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XXXIII.
尼爾醒來。夢境漫長而紛雜,他卻能記住每一個細節。
陌生的房間中彌漫了略帶苦澀的甜味,聞上去暖暖的,饑餓感讓他想起時間緊迫。尼爾猛地起身,左臂連同心髒頓時疼得他眼前一黑。
“唔……”尼爾緊緊抓住心口的衣襟,劇烈的疼痛和暈眩感好一會兒才退去。
有人快步走來,端給他一只冒熱氣的杯子。尼爾抹去眼角的淚水,這才看清是伊戈。
“攙了止疼藥的蜜酒,味道不太好但能稍微補充些體力,”伊戈扶住虛弱的尼爾,幫少年喝下甜膩的藥,“伊西斯博士調配的。她說等你醒了,她需要和你談談。”
尼爾努力回想着昏睡前的場景,他問伊戈自己睡了多久。不過三四個小時,伊戈的回答讓尼爾稍微松了口氣,他真的沒有時間了。
“我得去找古蘭爾,我知道老師原初的名字了,說不定……”尼爾掙紮着要下床,卻被伊戈按住了。
“尼爾?伯恩哈德,您現在哪兒都不許去。”
尼爾剛想反駁就看到伊戈面有愠色。這位寡言的騎士很少發脾氣,起碼尼爾不記得自己是否見過伊戈生氣的樣子。少年心虛地舔了舔幹裂的下唇,正想向師傅辯解,但伊戈強勢地做了個讓他噤聲的手勢。
騎士起身,将空杯擱在桌上。尼爾這才有心思去留意這房間。
石壁上挂着錦繡的織毯,像是帝國的風俗,如果沒有這幾塊鮮亮的毛毯,空落的房間恐怕會更加冷清。依牆的書架擺得整整齊齊,茶炊與桌面也井然有序,只是有幾本書籍與藥瓶被淩亂地擺放,看得出使用者當時很着急。門口的衣架上挂着女性的帽子與毛大衣,看來這是女人的房間。
三扇高窗的設計和尼爾祖父的房間倒是相似,外面黑漆漆一片,也看不到什麽。
“您不用解釋,伊西斯博士都已經告訴我了。”伊戈将搭在椅背上的毛襯裏大裘披在尼爾肩頭。尼爾這才意識到自己穿着銀色的絲綢睡衣,不知道是誰的。
伊戈把椅子拉到床前,翹着腿十指交疊擱在膝蓋上,一副要與少年談心的樣子,但他的表情已經清清楚楚地告訴尼爾:沒得商量。
尼爾不甘地低下頭,等待師傅發問。
“我說過的,你做事前要考慮清楚,畢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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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自己的考量!”尼爾脫口而出,他自己都有些吃驚。
伊戈點頭,并不在意學徒的失禮。他繼續說道:“行,我知道了。”
又甜又苦的蜜酒燒得尼爾胃疼,苦澀感一陣陣從喉頭湧上來,尼爾嗆了幾下,伊戈輕拍少年的背脊。
“我目前是你的監護者,”伊戈停頓了一下,似乎是強調這句話作為前提的重要性,“等你身體康複,就跟我回帝國。”
“為什麽!”
“不為什麽,已經定了。”灰藍色的眼睛從滿臉驚詫的少年身上移開,轉而望向壁爐的火焰。
“這是我自己的事。”
“我給過你選擇的餘地,但你還是去以身涉險。那麽我現在就收回所許諾的權益,直到你有足夠的理智做出恰當的判斷前,你都必須處在監護之下。”伊戈起身,背對尼爾。
“伊戈,你聽着……”
“我說過,您不需要解釋,事實已經擺在面前。近期你只要好好養傷就行,我會負責看守你的。”
“你沒有權力這樣做,況且我是成人了,不需要什麽教管!”尼爾氣得發抖。
伊戈根本不理會他,信手翻看書桌上的醫療書籍。
被冷落的少年愈加憤懑,他又補充性地叫道:“不要你管我!”
