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XXXVIII.
夏亞有些驚訝,因為尼爾明明在全神貫注地同盧西奧話別,卻不動聲色地把一卷字條悄悄塞到了她手中。
等離開伊西斯博士居住的深藍塔,夏亞還沒來得及看字條,就被普洛斯老師叫去問話。老學者平日裏治學嚴厲,對待夏亞倒是很溫柔。只是夏亞現在無論如何都不敢擡頭直視鷹眼的師傅。“暴脾氣的普洛斯”,她老師翻臉不認人的性格在整個學院都是出了名的。小姑娘盯着自己的腳尖,默默等待懲罰。
普洛斯詳詳細細地訊問了少年呼喚名冊的全過程,以及他現在的身體情況,聽到學生的回答後又翹着胡子哼哼了幾聲,似乎是在嘲弄少年自作自受。不過對于尼爾可能無法再做騎士這件事,普洛斯始終沒有表态。
他只是和夏亞說:“你是個有想法的孩子,自己看着辦。反正對于有恒心的家夥,我就把人家培養成數一數二的術士。”
說罷他就把夏亞趕走了。在學生剛要離開前,老普洛斯又氣鼓鼓地用手杖敲打地面,叫住小姑娘:“對了!我最近在研究一種挺有效的治療法術擊傷的藥,就放在那邊第八個櫃子的倒數第二排從南數的第六格。你去給我把櫃子好好鎖上,我怕被賊偷了去哼。”
老師這執拗脾氣讓夏亞忍不住想笑。她悄悄把玻璃藥瓶塞在腰包裏,想象了一下等到命名禮時普洛斯老師的神情。她知道自己一定會成為讓老師驕傲的術士,讓這別扭的老頭子有朝一日能給出坦坦蕩蕩的誇獎。而尼爾……她覺得尼爾既然辦到了衆人始料未及的事,那也很有可能幹出更不得了的事情,說不定普洛斯老師就能對男孩刮目相看,祖孫兩人從此重歸于好。
自老師的塔樓出來之後,夏亞跑到一條被用來儲物而鮮有人經過的樓道。小女孩縮在雜物的陰影之間,藉着微弱的光打開尼爾的紙條。
“地圖?他要地圖幹什麽?”夏亞撓撓後腦勺,還是把深藍塔的四周和方位都畫了簡易的地圖,用雀鷹寄給尼爾。
沒過一會兒雀鷹就帶來了新消息。這回的紙條更是讓夏亞大吃一驚——尼爾要逃跑?為什麽?夏亞回想了一下看守尼爾的西比爾男人,那人長得很漂亮,但又冷淡又兇,夏亞不喜歡他。肯定是他要把尼爾關起來,不讓尼爾去救老師。小姑娘兩腮氣鼓鼓地看了尼爾提出的方案後,仔細地寫了封回信:
“你想要直接跑不行的,西比爾人的感官敏銳得像野獸,速度又快,他很快就能尋着你的氣味追上來!我給他配一杯有迷藥的酒,把他藥倒行嗎?是用法術施的藥,不會造成什麽傷害,也不會有味道。”
羽毛濕漉漉的雀鷹鳴叫着,小女孩趕緊伸手,讓它停在皮護腕上。
尼爾寫道:“伊戈太久沒有飲用金果,他現在就和普通人一樣,我覺得可以直接逃跑。還是不要用迷藥了,他畢竟是我的劍術老師。還請你把古蘭爾帶到什麽地方去,讓他在那裏等我,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對他說。”
小姑娘氣得直拍石板,心裏罵尼爾這傻東西!她索性趴在地板上書寫。
“你別管,我們就這麽幹。讓胡裏安那小子也來幫忙,就是我之前提過的那個新來的紅發小子,盧西奧的徒弟撿來的徒弟。咱們讓他披上鬥篷,騎上你的馬逃跑,叫那個黑衣的去追他。天黑雨大,肯定不會露餡。我現在就去準備,當下一次雀鷹敲你的窗戶時,你就把繩子抛下來假裝要逃跑,然後躲在房間裏等着我。最後,我記得你房間裏有很甜的蜜酒?把酒杯砸碎,讓甜味把你的氣息蓋住,西比爾人就聞不出你還在房間裏了。”
深夜的廊道飄蕩着一片死寂,蠟燭在變短,半透明的蠟滴如淚水滑落。當夏亞打開窗最後一次放出雀鷹,雷電的銀白蠻不講理地灌滿整個世界。她掏出祖父送的那只小銀懷表看了看時間,響雷再一次炸裂。
“‘偉大的術士厄休拉擡起手,雀鷹便帶着她的捷報越過海洋。今日你們都停下手中的活計,因為衆人要為她的名與事跡,編纂可歌唱的行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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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亞笑着輕誦《阿涅斯之歌》,握緊雙拳。燭光晃了晃,少女的影子開始奔跑。
胡裏安用被子蒙住頭,根本睡不着。倒不是因為外面的雷打得怪吓人的,是他真的從沒想過自己能像這樣躺在幹淨柔軟的床上,而且是在學院!想想幾天前他還睡在滿是海腥味的倉庫裏,髒得看不出顏色的被褥上沾着鯨魚油。
房門忽然被激烈地敲響。這麽晚了,誰?
