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XXXX.
為了避開伊戈,尼爾沿着夏亞所指的小路騎行下山。
借來的馬匹始終不如他的艾尼亞稱心,遇到泥濘的坡路畏畏縮縮的。騎士沒有耐心和它糾纏,狠狠地揚起馬鞭!
大法師薩拉德下降冥府的門徑,他已知曉。
他想起那歌聲,狄恩裏安男孩的禱歌在身後的山林回蕩:“‘尊大的神啊,看着我吧,我要将他帶回,自無夢的睡眠……’”
「根據你所說的情況反推,要挽救一個名冊耗盡的人的确有可能。可是需要的每個條件也極其苛刻,難怪那位術士對你說,以後不會有人再做得到。接下來是我的設想,你要聽嗎?」古蘭爾隔着燭光,蹙眉看向他。
他必然點頭。
「我沒有時間重複,所以請你盡量弄明白。」
古蘭爾首先向他解釋何謂“書”,以及法術的原理。術士提到人親眼所見的萬物,乃是現象的世界;而“書”即是萬種現象的本源,是物的本身,它作為錯綜交彙的能量網而存在,具有龐大的結構性。
所謂魔法,不過是人類通過模拟“書”自身的結構而搭建路徑,使得能量從本源之中沿着路徑流動到現象的世界,以造成某種效果。然而法師要用什麽來建構供魔法流過的管道?唯有使用法師自身具有的能量,也就是一個人的生命力,才能建構起路徑來呼喚“書”中的魔法。相當于每次施展一個法術,就要消耗一部分的壽命。名冊即是重新結構化的生命力,因此當名冊耗盡時法師就将死亡,被本源回收。
「我明白了古蘭爾。」
深藍瞳的術士點點頭,讓尼爾把随身之物統統放在桌上。他拿起那只金杯,将之倒扣。
「你要記住最基本的一點:本源的能量是流動性的——萬物皆是它的容器,年少者滿盈,老邁者竭盡。魔法是能量從高處向低處流動,自高壓流向低壓。只要明白了這個原理,就能夠推論出很多法術的流程。」
古蘭爾拿起一張紙,将之點燃。他說:「假如這張紙是一位術士的名冊,火是他的生命。」
紙張越燒越短,碳化蜷曲。古蘭爾施展了一個小法術,使得火焰不會燙手。他問:「這個術士要死了,你怎麽才能救他,讓他靈魂的火繼續燃燒?」
「再換一張紙?」老實說尼爾也沒明白術士的意思。
古蘭爾贊同地颔首,撕下一張新紙:「最直接的辦法就是——使得他的靈魂之火在新的紙上燃燒。換句話解釋,佩列阿斯名冊耗盡即将消失,如果能将他名冊的殘頁與全新的、未命名的名冊融合,那麽他就有可能活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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術士将白紙靠近奄奄一息的殘焰,茍延殘喘的火苗極其勉強才爬上了紙頁的邊角。但很快,微暗的火就獲得了新的生命。
「也就是說,将我的生命力分給佩列阿斯,他就能存活是嗎?」
火焰有如塔樓金色的尖頂,映耀在尼爾的眼瞳中。
古蘭爾打了個響指:「是的,你和他共有一個名冊。你的性命即他的性命。」
馬匹驀然擡起前蹄,驚恐地嘶鳴着!尼爾死死控住缰繩,踩緊腳蹬,強迫馬鎮靜下來。雨地濕滑,驚慌的馬向坡下梭了幾步,險些側跌在地。
尼爾掃視四周,森林的晦暗中一定藏身着讓馬匹害怕的東西,恐怕是猛獸,
食肉動物的氣味蟄伏在樹木與蘑菇的濕氣之中。他看到野獸亮锃锃的雙目,幽幽地懸在東北方的灌木之間。就憑這圓目的大小,那東西個頭肯定不小……