黑衣的騎士只是徑自走到壁爐前,添了些柴禾後用鼓風氣使爐火更旺些。房間的溫度很快就略略升高,少年澹白的面色看上去稍微好些了。
“我本來不想跟你解釋的,”伊戈倒了杯白水擱在尼爾伸手可及的地方,“不過為了讓你能更加理智地看待事态……就讓我們坦誠公布地來談。假如你在之前那場胡鬧中遭遇不測,佩列阿斯會怎麽想?不,你先別急着反駁,聽我說完。我們是持劍者,對法術與奧義知之甚少,倘若你偏要以無知的姿态去觸碰那些本源的力量,後果是可以預見的。就像讓一個沒碰過劍的農夫上場角鬥,對手一分鐘內就能削下他的腦袋。還有我聽說了,在法術上你有些天分,別的學徒辦不到的事你卻能成功。但正是如此,我不得不将自己的意志強加于你,因為無法控制的天賦可能會使你走得更險,去觸碰更強力的禁忌。總之你要明白,我們——我是說,佩列阿斯閣下,公爵大人以及我,都希望你能有自己的人生。你可以自由選擇未來的道路,但前提是你得……平安地活下來。”
直到伊戈說完最後一個詞,尼爾都安靜地聽着。他偏過頭望向遠處的黑暗,海浪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幾乎被雨聲掩蓋了,不過少年還是能聽到。
“我之前做了好多夢,伊戈。我夢見父母了,母親把我抱在膝頭,父親就坐在旁邊給我念畫冊,《亞德裏安與蓋因摘得金星》,是我很喜歡的畫冊。然後他們消失了,我看到兩尊并排而躺的石像,逼真得像兩個安卧的人。阿格拉娅和海因……他們看上去很幸福,也很相愛,伸出的手彼此握着。”
少年示範性地兩手相握,像是遲疑的重逢,抑或是臨別前最後的挽留。
“很奇怪,在夢裏我就明白石像的意味和象征了。人在做夢時難少會這麽清醒不是嗎?當時我很害怕,因為我看到了第三座石像——懷抱書籍的聖人……你能猜到那意味着什麽。所以我跑向那座石像,想看清他的臉是不是……不過任我怎麽跑,都無法靠近。然後在我根本沒意識到時,就進入了下一個場景。我走在海上,灰蒙蒙的大海,天也是一樣。有七座風暴在攪動海面,樣子看上去很吓人。我頭頂上正好有一個倒吊在天空的龍卷風,它并不吹人,夢是沒有邏輯的。然後……然後我看到……佩列阿斯就坐在那裏,坐在龍卷風的底部,他在工作。我拼命喊他也聽不到。”
伊戈把盛着白水的杯子遞給尼爾,少年很順服地喝掉了。
“中間還有很多場景,但都無所謂。只是最後一個場景……如果它是真實的,我願意永遠都不再醒來。你知道嗎伊戈,我夢見我挽着老師的手,我倆穿過傍晚時分仍很明亮的森林,沿着林中路走,熱風把山丘上的青草吹得東倒西歪。不遠處有一座很新的石房子,院落中有高大的橡樹,似乎還有可以乘涼的葡萄架。我們就住在那裏。我對佩列阿斯說了些什麽,他就笑,不是看小孩子的那種笑法。當時我心想:待會兒回去了,我先給他一點白葡萄酒喝,再切一些上好的幹酪,他看書的時候一定喜歡。等我把晚餐準備好,再叫他過來吃。還要把窗戶都打開,涼涼快快地吹着夏夜的風……”
尼爾說得嗓子有些啞,喝過水也不太管用。他苦笑着搖搖頭,眼神漸漸散開,就像又回到了夢裏一般。少年即刻就回過神來,趕緊拍拍自己的臉頰,急切地辯解道:“哈,我怎麽會做這種夢,真怪。”
伊戈大概明白了什麽,雖然少年自己仍雲裏霧裏,只是他沒有點破。伊戈拿出一封信遞給尼爾,正是佩列阿斯最後寫給卡洛亞洛的那封。
尼爾小心地打開皺巴巴的封舌。之前他掉進河裏,信件也被水浸了,大部分的字跡都被墨水暈染。
“他的父親對他叫道,‘你走錯了路!’……當我看到……一切的景象都……右邊,我已經聽到了,漩渦在我們下面發出了可怕的吼聲。”
尼爾努力分辨着殘存的詞語,雙眼酸澀得難受,他卻哭不出來。在心中默念着老師最初的名字,尼爾攥緊了拳。
“我……”
輕柔的敲門聲打斷了尼爾。
伊戈打開門,年邁的西比爾學者走進房間。她穿着傳統的滾金邊深藍長裙,仍戴着那張嵌着細鑽石的發網,銀發披散下來。
兩位西比爾人短暫地目光相接,然後微微颔首彼此致敬。
“之前形勢危急,尚來不及詢問您的名字。”伊西斯以一種發音極輕,卻很莊重的社交口吻說道:“俊朗的年輕人,雖然我們未曾謀面,但您讓我想起年少時的好友:圖拉爾家的賽阿達薇,自從她嫁給戈爾貢伯爵後我們就再沒能相見。請恕我冒昧,敢問您是否出身許德拉家族?或者您就是新繼的戈爾貢伯爵?”
