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XXVI.

普洛斯?伯恩哈德現在可以見他了。

當夏亞接到雀鷹送來的字條,并把這個消息告訴尼爾時,少年已經徹底不知道該作何反應。自從到了學院,突如其來的事實一浪接着一浪,讓他不清楚自己究竟會漂往何處。想起在之前那麽篤定“到了學院就絕對有辦法”,他忍不住苦笑。

他們從學院核心處的真理女神殿遺跡走出,自第二座廊橋回到塔林。

夏亞很激動,她告訴尼爾“被學者贈予紫色的花枝就是意味着對方願意收你作學徒”。可另一方面,小女孩又不得不竭力抑制這種情緒,因為尼爾的處境讓她想起曾經的自己:眼睜睜地看着至親者承受不可逆轉的折磨,直至最終消失。

老學者默默走在前面,少年和小女孩則并肩跟在他身後。三人幾乎一路無言,穿過裝飾精繁的第二座廊橋。唯有海水來回撞擊着高聳的懸崖,在他們腳下響徹。

尼爾望向前方的塔林,捏在手中的鳶尾花莖稈已有些蔫軟,少年似乎忘了此刻自己所持的并非防衛之劍。小姑娘察覺出他的緊張感,想像大人般安慰性輕拍他的肩,可又夠不到,只好拍拍尼爾的手肘。

少年跟随老學者進入那幢樓房,登上旋梯。從一些敞開的房間中,尼爾看到整具骷髅标本,或是浸泡于玻璃瓶中的器官,藥水的味道有些刺鼻。又走過一座懸于兩樓之間的騎廊。從樓與樓之間的空隙,尼爾依稀望見塔樓深處有一座青銅巨像,似乎是龍。這景象一閃而過,尼爾也就不再關心。

終于,他們來到那扇門前。

“你一會兒……盡量別表現得太激烈,盡量和你祖父好好說話。他這人心腸很好,但倔強起來任誰都沒辦法。可以嗎?”盧西奧嘆了口氣,兩手按着尼爾的肩。

尼爾答應了,不由地又捏了捏拳頭。

夏亞問:“老師那麽多年沒見過自己的親人,肯定是高興才對啊?”

盧西奧只是微笑着摸摸小女孩的後腦勺,也沒過多解釋。他看了尼爾一眼,少年點頭示意,走向那緊閉的房門。

沉重的橡木門上刻着游隼,尼爾摩挲着這浮雕,他對此太熟悉了。自己曾經的匕首上,佩列阿斯先生的刮紙小刀上,都是這個圖案——斂翅的游隼。或許這就是伯恩哈德家的紋章?

尼爾擡手,遲疑了幾次。

“請進。”還不等尼爾敲門,屋裏人就先說道。

尼爾輕輕地推開門,高大的落地窗,窗外的海洋藍得刺眼。一個老人坐在玻璃前,背對着少年,影子深深地嵌入他身後的書堆與衆多石膏像。椅子旁邊斜放着一根手杖。老人将一個小型地球儀放在膝蓋上,漫不經心般地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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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爾向前走幾步,他看到那手杖上雕刻的正是游隼。

令人倍感煎熬的寂靜仍在延續,只有黃銅地球儀轉動的聲響。尼爾不知如何開口,他從未想過自己還有親人,也未曾考慮過血緣究竟是怎樣的概念。

逃避性地,少年打量着桌上的物什:雕刻刀,還有未完成的石膏像。

“這是您的作品嗎?”尼爾小心地捧起一尊石膏胸像:戴面紗的婦人,看上去她是不忍直視痛苦而緊閉雙眼。

“實驗品而已,”老人按住地球儀,“最終要做青銅像。”

尼爾放下塑像,他注意到雕像旁邊壓着一張素描,正是那戴面紗的婦人。

“藝術與真理相通。”學者說道。說罷,老人緩緩起身。

“您不必費神,請坐着就……”還未說完,尼爾就把餘下的話語咽了下去。因為他沒想到,逆光面向他的老人看起來是那麽高大,像挺立的梧桐。如果事先不知道,尼爾可能會以為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位老當益壯的騎士,短而齊平的白發在日光下顯得非常硬氣。

