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XXXXIII.
尼爾和駝背羅格死命奔逃,城鎮邊沿的森林眼看着越來越近,沿着地勢升高的小巷在一個大拐角後最後一次分岔,前方就是窄巷的盡頭。他們必須沿着大路走百來米才能徹底出城。
“後面、面的跟、跟得有多遠……?”羅格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尼爾沒有回頭:“一百多碼,聽上去沒有更多的人。”
“呼哧呼哧……你、你有沒有聽到哨聲?他們吹哨沒?”
“沒有。”
尼爾忽然注意到遠處的大路上守着三名騎兵,對方還未發現他們。羅格也看到了,他想說話結果咬到了舌頭。來不及多說,駝背男人轉了個方向,側身就往與小巷離得最近的那座房子跑。
那屋有着高聳的翡翠色與金色相間的尖頂,白山牆上繪着巨大的翠眼。
教堂?!
尼爾兩眼大睜,他确信駝背男是想把他引向教堂的方向。因此他略微放慢了步調,手不由地按住那柄匕首。看着男人颠颠跑向教堂的樣子,尼爾怒火中燒,他恨自己為何沒想到,這卑鄙之徒剛剛之所以沒有向巡警出賣他,卻是為了更好的價格!他抽出匕首就要對準駝背男的後頸。
但就那麽一剎那的功夫,尼爾猶豫了。就算他宰了這叛徒,後有追兵前有埋伏,他也難以脫身。
“發什麽愣,快點兒!”羅格已經跑到了教堂側面的那扇窄門前,他壓低嗓子喊着,手裏還敏捷地拿一根鐵絲撬着門鎖。
鐵鎖開了,羅格一溜煙兒地鑽進門中。
尼爾來不及多想,只得跟随駝背男逃入教堂的院內。
胡子男追到一處分岔的小路,哪個方向都不見了兩人的蹤影。他揮舞着拳頭,往胸前摸索着報信的哨子,可他沒穿軍大衣哨子自然也忘了帶,眼看身後的同僚還離得很遠。如果披鬥篷的家夥真的是那魔鬼騎士團的餘孽,他就能立下一個大功,以後要升遷調往都城根本是輕而易舉。想到這裏,胡子男決意不等支援,獨自繼續追查。
這裏很僻靜,但因為有一座小型教堂,人流往來也算繁雜,泥地上到處都是腳印,一時難以依此來判斷逃犯的蹤跡。胡子男四處張望,看到教堂金綠色的尖頂,以及那畫着聖子之眼的彩色玻璃。他發現教堂的側門虛掩着。
胡子男輕碰右眼睑,向主禱告。他相信眼目廣博的聖子一定看到了罪惡的去向,并且會引導他擒住魔鬼。于是他也跑入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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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中一片漆黑,沒有一扇窗是亮的,教士們都休息了。這無人之境最适合魔鬼藏身!胡子男沿着綠藤牆往南走,看到一扇樸素的小木門,門上只用顏料畫了一只簡便的聖眼。他伸手去拉,門果然也沒鎖。他低頭查看,發現泥地上的兩串腳印,很新的樣子。
就在這兒,跑不了。
胡子男抽出劍,輕輕地推開木門。
一條不算太長的甬道,兩側全是門。只剩一盞蠟燭點着,其他的似乎剛剛被削滅,地上還掉着白蠟塊。走廊一半淹沒在陰影中,另一半只薄薄地罩着一層掙紮般晃動的燭光。冷風咝咝地刮着他的後頸,像冰冷的蛇信子。
