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XXXVII.
伊戈考慮過是否要沒收尼爾的劍,他可以肯定少年絕對不會安安分分地就這麽躺在房間裏休息。不過伊戈沒有那樣做,佩劍在身畢竟關乎一個騎士的尊嚴,況且他也不至于連一個年少的普通人類都看不住。就之前尼爾的身體狀況來看,這孩子要自己走下旋梯都困難,更不可能有力氣胡鬧。
走廊很暗,暴風驟雨吹得燭光瑟瑟發顫,飛蛾的影子撲騰閃爍。伊戈抱着劍坐在門前,稍作阖目休息。這三四天來,黑發的騎士幾乎沒休息過,就算西比爾人體魄強健勝過普通人類,連續的不眠不休還是會讓伊戈漸感吃力。而且那種特有的“渴”已經在他喉嚨深處灼燒,無論怎樣清涼的水或飲料都無法緩解。特蘭德那家夥總是笑話他過于節制,而伊戈也見不慣特蘭德像那些輕浮的西比爾貴族一樣,對金果有着酗酒般的狂熱。他既與公爵有盟約,就不樂意從別處獲取。
雷聲遠遠地響起,他不由地将疊着的腿倒了個過兒,食指不停地輕敲着劍鞘。自己這樣對待尼爾是否太過?這樣強硬的阻攔也并非伊戈所願。但既然學院都無力為之,他并不相信尼爾一個孩子能有什麽辦法。
在離開伍爾坎時,卡洛亞洛先生特意囑咐過他,絕對別讓少年去接觸那些古奧而危險的存在。當時他反駁過公爵:假如真是危險的魔法,學院肯定設有重重防備,沒可能讓一個孩子随随便便就接觸到。
“我不擔心學院的制度。只是……有時候強烈的願望有可能會造成難以挽回的結果。本源的力量是如此廣大,人總是想要借助它來完成自身的願望,但又絕不可能控制事态的發展。”對公爵的這番話,伊戈深表贊同。
之前和尼爾在神殿分別後,伊戈回到學院安排的寓所休息,但沒過多久古蘭爾就匆匆趕來,告訴他尼爾闖了禍——因為擅自觸碰名冊而被魔法重傷。那一秒鐘伊戈驚得一把捏住古蘭爾的胳膊,古蘭爾也臉色蒼白,兩人來不及多說什麽就往神殿趕去。來到柱廊前,一位身材高大的術士已經把尼爾背了出來,伊戈趕忙上前把少年換到自己背上。銀發的女人一直跟在他們身邊,告訴他該把少年帶到哪兒去,還安排別的學者處理殘局,以及派遣雀鷹去請醫師。為了把尼爾安置妥當,她前前後後操勞了很久,伊戈非常感謝她。待諸事穩妥之後,伊戈才注意到她也是西比爾人,而且正是久聞大名的伊西斯博士。
在尼爾沉睡時,伊戈一直守在少年床邊。他緊緊攥着劍柄,怪罪自己為何沒能看護好少年?在裏茨時尼爾就因為他的疏忽大意而受傷,前往學院的路途中也是。看着面色慘白的孩子,伊戈懊悔不已。尼爾是他唯一的徒弟,佩列阿斯十餘年來的隐居與勞心也大都是為了這個孩子。假如尼爾有半分閃失,自己怎麽配得上傳授者的身份,又怎麽擔得起對友人的誓約?好在少年并無大礙,就算無法再做騎士,等回了帝國他們也有辦法幫尼爾安身立命。
伊戈睜開眼望向走廊盡頭的高窗,雷電交加。他決定了,自己必須狠下心這麽做,唯有如此才不會辜負佩列阿斯。
屋內忽然響起風雨的呼嘯,木窗吱吱呀呀亂撞,大概是風把窗吹開了。伊戈象征性地敲了三下,不等得到回應就擅自打開了門。只見尼爾站在窗邊張望,紙張被吹了一地。伊戈發現原本散放在桌上的尼爾的随身之物已經被收拾起來了,兩把劍就擱在疊得整整齊齊的衣裝上。
少年轉身看他,像是花了極大的決心才将意欲逃離的目光集中在伊戈身上。
“我就是想開窗透透氣……”尼爾解釋道。
那故作自然的語态實在拙劣,伊戈都懶得深究。他重新關上窗戶,把吹入屋中的雨水擦幹,然後逐一拾起地上散落的紙張。他輕推着尼爾的背,催促少年躺回床上去。
少年幾次回頭望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想說就說。”