“您好,伯恩哈德先生。”老學者那雙湛藍的眼睛看着少年,如同一位國王正俯視自己廣闊的疆域。

尼爾僵硬地颔首:“您好,伯恩哈德先生。”

他們知道彼此的名字,卻沒有那樣稱呼對方。

老學者普洛斯走到尼爾面前。他并不拄杖,看起來也根本不需要。兩人身高相仿,但尼爾覺得自己仍是在仰視這位老人。

界海般的藍眼睛彼此端詳。

“聽您的口音,是來自北方。不過這衣服……”普洛斯上下打量尼爾的鹿皮襖,“看起來是狄恩裏安人的服飾。”

“嗯……因為很多事,我救了一個狄恩裏安人的孩子,原本的衣服被燒壞了,他們就送了我這樣的衣服。”尼爾莫名地有些難堪。

普洛斯揚起下巴,轉身望向窗外:“我見過您一次,那時您還是個嬰兒。”

尼爾說不出話來。

“你長得……很像你的祖母,”普洛斯看向尼爾之前拿起的那座石膏像,“那個人也是,和弗麗嘉簡直一模一樣,金發。只是弗麗嘉的眼睛是灰色的。”

祖孫二人望着對方,相似的眼睛中閃耀着相似的光,濕潤的藍。尼爾幾次都差點說出“祖父”,老學者亦是如此。不過普洛斯忍住了,他以食指輕敲着手杖上游隼的喙。

“那個人出事後,我寫信給你母親,問她打算怎麽辦。你母親說希望在裏茨撫養你長大,不願意帶你來學院。”

“我母親……”尼爾看了一眼手中的鳶尾花。

“她叫阿格拉娅?艾裏斯。一位傑出的藝術家。她為教會和王室畫過不少壁畫,很壯麗,我見過。”

暗自地,尼爾反複默念那個陌生的名字。他能想起一種熟悉的感覺,卻怎麽都記不起具體的影像。

普洛斯繼續說道:“當年我聽到你母親遇害的消息,就匆匆回到裏茨。有人說你也死了,有人說你沒有,也有人說……一個契阿索人救了你,把你帶走了。”

尼爾縮了縮肩,并不作聲。

老學者緊緊捏住游隼手杖的腦袋,他轉身如緩慢的出鞘之刃。普洛斯盯着少年,一字一句地問道:

“告訴我——帶走你的人,是不是叫佩列阿斯?”

“是的,伯恩哈德先生。佩列阿斯先生救了我,他是我的老師。”感覺到老人言行中某些不友好的意味,尼爾挺起胸膛,

“呵,老師?”普洛斯沒有笑,但語氣中分明帶着笑意。老人頓了頓,開始用尼爾不懂的語言問他話。

尼爾搖頭:“抱歉,先生,我不會伊巴涅語。”

“他連伊巴涅語都沒教你,呵。那阿貝爾文呢?”

少年再次搖頭。

“那他算什麽老師!他教了你什麽,就教你一口北方佬的腔調?還是說這個,”普洛斯揪了一下尼爾的領口,“教你怎麽穿得像野蠻人?你幾歲了?”

尼爾微微側身,甩開老人的手:“十五歲,伯恩哈德先生。”

“十五歲。十五歲你仍這樣什麽都不會!很好,非常好,簡直不能更好。佩列阿斯,不愧是我的好學生。他就這樣報複我,嗯?”

普洛斯終于笑起來,這笑意随即就凝固在他嘴角。老人再三以杖擊地,力道都不重,但那含着怒意的悶聲讓尼爾很不舒服。普洛斯冷笑道:

“瞧,您瞧瞧。我的好學生佩列阿斯,我曾經最得意的學生,嗯?當年我把這個不識字的孤兒從契阿索撿來,他報答我的方式就是害死我的兒子,偷走我的孫子?”

