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XXV.

佩列阿斯自昏睡中醒來,他一時看不清東西,也聽不到任何聲音。除了源自身體內部的灼燒感,似乎沒有什麽是真切存在的。他渾身是汗,頭疼得像是被一整根燒紅的長針貫穿了太陽穴。迷迷糊糊間,青年伸手想去摸自己的頭環,可他曾熟悉的黃銅頭環早就在數十年前的命名禮時就已摘下,他忘了。

自己在哪兒,究竟是在塔林,巨冢深處,還是在盧拉巴爾特的某個小旅店?不……都不是,指尖所觸碰到的,是凝了一層薄霜的桌面。他扶着額頭,好一會兒才緩過勁兒,看清周圍的東西。

面前的書桌,羽毛筆和筆記,以及身旁的書架都覆蓋着冰霜,就連他所披的羊毛毯子也不例外。

他發現地上也是一片雪白,死寂中,被凝凍的泉水仍保持着最後一刻的身形。而整個空間如被冰封的螺旋,四壁都是透亮的堅冰,無數的書籍卻被封于其下。奇怪的是他不覺得冷。

怎麽回事,這是哪裏?

看上去像個圖書館?他不确定。

他面前點着煤油燈,可這個地方明亮得如在天光之下。學者仰頭。

本屬于天空的位置,卻懸着海洋,有着七重風暴的海。仿佛被亡者的食指攪動,飓風在海面生長。浪濤洶湧,又安靜得讓人誤以為失去了聽力。

水天灰蒙蒙的邊界,積雨雲在重重塌陷,緩緩沉入深海,就像麥酒的冰塊。

在那片孤絕中,似乎沒有聲音,也沒有色彩。

他所在空間與那倒吊的海仍隔着很遠的距離,不過佩列阿斯本能地感到兩者正在彼此拉近。

學者有些頭暈,他剛擡起左手就看到鱗化的手背。銀白的鱗片自手臂延伸向肩胛、背脊,那樣子簡直就像要化為傳說中的惡龍。他忽然想起自己真正的處境,急忙念動咒言。

微弱的風夾雜着霜雪在他掌心凝集,“名冊”在主人的召喚下顯現。

然而這已經不能稱之為書本。

僅存的殘頁甚至不比一只秋末的蝴蝶。紙頁的邊緣在緩慢地卷曲、碳化,唯有最核心處尚未零落,寫着他最初的名字。

佩列阿斯喘息着,呼出的白霧在睫毛上凝結。其實不用查看“名冊”他也能清楚地感覺到,自己在迅速熄滅:被‘書’吞噬,在系統的內部逐漸消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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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亦是如此,如崩潰中的冰山。現在的回憶雖然破碎而雜亂,但至少仍能夠被拾起。恐怕很快他會就連自己的名字都記不住了。

青年按着眉心,努力使意欲游離的意識暫時穩固。他知道自己必須抓住一個核心,或是一個片段。哪怕……能記住一件事也好。

他不想毫無記憶地消失。

注意到桌面上有一堆手稿,他輕輕抖落其上的冰末,以免體溫使冰融化污損字跡。發黃的紙張被凍得僵硬。

這是……畫?

“海因?”佩列阿斯看着素描。少年懷抱幼犬,笑得一派天真,而那上了色的雙眼,藍得那麽真實。

“不,不是海因……”雖然與那個人極其相似,卻又存在着微妙的差別。他無法形容這種差異,他就是知道。

似乎有點想起來了,學者重新端詳素描。那笑容他是熟悉的,比自己所熟知的一切理論都要熟悉,紙張中孩子看起來那麽開心,他忽然覺得……只要能看到這笑容,任何付出都是值得的。

“尼爾。”

這一刻他幾乎要向莫須有的神祈禱,感謝自己沒有忘記這個名字。學者不禁去親吻左手的指環,十六束光芒的金星仍照耀着他。

幸好……

或許一切都可以忘掉。只有這個孩子的名字和樣貌,他不能失去。

于是學者倉惶地找出紙和鉛筆,開始不斷地描繪着少年的肖像,如最後的祈禱。

手掌大小的殘頁,懸浮于殿堂中心的三角水晶牆之中。紙片閃爍着熒光,如虛弱的呼吸般顫動着。尼爾不敢相信,這竟然就是老師的“名冊”。即便是一個無所知者也能看出事态的嚴重性。

他不斷回想着過去那麽些年來佩列阿斯先生所使用的種種法術:只要是鎮上的人的請求,佩列阿斯都像普通術士那樣盡量應允,從沒未提過法術的代價,也未曾流露出半分吝惜之情。大家都相信佩列阿斯先生無所不能,或許就連尼爾自己也曾這樣認為。不止這些……應該還有更多他不知道的時刻。尼爾不明白,既然老師深知自己作為學者的極限,為什麽還要……

隐隐約約地,少年看到紙頁上似乎寫着什麽。那字跡淺淺地浮現又消失,仿佛海潮。

尼爾忍不住伸手想去觸碰。

可是有人拉住了他,是老學者盧西奧:“孩子別碰它,很危險的。不能随便觸碰他人的名冊,它會以強有力的法術抵抗你。”