伊戈說:“她正是我的祖母,我自幼就知道您,伊西斯博士。只是您許久不曾回國,很多事都改變了。我叫伊戈,現在的姓氏是費奧爾多維塔,由女皇陛下卿賜,而許德拉家族已經不存在了。”
伊西斯十指合攏,若有所思般緩步行至書架前,然後又倉促地轉身走向床邊。
“您不必太過勞心,這些政治上的變動太常見了,不應當使學者煩惱。”黑衣的騎士低下頭。
“那麽您現在……是處于怎樣的境地呢?難道是流亡?”
“我現在是伍爾坎公爵的騎士,同時也是他的血盟。所幸不必流亡或是被發配做苦役犯。”伊戈看向無精打采的少年說:“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現在重要的是這孩子身體怎樣?”
伊西斯點點頭:“卡洛亞洛先生麽?聽說是位溫和的紳士,那就好……也是,還是讓我們來談談尼爾的情況吧。”
伊西斯讓尼爾拉開衣袖露出左臂。只見有一串符文自尼爾的手臂內側一直延伸至心口的位置,看上去像焦黑的鏈條,而且一碰就疼。
“這要緊嗎?”伊戈捧住少年的手臂。
“是名冊的抵禦法術,雖然不會致命但也非常強勁。假如犯禁者是學者或術士,這個鏈咒會鎖住他們的名冊,就再難使用法術了……一般情況下,它可能會給人的身體帶來永久性的傷害,比如無法再進行高強度的運動,甚至是連日常生活都不太方便。況且它擊中了尼爾的心髒……”伊西斯頓了頓,偏過頭繼續說:
“所以尼爾,你以後可能……不太能做騎士了。”
“怎麽會……”尼爾慌張地想要摸到佩劍,然而心髒像是被扣住血肉的鎖鏈牽扯,疼得他咬牙低吟。
“沒有什麽辦法了嗎?”伊戈猛地起身。
尼爾滿頭是汗,他緩了一會兒後笑着輕拍伊戈的肩說:“沒關系,反正也是我自己造成……尊敬的博士,還有別人受傷嗎?是嗎,那太好了,沒傷到人就好。別的倒是……無所謂了。”
他這麽說着,心裏想的卻是自己騎着艾尼亞在海邊馳騁。海風在他身後,朝霞的光華在他的劍上閃耀……想到或許葉夫尼曾經也是類似的心情?當得知雙腿再也不能行走,再也無法像年輕時那樣。
“我不要緊的,”冷靜下來的尼爾苦笑着搖頭,“嗯,不要緊。”
伊西斯握住少年的手,似乎他們很熟識很親密,她柔聲說:“尼爾你別害怕,因為你的情況……很複雜。精通醫術的烏沙納斯博士之前也趕過來了,他親自為你診斷,當時你還睡着。我們和幾位大學者商量後一致認為:抵禦法術直接擊中你的心髒,從理論上來看,它應該會造成更糟糕的影響,可你現在狀況算是出乎意料地好。也就是說,法術大部分的能量可能是流散了,或者是被引導到了別的什麽地方。擊中你心髒的只是很小一部分。所以你具體的情況還需要進一步觀察才知道。”
尼爾不喜歡被當成小孩子,可伊西斯的舉止很親切,和伊西斯相處感覺就像面對年長的親人。尼爾想起自己從未相見的祖母。弗麗嘉一定也是這樣溫柔的女性,否則佩列阿斯和海因就不會那麽想念她,愛她……就像《亞德裏安與蓋因》裏寫的那樣。
伊西斯霎時間又回到嚴肅的語調:“先生,我有點小小的私事想要和尼爾單獨談談,可以嗎?”
“失陪,”伊戈起身,“尼爾?伯恩哈德,我會一直守在門口,希望您能安安分分地休息。”
年邁的西比爾女人忍了一會,還是對騎士說道:“這麽說很失禮,只是您的臉色确實不佳,恐怕應當補充‘金果’……我是學者,日常無需太大的耗費,長期不飲用也不礙事。然而您是西比爾騎士,苛刻的節制恐怕會有損您的健康。”
“不要緊。”伊戈走出房間,将門輕輕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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