“不是這樣的,老師沒有害死海因,更沒有偷走我。”尼爾差點就把這怒氣頂回去,可他想到自己答應過盧西奧要好好和普洛斯說話,就努力按捺着。

老普洛斯驀地走向房間的另一端,他從書堆中找出一本又厚又沉的紅皮書,那書得雙手才能抱得動。老人象征性地撣一撣其上的灰塵,把紅皮書重重地扔在尼爾面前的桌子上,震掉了好幾本別的書他也無心去管。

普洛斯指着紅皮書:“你翻到扉頁。”

尼爾莫名其妙,但還是照做了。

“好,現在你把手放在環襯——也就是封殼的內面,然後說出你的名字。”

尼爾想了一會兒,終于弄明白老學者的意思。

“尼爾?伯恩哈德。”

當少年說出自己的的名字,空白的紙頁忽然開始自行翻動,立在空中。尼爾吓了一跳,普洛斯喝斥一聲叫他不要把手挪開。

書頁急速翻動的聲音在緊繃的寂靜中異常刺耳,兩人死死盯着那不斷增加的厚度。尼爾擔心手心的汗會把紙頁弄濕,普洛斯則仰頭長嘆,背過身去。

整本紅皮書眼看就要翻到盡頭。

老學者忽然輕聲說:“夠了。”

尼爾抽回手,立起的書頁如失去生命般沉沉地落下。普洛斯看起來很疲憊,他翻開一兩百頁:“這大約是學者的‘名冊’厚度。”

“術士們普遍如此。”老學者又翻到五百來頁。

老人翻到第八百頁,尼爾看到整本空白的書中,唯有這一頁有字跡。那是一張素描,身穿獵裝的年輕女人笑着,懷抱一個嬰兒。

“這是弗麗嘉,”普洛斯的髭須顫了一下,“這是海因。”

“祖母……”

“她的‘名冊’能到這個程度,很罕見,真是異常優秀的術士。而且弗麗嘉當時那麽活潑美麗,沒有什麽能使她感到畏懼……她最後對我說‘我們的海因一定會成為絕無僅有的術士,一定會的’。”

老人阖上整本書。

“這本書大概一千來頁,但它仍然測量不了海因的‘名冊’的實際厚度。”

普洛斯拉起尼爾的手,少年背後一寒。不過老人青筋凸起的手只是拿走了那鳶尾花。

“導師伊西斯,她曾經也贈予海因鳶尾花。如果海因跟從伊西斯學習,他的天賦絕對可以被引導向極致……只有當你看到那個孩子,你才可能理解什麽叫真正的‘天賦’。”

老學者手中的鳶尾花不住地顫抖着。

“可是佩列阿斯毀了他。”

尼爾按住腰間的金星劍:“怎麽可能。”

普洛斯的呼吸越來越粗,他不理會尼爾。老人拿來一只玻璃瓶,倒入水,然後将鳶尾花插入瓶中。

“您肯定理解錯了,海因的死和佩列阿斯先生毫無關系。”尼爾有點沉不住氣了。

老人把花瓶放到窗邊的陽光下,爾後猛地轉身一拍書桌:“怎麽沒關系!如果不是佩列阿斯慫恿海因去做什麽騎士,這樣無聊又愚蠢的行當,海因現在已經是一流的術士了,甚至可能是傳奇一般人物。您說說這怎麽沒關系?”

“騎士才不是無聊又愚蠢的行當呢。”尼爾咬着牙,胸膛劇烈起伏,可他仍在忍耐。

“怎麽不愚蠢?”普洛斯笑着攤開雙臂,“您說說看,一個騎士最大的貢獻是什麽?無非就是到死時數數自己殺過幾個人!而術士呢?海因本來可以用他的才能去從事一種對整個人類都有所裨益的行業,他本來可以探索得更遠,比任何人都遠……”

老人阖上雙眼,眼角的皺紋在逆光中顯得深邃:“可是這個人——浪費了他的才能,多少人求而不得的才能!”

“海因只是選擇了自己希望做的事……”尼爾低下頭。

“對,他選擇去做一個碌碌無為的人!佩列阿斯自己呢?哼,他本來也可能做出一番成就,然而現在?這兩個人原本是我最得意的學生,我曾多麽期待他們的未來——學院中最頂級的術士和學者,就像一雙明亮的星星。可如今呢?海因死了,不過是泥土裏的骨頭……佩列阿斯也就這樣平庸地消失,一事無成。”

到這裏,尼爾再也忍不下去了。他沖氣得胡子發顫的老人吼道:“佩列阿斯先生絕不是一無所成的人!他這幾十年裏完成了了不起的工作,您什麽都不知道就該閉嘴!”