胡子男小心地關上門,舉着劍側身蹑步慢行,如捕食猛獸般步履輕盈。他咽了咽,全神留意着兩側的重門,說不定其中一扇後面的就藏着吃人的魔鬼。
他走得很慢,全身神經如緊繃的綢子,耳膜竭力捕捉着任何一丁點兒聲響。
經過一扇門。
又一扇。
心髒鼓動如烈蹄,胡子男覺得耳膜繃得都要裂開了。他越是想安靜地潛伏,呼吸聲就越是不受控制,到後來他的兩個鼻孔幾乎響得像是鼓風器。
他肯定,這黑暗裏有魔鬼,魔鬼看到他了,可他還不知道。
走廊末了,他猛地回頭!沒有一扇門開啓,看來不在門後邊……這走廊直連接着做禮拜的聖堂,深夜裏阒靜無人,不過祭壇上的綠蠟燭仍點着,火焰噼噼啪啪地淌下翠色的淚液,玻璃皿中所盛的聖酒在微光下呈現出一種金屬般的墨色,像是屍首的油。
他多麽希望此刻能有月光從聖子之眼的彩色玻璃中投下,起碼能給他些許寬慰。可天是陰的,風雨拍擊着玻璃,聖眼閉合于漆黑之中,不可望見。
汗水浸濕了劍的護手,弄得很滑,不好拿。
為什麽那些蠢貨還沒發現這兒趕來支援?!胡子男後悔了,真真切切地後悔了。這裏明明有風在吹,可空氣紋絲不動,像是有着沉重的質感,看來魔鬼已經融化在聖堂的形體之中。他踩着自己的影子,覺得它像瀝青一樣黏稠。
該死!到底在哪兒?
胡子男往前一步,身後的門頓時轟然開啓!
他兩腳發軟,啊地一聲回身去砍。可是真正的敵人卻趁機從身後劈向他的後頸,胡子男霎時間清醒了,他側身躲開,那劍就只砍到肩膀。他驚恐地退後幾步,他猛地一摸肩上的傷口……沒有傷口!?
一擡頭,胡子男看到襲擊者正是那披鬥篷的人!不過那人的劍仍在鞘中。胡子男哈哈笑起來,這魔鬼會為自己的輕敵而付出代價!強壯如熊的胡子男揮舞着重劍就撲向敵人。
尼爾第一次砍向那男人時只是想把他敲暈,所以沒有拔劍。但壯漢躲開了,沒擊中頭部。胡子男吼叫着回擊,那劍不算快,劍法也絕不算精密無縫,可力道實在蠻橫。尼爾左手有傷,揮劍的力氣難免弱了不少,所以每次擋下胡子男的重劍,尼爾都覺得左臂的鐵鏈在扯着心髒,疼得他額角流汗。
尼爾一步步把胡子男引到空闊處,好讓藏身于木門後的羅格有溜出來的間隙。
駝背羅格趁機呲溜一下從胡子男身後跑出,躲到祭壇後面,抓住祭壇的角對尼爾喊道:“你猶豫啥,快拔劍啊蠢貨!”
“是啊,為什麽不拔劍?蠢貨。”胡子男笑着,将兩柄相抵的劍向上一挑,想要挑飛對方的劍。
但尼爾握得很緊,劍與手臂如同一體,他踉踉跄跄地向後跌去。
胡子男見機刺向失去重心的對手,如整座的烏雲欺壓而下。尼爾翻滾着躲開,劍風直逼他的額發,再向上一揮劍,恰好攔住當頭而來的重劍!金屬的的撞擊聲洶湧如潮。
縮在祭壇後的駝背羅格看得心慌,他後悔之前壓根兒就不該聽信這黃毛小子的破建議,說什麽要在這裏把追兵快速地解決掉!壓根兒就不該信這個蠢貨,這下好了,又是叮叮咣咣的,又是喊又是叫,生怕沒人聽見似的,而且有這個功夫他們早就逃得遠遠的了。羅格覺得自己真正是清醒了,他壓根兒就不該相信尼爾能殺得了那怪物!與其在這裏磨磨蹭蹭,不如及早抽身,起碼還有十五枚金幣……
羅格摸爬滾打地來到另一扇門前,打開一條縫向外窺探。門外就是花園,花園的栅門後邊就是鎮子外的森林!他可以沿着森林悄悄溜回海港,從那兒坐船走……
可是應不應該丢下這小子……?這個念頭剛一生發就被羅格打破了,怎麽不該?自己命都保不住了,哪管別人死活!駝背羅格拉開門剛想往外跑,背後就傳來少年的嘶喊與金屬沉沉的落地聲!
