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XXXVI.

尼爾不知道自己竟然虛弱到了這個地步,光是走下漫長的螺旋梯都得要伊戈攙扶着。雙腳就像踩在海綿上似的,毫無真實感。伊戈走得很慢動作也盡量輕柔,但即便如此,只要尼爾的動作一大,心髒和左臂會被扯得生疼,難怪伊西斯把這叫鏈咒。

本來伊戈是反對尼爾再起身折騰的,但聽到伊西斯解釋,他也就允許了。只是伊戈認為目前尼爾必須時刻處在他的監護之下。

走在前面的伊西斯推開塔樓的大門,雨聲撲面而來,灰塵的味道與水汽讓尼爾沉鈍的精神清醒了些。他輕輕松開伊戈的手,跟随着學者步入雨中。

這裏似乎是螺旋形塔林的最深處,弧形分列的樓房與白壁将深夜的聲響回蕩開來,本來就喧嚣的雨聲又疊了一層回音,幻聽般模模糊糊。

伊戈脫下外套為少年擋雨。

學者走向塔林中心的空地,那裏設有一個不小的的芒星形泉池,泉池中央高高立着一尊極其巨大的青銅龍像。尼爾想起來了,是他随盧西奧經過騎廊時偶然望見的龍像。這已經是他在學院見到的第三條龍了。

龍果然如傳說般巨大,難怪詩人們會幻想龍騎士是如何駕馭着這巨獸,在白雪覆蓋的山巒上投下壯麗的陰影。而且銅像逼真得簡直讓尼爾不由地倒吸一口氣,似乎下一秒它就會扇動翼膜,向着天空咆哮。

尼爾注意到龍的胸口刺着一柄劍,飛矢與粗笨的鎖鏈将它的身體釘在大地上,它看上去就要傾側着重重跌倒。雕刻者完美地捕捉了幻想中的巨獸死亡前的動态。而龍的身下似乎有一本敞開的書籍,刻着什麽字。

“那書上寫着伊巴涅箴言‘一切景象都行消滅’ ,”刺骨的冬雨讓伊西斯披散的銀發一縷縷地緊貼着頸部,“紅龍之死,意味着沒有什麽能夠永恒。”

伊西斯帶領尼爾來到龍像巨翼之下的泉邊,頹軟張開的翼膜剛好覆在他們頭上,擋住了大雨,故而此處的泉水相對平靜,仍能依稀看清倒影。

“第一,我不一定能成功;第二,即便佩列阿斯此刻仍活着,他也可能過于虛弱而無法感應到這個法術;第三,當人被書逐漸吞沒,他這個人就會在書中不斷崩塌瓦解,尤其是記憶與意識,所以他可能已經……沒法想起你了。就是這幾個問題,你能接受嗎尼爾?”

尼爾颔首,伊西斯便從少年手中接過佩列阿斯的信件。

像被賦予生命般,紙張随着學者的咒言而站立起來,浮在伊西斯的掌心。尼爾親眼看到伊西斯使得暈開的墨漬重新歸複為清晰的字跡,皺巴巴的信紙也變得平坦,看不出一絲折痕。學者兩指夾住紙的邊緣快速一扯,信件不情願地掙紮着想要逃離,如嶄新的紙般噼噼啪啪地清脆作響。但伊西斯已經敏捷地抓住了它,将信紙的一角緩緩浸入泉中。一碰到水面它就膺服了,整張紙很快就像熱茶裏的方糖般融化,暈開成一片深藍的水色。尼爾認出這是老師常用的墨水。微微發亮的藍旋轉着,沉重的雨也無法驚擾它。

尼爾幾乎是半跪在地上,兩手緊抓着噴泉的邊緣,盡量将身子傾向泉池。他目不轉睛地盯着鏡子般的水面,漸漸地,他真的從中看到了影像——是螺旋形的圖書館!是的,是的,就是這裏!老師一定在這兒的。于是他竭力呼喚那個人的名字,希望佩列阿斯能注意到。

那一刻,少年以前所未有的虔誠向真理女神祈禱,祈禱着那金色的雙瞳能再次望向他的眼,就像世間的陽光臨在海面。

線條越畫越亂,手中的鉛筆已經很短了,再削就不好握,于是他換了另一支。等削好筆尖,面對着稿紙他又想不起自己究竟要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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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是在繪畫?他翻看着零散地鋪滿書桌的手稿,全都是相似的素描,畫着同一個男孩。他又對比了一下手中未完成的稿紙,終于想起自己是想畫這個孩子。

書桌的淩亂讓他很不安,或許還是應該整理一下。地上也落了許多素描,像冬天的枯葉一樣被霜凍得硬邦邦的,他俯身逐一拾撿。奇異的感覺,身體似乎變得空氣般輕盈,好像手中的紙張反倒比自己更沉重,他哪裏都不疼了,手指碰到冰也不冷。天空過于明亮,刺得眼睛很不舒服。他仰頭,那倒懸之海欺壓而來,離他已經很近。不知道等海面完全碰到這螺旋空間時會是怎樣一番景象。

“佩列阿斯……”

誰在呼喚他?