尼爾沒有看盧西奧的臉,也沒有去管那些坐在黑暗中的人。他低下頭,伸出的手臂也未曾放下。

即便有光線自巨大的立柱間投入,圓形殿堂仍顯得空闊晦暗。石殿的中心,立着一堵巨大的三角形石英壁,綠焰在其中幻動。盧西奧之前已經告訴過少年,這裏面儲存着“獸”的力量。借此,學者們才能夠在真理女神殿遺址中查看他人的“名冊”的情況。

“我明白你的心情……”盧西奧加重了力量,緊緊捏着少年的手腕,“可是已經……沒有辦法了。”

夏亞遠遠站在大殿門口的柱廊前,不忍再望向他們。

“不,”尼爾搖頭,“肯定還有別的辦法……”

“孩子,我很抱歉。”盧西奧的嗓音壓得很低,不僅僅是因為遺跡中還有別的學者和學徒們。

“一定……一定有的,我會找出來。”

少年的聲音很輕,但在每一個黑暗的角落都能夠聽清,環形石壁感接到這震顫,短促的回音歸于寂靜。

有人注意到這言說者,便凝望着他。柔光只能照亮少年的側顏,那雙藍眼睛盯着逐漸隐滅的光景,卻又像什麽都沒看見。

“不,不是這樣……”少年試圖掙脫盧西奧,同時死死握住殘劍,“他不會就這麽消失!一定還有辦法,你們都不知道的辦法,肯定。我還能、還能再……”

“你能做什麽!”老人大聲呵斥,一把甩開尼爾的手。他挺直腰板昂首怒目,那眼神在微弱的光亮中難以被看到,卻無法不被感受到。如同響應這憤怒,疾風穿堂而過,滿灌他的長袍。

失去了阻攔的少年反而安靜下來。

“尼爾,你必須接受這個事實……你是成人了。就算父母也終究會離開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如此,就算不情願……也非如此接受不可!”

“我連父母都沒有。”

尼爾盯着盧西奧,對方亦是如此。兩人的眼睛一眨不眨,仿佛哪怕動彈分毫,都是在這場角力中退怯。

“孩子,沒人能逃避死亡。”

“他還沒到那一刻!”

老人與少年彼此緘默,誰也想不到該說什麽才好。此刻兩人間只有沉重的喘息,好像真的經過了激烈的争吵。塵埃在光束中緩慢地浮游。

學者仍不知如何安慰眼前的孩子,少年的呼吸卻已逐漸平穩。尼爾感到黑暗深處仍有什麽在鼓動着他的胸膛,一下下地擊打着,但已不是源于憤怒。

火焰冷卻後,便是鐵匠所期待的身形。

年輕人沉吟片刻,然後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說出了那句讓盧西奧和角落中的注視者難以忘懷的話語:

“除了這個人,我一無所有。所以——我絕對會救他,把他帶回來,以任何代價。我發誓,以我的劍發誓。”

他伸手拔劍,金星之劍如被固定的空間般紋絲不動。可少年沒有松開,手背上的青脈因用力而凸起,緊繃的肌肉顫抖着。盧西奧怕尼爾弄傷自己,想稍微制止,然而他看到尼爾的眼神。

仿佛觸碰到火,學者退卻了。

斷劍緩緩地,緩緩地自鞘中被拔出。冷峻的反光在艱難地伸長,遺跡四壁的浮雕好似也在逐漸被點亮——

“‘我要他回來,自火焰中。’”

少年的面容被陰影所遮掩,不過盧西奧即便喟然阖目也能看清。只因為這句出自《狄恩戰功歌》的話。

尼爾滿頭是汗,手中的劍還差一點點就能完全出鞘。

“夠了。”有人說道。

這冷不防的一聲使尼爾一驚,手上的力氣松懈了,劍霎時間又歸于原位。

自未被注意的角落,注目者向少年走來。輕捷而篤定的腳步聲,聽上去像是女人。

尼爾回頭,果然看到一位女性逆光站在他面前。她比普通女性要高得多,幾乎和尼爾一般個頭。凸出的顴骨在光影中使她顯得過于瘦削,而盤起的銀發差點讓尼爾誤以為這是位矍铄的老婦人。

“伊西斯博士。”盧西奧将右手放在心口,微微欠身。

女人也如此向老學者回禮。她轉身,柔光也在她臉龐上轉移。少年這才看清:虎一般的美人。

尼爾本能地認出,她是西比爾人,而且是位年長的西比爾。因為長生的青春在她臉上已略有衰色,灰藍色的眼睛有着不輸于任何一位騎士的勇猛,可其中的混濁已經很明顯。她沒有太久的壽命了,尼爾暗自難過,也行了一樣的禮。

“我是伊西斯,統領學院的三博士中的一人。請問您呢,年輕的先生?”

尼爾說出自己的姓名。

伊西斯沒有回答,只是從袖中取出一枝紫色的花朵,遞予尼爾。她的每一個手勢,姿态都如鮮花般從容。

衆人嘩然,尼爾只是在奇怪十二月怎麽會有鳶尾花。

“您會不會和海因做一樣的選擇呢?”學者阖目,離開了遺跡的正殿。

夏亞匆匆跑來。尼爾剛要開口,小姑娘就搶先道:“尼爾,導師伊西斯是希望收你作學徒啊!”

少年有些莫名其妙。

夏亞指指他手中的紫色花朵:“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正式收過學生了。一百多年前,伊西斯的法術無人能及。可惡,你好幸運……!”

少女的興奮溢于言表,然而尼爾一句都沒聽進去。他苦笑,只覺得手中的鳶尾花不過是種諷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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