羅格一回頭,只見那胡子男的重劍落在一旁,尼爾的未出鞘的劍竭力揮向一時沒有武裝的男人。
“!”
羅格原地駐足,鼓着眼睛目睹這一切。
情急之下,胡子男感覺這劍風很弱,于是他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尼爾的劍鞘。
糟糕!尼爾沒想到自己的氣力竟然虛弱到了可以讓人徒手抓住劍的程度。他一下子懵了,眼看着胡子男從腰際摸出一把匕首,刺向他的腹部——
“去死——!”胡子男吼叫着,獵物就要到手。
世間的生與死,受難與複仇,所有的時空都被同時含納于這溫柔的目光。翠眼的聖子無言地凝視着一切,而那眼中的情感或思緒,凡人無法揣摩。
尼爾本能地向後滾倒,同時把劍猛地一抽!長劍随着他身體的後仰而離鞘——
本來握着劍鞘的胡子男因為這忽然拉扯的力道,頓時失去了重心,身體向前撲去,手中的匕首也偏離了軌跡。
那翠眼在看,自聖堂巍峨的彩窗,自環形的黑暗,自虛無處。
金發碧眼的青年咆哮着,劍鋒微側,趁着壯漢向前跌去的空當從斜下方往上一刺!
肉體撕裂的聲音如有裂帛。
尼爾的碧眼睜得渾圓,而壯漢亦是如此,兩人的臉湊得很近,眼中倒映着對方的眼,身軀幾乎貼在一起像是兄弟間親密的相擁。
胡子男手中的匕首滑落在地,脆聲锵然。膝蓋像是再也難以抗拒大地的召喚,壯漢緩慢地跪了下去。
尼爾急促地呼吸着,他慌忙一拔劍,長劍自胡子男的右胸抽出,血液汩汩湧出。失去了唯一的支撐,壯漢徹底伏倒在地,如同是在拜這碧眼的青年。
尼爾滿手鮮血,思緒仿佛瞬間被這滑膩而濡濕的觸感所牽引。直到他聽見羅格在喊快跑,才想起當前的處境。來不及将血液擦拭就收起劍,尼爾喘息着大步走向那亮着光的門。羅格還在催促,可尼爾想盡力裝得從容,因為他的兩腿已輕軟無力。
壯漢躺在原地抽搐,竭力咳喘,還活着。
“你要呆到啥時候!留下來參觀嗎!”羅格急得拼命磨牙,他跑過去想拽住尼爾的袖子。
聖堂內是暗的,而屋外的夜反而略顯明亮,一道長長的微光依着門的形狀悄然入內,如同詩篇中所言的顯聖時分的安寧。
那光照在尼爾臉上,而羅格則背着光。
羅格看得清清楚楚,因此他只拉了尼爾一下就急忙松手,似乎是碰到了什麽燠熱之物。
碧眼的青年凝視着羅格,但那目光仿佛根本不屬于青年自己,而他望向的也并非有形的世界。那片藍,朝向的是無名的烏黯,有如寶石脫落的戒指。
羅格害怕了,怯怯地罵了一句。
淺金色的睫毛眨了一下。如同石像的蘇生,尼爾緩慢地昂起頭,臉色煞白嘴唇也沒有血色。濺到臉頰的血液向下流淌,尼爾将之抹去。他低頭看了看指腹上的鮮紅,忽然瞧向一驚一乍的羅格,仿佛是剛剛發現了新奇之物的孩童熱切地想同他人分享。
“如果我不那樣做……”尼爾說着,像是在笑又像是在發抖,“那葉夫尼和布魯斯他們怎麽辦呢?騎士團的人怎麽辦呢?”
于是碧眼的青年返身回去,将劍紮進了垂死掙紮的壯漢的喉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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