他擡眼尋找,只見冰凍的泉池上幻動着微弱的藍光。

“佩列阿斯。”

這是在叫誰?那呼喚如同來自烏有,聲音,聲音。聽啊,熟悉如往昔。他依然跪着,手持不知意味的肖像,就那樣傾聽着。

“到這裏來,佩列阿斯。”

他忽然想起什麽,依着那聲音而站起,如同聖徒承受造者的吹拂之物。那一定是在叫他,對,佩列阿斯,他曾被給予的名字。

于是他恍惚地走到泉邊,望見水中出現一個青年的倒影。

金頭發,藍眼睛,年輕的騎士。

“你看得到我嗎,佩列阿斯!”青年一臉急切。

這青年認識他?他遲疑地問道:“請問您是……?”

「鐵匠普利尤裏的兒子。金頭發,藍眼睛,年輕的聖騎士。他的劍快得像閃電,他有一匹棗紅色的駿馬可以沿着晝夜的分界一直奔跑。」

腦海中莫名出現這句話。

藍眼睛的青年,好熟悉的臉。可是這年輕人露出了悲傷的神情,不知為何,他心頭一緊。他剛想開口道歉,青年就搖頭笑笑,原諒了他。

“沒關系的佩利亞,不用勉強自己。”青年拿起一柄裝飾有金星的劍給他看,那金星的圖案也很眼熟。

“你還認識這個嗎?這個星星。”

他猶豫了,未曾表态。

年輕人溫柔地笑了,眼中卻沒有笑意:“我是海因,你還記得我嗎?”

海因?

“佩利亞,我是你的朋友,從第一天直到最後一天。除了你,世界上不會再有第二個人理解我的心意。”

“嗯。”他下意識地點頭,然而腦海深處卻忽然生發出一個抗拒的念想。混亂感讓他的頭愈加發燙,尖銳的耳鳴。

“你看這柄劍,記得它嗎?”年輕人再次給他看裝飾着金星的殘劍,“以德列。”

頭疼得像是被鈍器擊中般,他按揉着太陽穴,某種想法在他內部逐漸浮現。不,他隐隐約約認清那漂浮的念想,抗拒性的念想。

“你生病了佩利亞。但別擔心,我很快就能讓你好起來,我發誓我會的。等等我好嗎?”

“我頭好疼,很抱歉……我想去睡了,晚安,海因。”

海因?誰?

「獨眼巨人問他們:“年輕人,你們是誰?”騎士說:“不畏風暴的蓋因和熟讀卷軸的亞德裏安。”」

又想到了奇怪的句子。他弓着身子捂住側額,皮膚燙得簡直像是會燒傷他掌心。

“別睡,佩列阿斯!”那青年慌了,“聽我的話!你再工作一會兒好麽,但是千萬別睡着……”

“工作……好的。”他順從地答道,看向手中拿着的素描。少年懷抱着幼犬,沖他微笑。

“我不會讓你一個人,別害怕,我會來找你的。”

聽到青年的話,佩列阿斯再次望向水面。深藍色綢緞般的微光将青年的倒影環拱。金頭發,藍眼睛,年輕的騎士。

那個抗拒性的想法瞬間如決堤的海潮,沉重的質量逼壓而來。他有不能忘記的東西,這個念頭如利爪,緊緊攝住他的心髒。

“不,這不是的,不不不……你不是……”他盯着青年的碧眼,因疼痛感而泛起的淚水使他眼前的一切都朦朦胧胧的,那個孩子的肖像也是。

佩列阿斯搖頭道:“你是尼爾。”

他的尼爾。

金頭發,藍眼睛,年輕的騎士尼爾。

“我怎麽會忘記你的名字呢……”佩列阿斯苦笑道。耳鳴的聒噪戛然而止,緊繃的弦被切斷了,劇烈的頭疼感也在消退。

“是啊,是我。您還好嗎,老師?”尼爾也笑了,一臉倦意。

他想了一會兒,問道:“你去哪兒了尼爾,為什麽不回家?”

“我很快就回來,老師。”

“你的頭發有點長了。”

“等回家,老師就幫我修剪一下吧。”

“我稍微有些累,尼爾,我想去睡了。”

“別睡老師,再忍耐一下,你不想等等我麽?”

佩列阿斯颔首道:“那我等着你。”

“這就對了。”

“不過我真的要去休息一下,我實在撐不住了。”

“佩列阿斯,”尼爾笑道,“我不會讓你一個人,放心。去休息吧……”

“再見,尼爾。”

“再見老師,還會再見面的,肯定的。”深藍的光芒黯淡下去,最終化為普通墨水在泉池中散開,尼爾仍單膝跪地,望着自己的倒影不願起身。

伊戈上前将少年扶起,尼爾看了他一眼。就憑借這個眼神,伊戈決定再把少年看守得緊一些,尼爾肯定在謀劃着什麽。同時伊戈也很清楚,他們之間沒什麽好談的了,因為少年的決意已經明明白白地寫在那目光中,無可動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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