想到這裏,尼爾忽然意識到自己很熟悉這股腐臭——是魔物!他抽出劍。
遠遠地,他聽到猛獸威脅性的喉音。
「聽着,接下來我告訴你的都只是在理論上可能成立的東西,不一定能夠實現。」古蘭爾拿起被撕下兩頁的筆記,繼續說:「你已經知道了,所謂的‘命名禮’也就是一個認證的流程,在導師的法力的幫助下,将學徒的生命力重新結構化,使之成為能與本源相連的形式——名冊。一個人只有擁有了名冊,才有能力去調動較大規模的能量,施行中級以上的法術。」
尼爾接上術士的話:「打開別的術士的名冊,這是比較困難的法術,所以沒有經過……承認的學徒是無力為之的,對嗎?」
「正是,命名禮本身也是。那麽這裏就存在一個悖論:假如一個未經命名禮的人卻已經能夠使用強力的法術,那麽有哪些事是他能做到的?你來回答,以我們剛剛提到的法術為例子。」
尼爾抱頭想了好一會兒才支支吾吾道:「可以……進行命名禮……還可以查看別的術士的名冊?」
「就是這樣!」古蘭爾笑着輕拍少年的臉頰,他将金杯立在桌上,拿出钛制的小酒瓶晃了晃說:「我再問你,假如我現在用兩個小杯子,同時向這個古董金杯裏倒酒,兩股酒會怎麽樣?」
「當然是變成一杯酒啊。」
古蘭爾真的将酒倒進金杯,并順手把夏亞給的治療法術擊傷的藥攙入酒中,遞給尼爾,尼爾就飲下。
「法術,人們也喜歡叫它魔法、巫術或者別的什麽名字,有個特性:也就是雖然它存在的形式千千萬萬,造成的效果也各不相同,但那是由于術士所建構的不同流程而造成的。它們在本質上都是一樣的東西——流動的能量體。只是每位法師所施行的魔法都難免會帶有他本身的印記,你可以理解成摻入了雜質。這種異質性造成了一個後果,即兩位法師同時施行法術,他們的法術就無法百分之百地重疊。而假如一位法師瞬間施展兩個,甚至多個法術,他自己的法術之間就能夠獲得融合的效果。當然……你也知道,哪怕是一個法術都可能對施行者的精神和身體帶來沉重的負荷,因此學院的術士配備腕表‘北極星’,并通過手勢與吟唱來減輕這種不良影響。」
尼爾搖搖頭,直白地告訴古蘭爾他跟不上講解的節奏了。
「好吧,說了這麽多,我只是想讓你明白:假如一個未命名的學徒能夠在施展自己命名儀式的同時,打開另一位術士的名冊。那麽兩個法術就會像剛剛同時倒入杯中的兩股酒……」
「它們會重疊?」
「對。而且我已經告訴你了,能量的特性是由滿盈處流溢向匮乏處,那麽你未完全定型的名冊就可能和佩列阿斯那即将熄滅名冊殘頁合而為一,因為這兩個都是你本人所施的同質性法術。當然,當然,只是可能……畢竟要同時達到這些苛刻的條件的人少之又少,或者說我們根本就沒聽聞過有這樣的先例。也就是因為這點,學界才普遍認為名冊耗盡者已無力回天。」
尼爾激動地向身體前傾,恨不得抓住年輕智者的手。
「先別急,就算之前兩個條件你都可能具備,我們仍缺少了一個極其關鍵的條件……也就是你說的,那位施術者曾經得到了一根灌滿了法術能量的青枝。」
魔物低吼着卻沒有進攻的傾向,也不曾移動。尼爾拉緊缰繩,好不容易才控制住這匹腿腳發顫的馬,如果是他的艾尼亞就絕不會這樣膽怯。
雨珠結結實實地打在枝葉上,脆聲作響。尼爾沉住氣,觀察着那雙銅鈴般的獸眼。他傾聽着周圍,森林中間或仍有鳥獸鳴叫,意味着附近沒有別的肉食獸了。可以解決,尼爾點點頭。眼看魔物沒有進犯的意思,他讓馬匹緩慢地繞着圈前行,盡量不驚動魔物。那怪物果然沒有跟上來!