“呵呵,了不起的事業?”普洛斯瞪大眼睛,狠狠跺了一下手杖,“這個可悲的家夥幹成了什麽驚天偉業,您倒是跟我說說啊伯恩哈德先生?來,用伊巴涅語把佩列阿斯的成就說來聽聽。難道他的學術成果就是靠一個門外漢發發脾氣,随便一提就有的?您才是,一無所知,天真得可笑。您再怎麽生氣也沒用,事實就擺在這裏,佩列阿斯這個人已經毫無建樹地——死了!愚昧,自大,冥頑不化!”

普洛斯越說越慢,最後這幾個詞就幾乎是他從牙縫間擠出來的。他看着少年愈發慘白的臉色,忽然感到一陣失望,不過他仍在觀察尼爾的反應。

少年的右手緊握劍柄,突出的骨節把皮膚繃得發青。他的劍被束縛了,如同他此刻的能量被死死壓抑在血肉之軀下。血液在黑暗中流淌,卻也與凝固毫無分別,即便是竭力地呼吸,也無法給大腦足夠的供給。因此少年的臉變得像死人般冰涼。

“先生,我建議您收回這話……”尼爾說話時,嘴唇就像沒有動一樣。

海上飄來一片陰沉的積雨雲遮住太陽,房間暗了下來,他們之間隔着一盞燈。

普洛斯一言不發,他揚起下巴,将手按在黃銅地球儀上。

灼燒般的沉默臨在兩人身上。少年像是在發燒似地忽冷忽熱,不過他最終松開了金星之劍,蒼白的臉上顯示出一種極其堅定的決心。

尼爾好像笑了一下,眼睛許久未眨:“您才是可悲的家夥。別說對佩列阿斯,您連自己的兒子都不了解。您以為自己不原諒海因是出于對真理的信念,可這不過是個借口,您就是自私和傲慢而已。因為這傲慢,您現在什麽都沒有了,伯恩哈德先生。”

“胡說!”

黃銅地球儀一下子被甩到地上。

“愚昧,自大,冥頑不化——這說的就是您,伯恩哈德先生。我從沒見過比您更不講理的家夥。”

“不講理?好笑,這種人我倒是見過三個:海因,佩列阿斯,還有你!”

“您自以為有道理,那就抱着您的理論見鬼去吧。和你這種人根本沒什麽好說的,我會把佩列阿斯帶回來。我不會讓他……”

“蠢貨!你怎麽把他帶回來?就憑你這——”

“我不會讓他就這樣死去。他的創造,我要讓全世界都看到。”

“一無所知的小子!”

“是您太自私了。”尼爾淡然地說道。

這種自以為是的冷靜比咄咄逼人更讓老學者憤怒:“自私?人不可能完全知道自己适合什麽,未加馴服的天賦不過是無用的野馬!我為什麽恨海因,不是因為他浪費自己的天賦,而是他逃避自己的義務,他對知識的義務!好好想想,到底什麽才是你說的‘自私’。佩列阿斯也是一樣,有能力者卻碌碌無為地死去,被歷史遺忘——簡直不可饒恕!至于你,我再給你一個機會:去接受導師伊西斯的邀請,做她的學生,從現在開始好好補習術士的課程。如果你也像那個家夥一樣浪費這種才華,你就一樣是罪人。伯恩哈德家已經出了一個蠢貨,不需要第二個!”

“我要成為騎士。”

普洛斯下意識地一揮手,疾風倏然使大門重重地關上,桌上的書堆、玻璃器皿以及石膏像被刮落在地。

“您發脾氣也沒用,祖父。”

紙張紛紛揚揚。門被溫柔地推開了,盧西奧不打招呼就走了進來,他攬住胡子發顫的普洛斯的肩,像安慰孩子般輕拍老友的背。

背對着尼爾,普洛斯吼道:“那就請您以後不要再姓伯恩哈德了,普洛斯彼羅先生!”

盧西奧輕聲勸說,可也沒什麽用。

“好,我就不要這個姓了。”少年忍不住踢開腳邊的地球儀,轉身大步離去:“從今往後,我叫尼爾?普洛斯彼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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