“整個帝國,數您是我最敬重之人。”尼爾直視伊戈的雙眼:“是您教給我劍術與騎射的技藝,以及持劍者的原則。”
伊戈傾聽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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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始終謹記,自己是伊戈?斯沃德斯?7的徒弟。不論我做什麽,都不願折辱您的榮譽,也絕不會對您有半分的傲慢之心。”
“所以呢?”伊戈聽到尼爾喚他的本名,心中不是滋味。
“并沒什麽,我只是想告訴您……無論怎樣的情況,您之于我,就像高地的旌旗之于仰望者。願您始終相信您在我心中的位置。”
伊戈嗤笑道:“您夠資格出師還早得很,這種客套話留着以後再說吧。”
黑衣的騎士走出房間,留少年獨自休憩。
南方冬天的雨連綿不斷聽久了容易叫人頭腦麻木,伊戈阖目思索着與特蘭德比試劍術的情境,這樣能保持思緒的敏銳與清醒。那人的手法快得像眼鏡蛇,絕無花俏的招數,每一擊都直逼敵人要害。他自然也不在弱勢。兩人實力相當,能夠毫不留情地交手。伊戈仔細回溯着那個人慣用的招式……還有,白襯衣下漸漸滲出的血跡,被撕裂的烙印。
“!”
不行,不能想這個,西比爾騎士提醒自己。但喉嚨深處像是偃卧着一條滾燙的火蛇,被他的念想喚醒了。伊戈只覺得好渴,燒得通紅的鱗片在磨蹭着他的舌根,嗓子眼又癢又辣。不過他是訓練有素的騎士,這點難受根本不算什麽。伊戈深呼吸,重新開始回想劍術。一閉眼,第一個想法卻是公爵纏繞着繃帶的手腕。
伊戈猛地起身,走向對面的牆壁又折返回來,坐回椅子上。
“又不是什麽必需品,偶爾需求之物而已。”伊戈休息了一會兒,焦渴感也漸漸消退。
“先生。”
伊戈睜眼,看到那個和尼爾玩得不錯的小姑娘向他走來。如果沒記錯,她的名字似乎是夏亞。伊戈向這年輕的女士問候。
小姑娘捧着一只鍍金的杯,杯中盛着甜味濃烈的熱飲,聞上去像是西比爾人喜愛的白艾酒,卻又有微妙的不同。夏亞怯怯地說:“這杯熱酒是伊西斯博士為您調配的,她說您過于勞頓,這個對西、西比爾有好處。”
伊戈從不喝他人遞來的飲品,便盡量婉拒。他看出小女孩的恐懼,小家夥雖然捧着杯的雙手盡量伸向他,但整個身軀卻不住地往後縮。這不怪她,南方的普通人類大多對西比爾人誤會深謬,總以為他們是以食人為生的怪物。就算學院中有溫和的西比爾學者,小女孩會害怕陌生的西比爾男人也可以理解。
伊戈剛想安慰小姑娘,一個通天徹地的響雷就劈打下來!孩子頓時吓得哇呀一聲撲抱住伊戈的腿,大半的熱酒都灑到了騎士身上。
“啊!對不起先生,實在對不起!”孩子不禁吓,才這麽點兒小事眼淚就上來了,她急忙用手帕為伊戈擦拭:“伊西斯博士好不容易調的酒……我真是個傻瓜!蠢透了!以後要是真能成為術士才怪呢,嗚……”
伊戈有些心軟。他蹲下身子扶住小女孩的肩,盡量柔和地說:“不要緊的小姐,謝謝您。”
“可是……可是……只剩一點點了。”
“您和博士的心意我領了。”伊戈接過金杯。他快速回想了一下,自己和公爵在學院并無仇家,伊西斯博士同祖母又是故交。騎士假意飲酒,其實只是先嘗了一小口,沒有迷藥的口感。
夏亞笑道:“好喝嗎好喝嗎?可以給我也嘗嘗麽,聞上去好香啊。”
确實香味撲鼻,而且伊戈不過淺呷了一點,喉頭的灼燒感便清涼了大半。他招架不住小姑娘的頑皮,只好讓夏亞也嘗了嘗熱酒,結果嗆得小家夥直咳嗽。
“天,這是什麽玩意兒!博士平時喝的都是這種東西嗎!”