少年趕緊用手指抓一抓亂蓬蓬的紅發。開門一看是個小姑娘,他原先見過的。小小的個頭,很有神的栗色的眼睛,像雨燕一樣的女孩子。
“您、您好,日安!”他根本不擅長應付女性。
“你叫什麽來着?”
“胡裏安,我之前和您說過,我還記得您叫……”
“我叫夏亞,聽着胡裏安你以後想在學院學習是嗎?”
少年怯怯地點頭:“這是我一輩子的夢想。”
“很好,那以後你就跟着我混了。我可比你入學早得多了,知道嗎?來,現在有個重要的試煉交給你去完成。”夏亞不容分說地拉住胡裏安的胳膊就走。
少年糊裏糊塗地就被小女孩拽走了。一路上,夏亞和他說了一通學徒之間要相互幫助的大道理,還承諾以後在學習法術時會特別照顧他,可以幫他完成一些導師布置的課業。胡裏安聽得懵懵懂懂,好久才憋出一句:“可、可是您還沒告訴我……是什麽試煉。”
夏亞停下來回頭看他,就像是先知對勇士委以重任時的那種目光。她一字一句地說道:“胡裏安,等日後你的事跡被詩人們傳唱時,你就明白這試煉的意義了。”
“這麽……厲害?”少年咽了咽。
“以後人們會這麽稱呼我倆:瞧啊,他們就是指引了聖騎士穿越荊棘之地的兩位先知,照亮風暴的大法師。”夏亞說着,自己也激動起來。
兩個孩子看着彼此,心中一片光明。
學徒的住地離外來訪學者的寓所并不遠。遇到巡夜人問詢,夏亞就拿出盧西奧臨時批給她的貝牌。但問題是他們都不知道古蘭爾究竟住在哪兒,也沒有古蘭爾的所有物來施展尋人法術。眼看着時間一點點過去,夏亞急得來回轉圈。胡裏安自覺年長一些,有責任照顧小女孩,就極有耐心地寬慰夏亞,讓她慢慢回想一下。夏亞點點頭,回想着有關于異鄉的法師的每個細節。想着想着,小姑娘忽然跪在地上,将腰包裏的東西一股腦兒地傾倒出來。她從中找到一顆金色的橡果,把它放入水中就能顯示出果實曾生長的森林的四季倒影。這是古蘭爾傍晚時送她的禮物!
夏亞得意地擡頭瞧胡裏安一眼,露出虎牙笑道:“看好了遠望者,法術與知識可是能穿透海霧的燈盞。”
小女孩吟唱韻文,她雙手所捧的橡果緩緩浮起,如一枚被喚醒的翠星,光束直直地指向遠方。
跟随橡果的光,他們找到了古蘭爾。術士還未睡下,正在試着用寶石制作星盤腕表“北極星”。他把兩個渾身濕透的孩子迎到屋裏,要給他們泡熱可可。
夏亞謝絕了術士的好意,說:“尊敬的法師,我祖父有個很有趣的發現,他請我來告訴您這一點。”
古蘭爾趕緊追問道:“喔?什麽有趣的事,是關于狄恩裏安人嗎?”
“是呀,正是和您這次為祖父收集到的素材有關。”
“具體是什麽?難道是和我新發現的那個殘章有關?這點我也覺得有意思,史詩明明是以航海的終結為開頭,這次卻發現了狄恩和薩拉德在從伊巴涅出發前的片段。我正好想找個時間和烏爾多拉學士探讨一下。”古蘭爾摸着下巴,在屋子裏轉了個圈。
“您猜對了,是這方面!”夏亞手心裏汗津津的,她笑笑,繼續瞎謅道:“祖父說他曾經在塔林找到一個《狄恩戰功歌》的古版抄本,裏面有些章節和您的發現有相近之處。”
“那更有意思啊!既然發現的是相對完整的手抄本,就可能考證出作者身份……狄恩裏安人當時對伊巴涅社會來說,一直是個不願提及的存在,畢竟是一群出逃的奴隸。假如……哦,不好意思光顧着自己說了,請問烏爾多拉學士具體是如何提及的?”
夏亞舔舔下唇,磕磕巴巴地說道:“嗚……我、我也不太聽得明白,畢竟我只是小孩子,不懂那麽深奧的。不過祖父說……說……今天太晚,不能多打擾古蘭爾先生。明天再來找古蘭爾先生探讨。”
古蘭爾露出了孩子在櫥窗前的神情。年輕的法師背着手又轉了一圈,爾後快速翻動桌上的書稿,不時地嘆息,手快速地擡起又放下。
胡裏安呆呆立在一旁,他也不知道夏亞到底想幹什麽,不是說要把這位術士請到另一個地方去嗎?
