噬”的症狀。

「尼爾,看我給你變個蝴蝶。」

仿佛聽到那個人曾經的話語,他擡起頭。

心中只有一個想法。

強風倏然升騰而起,刮起四散的落葉——幹枯而蜷曲的紅楓,金色的銀杏與黑紫色的橡樹葉,以及那些尚未被泥土消化的幹花瓣。業已凋零的草木被旋風呼喚,仿佛在瞬間的動态中獲得蘇生。

夏亞從老學者懷中擡眼。此刻盧西奧的表情讓她困惑,他睜大縫隙般的小眼睛,雙唇在動卻沒說出任何話。于是少女也看向那邊。

她明白盧西奧的驚訝了。

只見無數的落葉在空中翩飛,模拟着蝴蝶的身姿。它們成千上萬,緩緩扇動的薄翼散發着泥土的味道。

“您能否再說一遍……被‘書’吞噬是怎樣的症狀?”少年單膝跪地,怔怔望着夏亞,手中的行囊還沒來得及放下。

草木化成的蝴蝶向着森林深處飛去。或是沿着山間吹來的風,在孩子們的追逐下飄過城鎮,從遙遠而荒僻的海岸,行向它們從未抵達的天空。

自天空中,雨一般降在海上。

傍晚時分回到家的漁民們都和妻兒說起一件怪事。人們說,今天有很多很多的樹葉落在海裏,簡直就像有巨人扛起了巴爾德山,故意沖着大海傾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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