伊戈拿過小女孩的手帕,給她擦擦眼角:“您不喜歡很正常,白艾酒聞上去香但太烈性,且您尚年幼不适宜飲酒。西比爾人倒是熱衷于這種味道。”
“您……會喜歡這個飲料嗎?真的不是說謊?”
伊戈将金杯飲盡,對小姑娘表示感謝。夏亞想去探望尼爾,可伊戈認為時間太晚少年需要休息,就謝絕了。夏亞只好滿臉失落地離開,走之前還頻頻回頭。
伊戈嘆了口氣,終于可以獨自清淨會兒。他沒想到尼爾能和這小女孩玩得那麽好,倒像是有了好幾年的交情的老朋友。說到老朋友,伊戈決定給古蘭爾寫封信,請古蘭爾用雀鷹把信轉寄給遠在封地伍爾坎的公爵大人。古蘭爾和卡洛亞洛先生是多年的老友,兩人常有書信往來,古蘭爾的雀鷹認識去往北方的路。
他剛剛已經把羽毛筆、墨水和紙張順手帶了出來,也就不必再進屋打擾少年休息。伊戈将柔軟的紙張墊在劍鞘上書寫,寫着寫着,他忽然覺得光線似乎在變暗?字體越發模糊,甚至出現了重影。可能是自己太累了,伊戈揉揉眉心。無意間一擡頭,他看到那個小姑娘躲在樓梯口的陰影裏悄悄瞧他,一被發現就逃走了。當伊戈再次下筆時卻發現思維已變得遲緩,拼寫一個普通的詞竟得思索許久,手指不住地發顫。
“不對……”
這絕非正常的疲憊,那酒裏果然有藥!伊戈扶着椅背才勉強起身,兩腿綿軟無力。而嗡嗡的耳鳴混合着雨聲被無限放大,他幾乎一時聽不到正常的聲響。伊戈捂着額頭,搖搖晃晃的意識許久才得以穩固。
他好不容易聽到屋內傳來的噼啪聲,可能又是窗戶被狂風吹開——
糟糕!
伊戈一下子明白了,尼爾那家夥!騎士一腳踢開木門,蜜酒濃烈的甜味滿屋子都是,嗆得他頭暈目眩。窗大敞着,少年已經不見了人影,之前被收拾好的東西也都被帶走了。伊戈往窗下看,沿着石牆的繩子在風雨中飄搖,而那個小姑娘和身披鬥篷的少年就在窗下,她把尼爾的馬都牽來了。
夏亞看到伊戈,尖叫道:“快走啊,尼爾!”
那戴風帽的少年揚起艾尼亞的缰繩,消失在暴雨的森林。
伊戈一拳重重打在牆壁上:“該天殺的東西,看我揍不死你!”
骁勇的西比爾騎士帶着憤怒,自塔樓一躍而下。即便是藥物也無法縛住這強健的肉體,他像捷足的豹穩穩落地,泥濘的土地難以阻礙這速度驚人的追擊者。伊戈眼看着艾尼亞和尼爾跑遠,他一吹哨,以帝國語高呼戰馬的名。黑色的雄馬不一會兒就嘶鳴着奔向主人。伊戈側身一撐,躍上馬背。怒火中燒的男人咒罵着,如風暴消隐在風暴之中。
被吓得不敢動彈的夏亞許久才回過神來。她斂息靜氣,在确定黑衣的騎士已走遠後,小姑娘拔腿就跑,學徒白袍上滿是泥點,臉上手臂上也沾滿泥,短發早已在雨中蓬亂不堪。夏亞匆匆奔回塔林,兩步并一步地跑上旋梯,趕回那個房間。
“他走了,咱們得快!”夏亞氣喘籲籲地喊道。
用黑色大裘遮住身體,躲在床下的尼爾趕忙鑽了出來。他看着杯子碎片,以及撒得滿地都是的蜜酒,心中一陣愧疚,但現在不是多慮的時候。他問夏亞:“那藥不起作用?”
“應該是有點用,但他太強了,我怕不消多久他就會追上胡裏安!”小姑娘拉着尼爾的袖子就跑:“這邊,跟我來!按你說的,我已經把古蘭爾騙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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