尼爾暗自舒了口氣,他正要加速,卻發現前方就趴着一團黑乎乎的肉塊!巨大的紅眼同樣也在盯着他。馬匹驚得揮舞前蹄。
少年這才看清,正是他們之前所遇過的狼形魔物!但那怪狼腰部以下已經被撕下,腸子與內髒流淌在地,大量的血跡被雨水沖淡了,泥水中混合着肉片與猩紅。巨狼的脖頸上也有深深的咬痕,僅剩一點點皮肉仍連着腦袋。它仍然活着,哪怕再難動彈半分,死死盯着少年的紅眼中仍閃爍着食欲。
尼爾冷笑,收起劍。魔物不值得同情,很多時候魔物殺死別的動物或者人類并不是為了果腹,單純是殺戮的本能。它們根本不是自然規律的造物。
巨狼的傷勢不可能是普通動物所為。尼爾知道,這一定是他正在尋找的那種怪物造成的——頭頂巨大的青銅角冠,兇猛得足以将魔物吞食,沒有名字的“獸”。
「那位施術者曾經得到一根灌滿能量的青枝,我們缺少的正是這個東西。」古蘭爾拿出自己收藏的那一小截青銅鹿角。藉着燭光,尼爾發現銅角上蝕刻般的紋路很像交錯的河流,同術士護腕“北極星”上的紋理非常相似。
古蘭爾繼續解釋:「人們總是想象寶石、上古的遺物或者什麽亂七八糟的魔晶都能夠作為容器來儲存魔法的能量。但事實并非如此,世間很少有物品能夠儲納本源中流溢而出的力量,非常稀有。你看這枚水晶,對,就是上次我們一起見證‘獸’的死亡時我拿出的那顆,它裏面變換的綠光就是儲存的能量。不過它就只能裝這麽一點兒,稍微施展個照明術就用光了。哪怕只是這樣,這顆水晶也是來之不易,而且價格高昂。如果世界上到處都是能夠借用的能量,那術士何必冒着風險來消耗自己?」
「我記得盧西奧說過,真理女神殿中那座三角水晶牆裏儲存了滿滿的能量。」尼爾摸着下巴說。
「沒錯,你知道那玩意兒有多珍貴嗎?之前你那麽胡來,要是弄壞了把你賣一千次都賠不起。讓我們重新說回正題。那位法師之所以需要儲存法術的青枝,一方面是為了保障兩個法術疊加時的成功率,另一方面也是為了保護自己。因為你知道,能量在流動中是會不斷耗損的,尤其是要使兩個法術疊加,它們在磨合的過程中會損失不少能量。那麽要成功地實現這個效果,需要的法術總量是非常非常龐大的……如果施法者本身的生命力不足以承擔,那絕對是當場死亡。」
尼爾在心中又重複了一遍古蘭爾的話,爾後才點頭表示自己理解了。他說:「所以需要一個……外力的輔助?」
「是的。當人的名冊成型時,‘書’就會打開一個空隙,将名冊納入本源之中,并與之相連。你可以理解成本源是一座巨大的圖書館,衆多術士的名冊都收集于其中。但這個過程會吸納很多能量,如果法師的手頭的儲備不足,就可能整個人都被書吞沒。我猜那位施法者就是這樣去世的。雖然他有儲存了力量的青枝,可總量還是不夠。」
說到這裏,古蘭爾長嘆一聲:「所以我并不支持你去做這件事。你名冊的厚度,我難以估量。假如你的名冊不足以完成這些複雜且消耗巨大的程序,那你肯定會和佩列阿斯一樣,因為被書吞噬而死掉。」
「老師并沒有死。」尼爾不滿地嘟囔一句,他搖頭道:「沒有外力輔助也無所謂了,我必須去嘗試一下,萬一就能行呢?」
古蘭爾搖搖食指,掃視了一圈尼爾擱在桌子上的随身物品。他注意到一枚銀戒,就仔細端詳着深紅的尖晶石以及其下“帝國之焰”的紋章。
「這是卡洛亞洛先生的戒指。」尼爾補充道。
「看出來了,他給了你個好東西。戴着吧,說不定有點用。」
古蘭爾繼續在現有的物什中尋找着。鷹眼的術士忽然笑起來:「如果一定要冒險,那就選擇回報大的那一種,這是我做買賣的原則。」
他拿起鹿形小木雕,在少年面前晃了晃。尼爾想起來,這是狄恩裏安男孩紮裏克臨行前送給他的那個。
「還記得我對你說的嗎?」古蘭爾轉了下手腕,燭火升騰為鹿的形狀,火光與尼爾的神情一同亮了起來。
「是的,‘獸’在死亡的瞬間會釋放出巨大的能量,它就是個天然的容器。」
“所以我一定會殺了它。”尼爾自言自語。他控着缰繩,引導失魂落魄的馬匹繞開奄奄一息的魔物,之後便策馬向山下飛奔。
學院的高塔在他身後遠去,他所熟識的人們停留于斯。騎士只身前行。夜森林如千重的深夜高聳于前,雨也未曾改變,但騎士已經預感到了黎明。這将是全然不同的破曉,尼爾知道,衆多的雲燕會追随着風軌飛行,而朝霞将重新升起。
再一次默念那個人的名,金星在上。
為了記憶中那溫柔的指尖,他要将手伸向大地殘酷的深處,如一把刺破雪風的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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