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XXXII.

兩個孩子站在湖邊。

“咱們別瞎折騰了,如果憑借學徒就能做到這種事,那學院的秩序早就亂套了……還是回去吧。”他右手緊緊抓住懷裏的書本,左手被同伴牽着。

“不試一下就永遠都不會知道結果,”少年的藍眼睛中倒映着破曉時分的湖水,像是瓷做的,“不過還是看你,如果你不想,我們就回去。”

仿佛要被這雙碧眼吸進去,他一下子失去了語言,或是說他瞬間就獲得了某種難以言狀的信心。因為這少年天生擁有一種篤定的氣質,似乎從來不會對未知的前方感到恐懼,就像海上恒固的航标。

“我想和你一起,海因。”他低下頭,把自己所知的咒言與運行這個法術的方法告訴朋友。這确實是個比較複雜的法術,他耐心地為海因講解了幾次,兩個孩子還讨論了一會兒。

海因忽然問他:“你願意相信我嗎?”

他知道,海因這麽發問并不是在懷疑自身的能力。他也深知自己正逐漸陷入一種可怕的狂迷:只要是這個少年所确定的方向,他便無法再以常識評判,只是本能地去追逐,幾乎像是一種信仰。這很危險,他一再提醒自己。但來不及了,這種狂熱早已滲透到他心緒的最深處,不論是醒或是睡,他都是醉的。

他捏了一下海因的手,笑道:“讓我們去把金星升起來吧。”

“那就來吧,我的朋友!”海因快活地笑着,拉着他就往湖水裏走——

會掉下去的!他吓得趕緊閉眼。這湖非常深,就算是靠岸的地方都看不見底,況且他不會游泳。如果兩人掉到水裏,恐怕就算是擅長水性的海因也沒法救他。他下意識地緊緊握住朋友的手,同時又下定了決心:必要的時刻他一定會及時松手。只要海因會游泳就行了,他自己倒是沒關系。

“瞧呀,快瞧呀——!”少年興奮得嗓音發顫。

就算很多年已經過去,他仍無法忘記海因當時的聲音。因為不論是誰在黑暗中聽到這呼喚,他不需要看到任何景象就能夠事先知曉:自己一生中僅有的幾個最快樂的時刻,其中之一就将發生在這裏。那種從未與人共享過的,純粹的快樂。

雙腳對湖水仍毫無感知,他睜開眼——冰,他們站在冰上,這可是夏天!而少年每往前一步,腳下的湖面就凍起堅冰,正如舉行命名禮的學者們曾做到的那樣。

“你瞧,我就說能做到的!我說過的!”海因笑着,拉着夥伴跑起來。

他也忍不住笑道:“別、別跑,太滑了會掉到水裏的!”

“掉下去我就把你撈上來,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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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面迅速劃出一道銀閃閃的直線,冰軌向着湖中心的石臺延伸。深綠的波光中,兩個孩子奔跑着,好像只是跑過初夏的田野。

事情就應該這樣的,非如此不可。他本能地确信:如果現在不這樣選擇,他以後肯定會無限懊悔。

于是尼爾毫不猶豫地朝老師的名冊伸出了手。當手指陷入水晶牆時,那與常識相悖的觸感讓他背後一涼,感覺像是摸到了濃稠的液體,而且冰冷異常,就算在一月時将手伸進北方的河都不至于如此刺骨,寒意沒過手腕。而且當手指越接近名冊,那綠光就愈發紊亂。被電擊般的疼痛感沿着他的手臂往上竄,太陽穴突突地跳。他渾身是汗,半邊的身體都被麻痹了。

“別碰!”

來不及了。就算夏亞和周圍的學者們發現了他的意圖,也來不及阻止。

尼爾眼中只有那片殘頁。

之前古蘭爾已經告訴過他,在舉行過命名禮之後,最初的名字就被獻給“書”,就算是最親近的人也無法再想起。尼爾特意去找盧西奧确認過,得到的也是同樣的答案。就算盧西奧是看着海因和佩列阿斯長大的,也無法想起佩列阿斯的本名。只有本人才能夠記住。

少年當時也發問,名冊上不是寫了所有者的本名嗎。古蘭爾為此解釋了一通,尼爾也只是聽懂個大概:名冊就是名字本身,只是不再以文字或語音的形态存在。

冥冥之間,尼爾有個想法:既然老師的名冊快耗盡了,那他應該先知道老師的本名,那個“書”相聯的真名。或許……他就能知道接下來還可以做些什麽。尼爾初次見到名冊時依稀看到幾個字符時隐時現,他當即就想到了老師的學者袍。小時候很他喜歡去拉老師的衣裾,因為每當他觸碰那雪一樣的布料,學者袍上不斷變幻的阿貝爾文就會閃現溫柔的銀光,古怪的文字微微亮起又黯淡下去。他很希望老師每天都能穿這樣漂亮的衣服,不過佩列阿斯先生告訴他,這是學者在很正式的場合才會穿的禮袍。老師也曾答應過他,等他成為了真正的騎士,一定會以最莊重的儀容去見證他的受封禮。