“我今天能否……”古蘭爾笑道,“不,太晚了。果然還是明天……”
夏亞看準了機會,插話道:“祖父倒是說他準備通宵整理資料,如果您不嫌棄,他萬般希望您當即就能前往……他、他還說了,他當年選擇做學者,就是為了這樣……奧妙的發現。”
小姑娘還未說完,古蘭爾就已經将長外套和傘拿在手中。青年立刻就意識到自己的失禮,聳聳肩賠笑道:“真理即有趣。”
兩個孩子把術士帶回了那間坐落于學院門外的石階下,夏亞祖父母的小屋。
“燈沒有亮着,學士恐怕是休息了,我先不打擾。”古蘭爾轉身就要走。
夏亞一把拉住術士的衣角:“您稍等!是這樣的……我祖母是睡了,不過祖父只是暫時去塔林一會兒,他讓我請您在書房等一下!”
“沒事,那我到塔林去找他。”
“他就回來了!”夏亞幾乎是抱住古蘭爾的腿,她掏出一串鑰匙,讓胡裏安打開獨立于主屋之旁的小側間的鎖。
“好的,那我在這裏等他。”古蘭爾一看到書就快步走進房間,以法術點起油燈。
夏亞松了口氣,她踮着腳想要拿書櫃上的一只金杯。胡裏安伸手幫她将杯子取下。
正在翻書的古蘭爾瞥了一眼女孩手中的杯子,說道:“好罕見的鍍金杯,看起來像是用産自帝國極北境的露塔黃金打造的,那種金子在燈光下能顯綠熒光,非常漂亮。款式很古久,像帝國初建時期的風格。”
“您不愧是見識廣博的游歷者!”夏亞笑起來,她果然很喜歡這個年輕的術士:“聽祖父說,這是帝國前任皇帝所贈予的,因為他當年在帝國的講學非常成功,關于西比爾人北遷的歷史。”
“烏爾多拉學士正是我欽佩的那種學者。不過話說回來,這麽貴重的金杯,您要拿它去做什麽?”
“呀……是這樣的,嗯……伊西斯博士說了:和尼爾一起來的那位先生非常辛苦,又許久不曾飲用金果,就讓我為他端一杯熱酒。”
“您是說伊戈?難為您和博士一片心意,但那家夥從不喝他人遞來的酒飲,他警惕心很強的。”
夏亞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古蘭爾用食指沿着杯口轉了一圈,對小姑娘眨眼笑道:“不過我有個辦法,您可以給他一杯熱的白艾酒,西比爾人非常喜歡這種酒。我再幫您給杯子施個小小的法術,叫他沒法抗拒這酒的香氣。”
雨下得愈加猛烈,小女孩領着少年快步穿過森林中的捷徑。他們牽來一匹棗紅馬,是尼爾所馴養的艾尼亞。艾尼亞一開始極不情願随兩個陌生人走,但夏亞柔聲安慰了它并施展安定法術,艾尼亞總算是順從地跟着他們走了。
“我認識這匹馬!我見過它!”胡裏安一邊換夏亞拿給他的鬥篷一邊激動地說。
“那太好了,老相識更方便。”夏亞心不在焉地幫少年調整風帽的角度,好讓他的紅發不至于露出來。
“我真的見過這匹馬,你瞧,就是額頭間的這塊白菱,還有它雪白的四蹄!當時它的主人可救了我的命,不然我就要被魔物咬死了。那個男孩在哪兒?我很想見他!”
夏亞握住夥伴的手說道:“胡裏安,這就是你的試煉了。一會兒你要騎着這匹馬冒充它的主人,幫助尼爾引開追兵。”
“尼爾,這是他的名字嗎?如果真的是那個人,我願意。”紅發的少年用力地點頭,他停下來想了想,又弱聲弱氣地問道:“只是……我會不會死啊?”
“你不會的,追兵不會殺你。但那是個西比爾人,非常強。所以你盡力多拖延些時間好嗎?”
“西比爾!”少年怪叫起來,結果被小女孩一把捂住嘴。他喘着粗氣繼續說道:“那不是北邊吃人的怪物嗎?他們會吸人血的!”
“不許哭!你還是個男人嗎?”夏亞用指頭戳了戳少年的肚子:“真是愚民,等以後你開始學徒生活就會遇到不少西比爾人,從導師到學徒都有。看你敢不敢當着人家的面叫怪物。他是尼爾的熟人,我也接觸過,他不會傷害你。”
胡裏安背對夏亞悄悄揉了揉眼角,把遮面的風帽用細棉繩綁好。等重新轉身時,他已經準備好了。
“交給我吧。”
夏亞繞着他轉了一圈,紅發的少年雖然比尼爾瘦弱,但藏身于寬大的鬥篷與風帽之下,倒還真是有幾分神似。夏亞将祖母的裝飾劍給胡裏安佩上,這樣就更像了。
“不過,”胡裏安笨拙地爬上馬,“等一切都結束了,你得将那位朋友介紹給我。我想好好感謝他。”
“那當然。願兩翼有風的瓦尤拉神吹拂您的勝旗!”
小姑娘伸出手,同少年擊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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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