強烈綠光洶湧如山洪,瞬間就灌滿整座內殿!沉鈍的回音刺得人耳鳴頭疼,就像數千座大鐘同時敲響,層層波動在空氣中來回震蕩。這裏并沒有能夠制作強大的防護魔法的術士,比起被尼爾激起的神殿所深藏的力量,學者們能夠調動的法術微乎其微。有人試圖阻止少年繼續涉險,但喚出的法術就像風中的煙霧般被吹散了。海風忽然變得灼人,夾攜熱流瘋狂地撞擊牆壁,像是有了形體般猛烈地撞在人身上,刮得人們根本無法挪步。尼爾聽到身後有喊聲,可也只是聽到而已。

離尼爾最近的夏亞勉強斜着身子,抵禦着燒眼的強風挪到尼爾身邊。她想把尼爾從法術的漩渦中拉開,可剛一碰到少年的手臂,一股巨大的推力就讓小姑娘跌倒在地。

作為“書”龐大體系中的末端,名冊直接與本源相聯。當遭遇到程序之外的幹涉時,體系中蘊含的強有力的能量便以名冊為出口,以抵禦侵入者。石英牆表面攪動出一個漩渦,狂暴的流動感不斷向外噴湧,那也不是風,而像是空氣本身就被扭曲。尼爾有幾次都差點被無形的巨力刮倒在地,手臂感覺也像是就要被粉碎一般。

還差一點點——

名冊的殘頁如居于風暴核心,帶着淺金色微光的字符時明時滅,如同呼吸于無夢的睡眠。

“你答應過我的——!”尼爾奮力伸手向前,巨大的阻力絞着在他的手臂,關節被擰得咔咔作響。

他想要的一切,不過是再次握住那個人的手。

那雙冰涼的、柔軟的手。

終于,尼爾看到自己的食指觸到了殘頁卷曲的邊緣。他只有靠視覺來确認,因為左手已經沒有觸感,似乎劇烈的疼痛就是手臂本身。

如同老師的學者袍上的銀色紋章曾在他的觸碰下顯現,名冊之上的字符一閃而過!與此同時,尖銳的熱流順着血液擊中他的心髒。胸口似乎有什麽紅色的東西亮了一下。

書頁倏地閃現出刺眼的強光,尼爾的視界驟然白了。

那道刺眼的強光仍在漸強。

他幾乎看不見也聽不見,只覺得自己在沉入一片白色的真空。他甚至産生了幻覺,誤以為海洋的深處竟然可以如此明亮。

有人拉住他的手,很溫暖。那是窒息中的一絲空氣,灼眼之下唯一的蔭蔽。

海因,他想叫出同伴的名字,卻失去了聲音。

那少年俯身向他,笑了一下,然後輕聲喚出了他新的名字:

“佩列阿斯。”

這是海因給予他的名字。

是的,他阖眼,在心中重複了一次。海因給予他的名字……從今往後,他将以這個名字活下去,他的名字是佩列阿斯。

聲音回來了,暴亂的光亮也在散去,被撕裂的世界緩慢地愈合。

尼爾躺在地上,緊縮的瞳孔在适應着逐漸平和的黑暗。他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但他的意識仍沉沉地依附着大地,不像人們傳說的死亡時那般靈魂向上飄蕩。

透過镂空的石雕窗,星鬥在白光的退潮中重現。雲層再次将滿月遮蔽,雨點落在臉頰,尼爾眨了眨眼,這是他唯一能做的動作。

原本淅淅瀝瀝的雨俄而響徹起來,滂沱大雨降在寂靜之上。

“尼爾,尼爾!”

他看到好幾個人圍住自己,可是雨下得太吵,他根本聽不到他們的話語。

銀發的伊西斯博士匆忙走來,她握住少年的左手,在他耳邊低聲念了一段咒言。

身體和意識再次合一,尼爾試圖坐起,但剛一動彈心髒就疼得像被火燙了似的。伊西斯輕柔地托住少年的上半身,搖頭說道:“別動,你的心髒剛剛被防禦法術擊中了。現在還不知道情況怎麽樣,所以……”

頭發濕漉漉的小女孩在旁邊捂着眼睛啜泣,而年邁的西比爾婦人也用一種即将掉眼淚的神情看着他,這真讓他受不了,怎麽能讓女士哭呢?

尼爾剛想開口道歉,伊西斯博士就再次搖頭,她将手覆在他的前額,念起安睡的咒言。

于是少年緩緩睡去,雨聲在夢中也不曾斷絕。

他看到了。

那個人的名字。

螺旋形圖書館的四壁是明晃晃的堅冰,旋風簌簌吹落一層霜花,亮晶晶的細末落在學者的手背,覆于戒指的金星之上。

莫名的心悸令佩列阿斯放下了鉛筆,剛剛胸口猛地疼了一下。他不由地喚出名冊查看,仍是老樣子。

佩列阿斯休息了片刻。待心跳重新平穩,學者再次拿起鉛筆開始工作。

完成了這幅素描後,學者又換了一張新的紙。冰霜覆蓋的桌面上滿滿都是少年的素描。

同樣的內容,他不停地畫。老實說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為什麽要這樣做。

他只記得……

畫上的這個孩子,是尼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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